中介門店開到八點,汪士奇踩著七點五十九分的坎兒推開了那扇玻璃門,迎麵正撞上顧天晴提著包下班。


    “正好,出去喝一杯吧?”他笑嘻嘻的迎上去勾著對方的肩膀,沒給他當眾拒絕的機會:“有些事情想跟你聊聊。”


    顧天晴有些警惕的看著他,“我們很熟嗎”幾個字寫在眼睛裏。汪士奇隻好壓低了聲音:“關於你姐的事。”


    對麵表情一頓,腳下已經被他帶著走了。


    說實話,汪士奇沒想到自己能知道這麽多。


    沿街的燒烤攤子上,酒過三巡,顧天晴的耳朵已經紅了。汪士奇問他:“胡勵勤到底跟你什麽關係?”


    “你不是早知道了嗎?睡過同一個女人的關係。”


    “不止吧。”汪士奇拿著掃描件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他手上有一份李薇薇的死亡報告,李薇薇的死又跟你姐顧天雨脫不了幹係。你覺得光是睡過同一個女人會讓他存著這個嗎?”


    “我……”顧天晴看到那張紙,維持良好的麵具像是突然碎了,他一把搶過來翻看,手指顫抖著從死因那一欄劃過。汪士奇想要拿迴來,被他的大手死死按住,不能撼動分毫。


    “別告訴我李薇薇是你女朋友啊,我不會信的。”


    顧天晴低下頭,眼圈突然紅了。他哽咽了一下才說出話來:“胡醫生,他勒索我。”


    這一下輪到汪士奇驚訝了。


    “他從孟雪那裏聽說了我姐姐的事,覺得這是個把柄,他拿著這個找我要錢,不然就要鬧得我身邊的人都知道。”


    顧天晴說,姐姐出事的時候,他還差一個月滿十八歲。


    原本他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普通的一個人,小康家庭,父母雙全,成績不上不下,愛好是籃球和打遊戲,身邊三五個死黨,隔壁班有暗戀的女孩。


    除了一母同胞的姐姐。


    雙胞胎在他們這個小城都算是稀罕事,龍鳳胎就更是少見。聽鄰居說,他們倆剛出生的時候,樓上樓下看熱鬧的人把門檻都踏破了,進進出出,紅雞蛋送出去好幾十個,都想沾沾喜氣。顧天晴自己倒沒什麽印象,等到他讀中學的時候家裏已經很冷清了,連親戚都不怎麽走動。媽媽說:“不好,平白給人添晦氣。”他知道,別人忌諱的是顧天雨。


    顧天雨比他早一分鍾出生,瞳仁漆黑溜圓,翹鼻頭白皮膚,像個櫥窗裏的洋娃娃——隻是表麵看起來。實際上,大人都說他們倆投胎的時候去錯邊了,因為姐姐從小就是個問題兒童,暴躁,多動,不服管,而他隻會文靜的跟在後麵,像一隻顫顫巍巍的小狗。


    他喜歡這樣的姐姐,雖然她動不動搶他的橡皮和直尺,一張桌上寫作業,手肘稍微過界,削尖的鉛筆就會毫不留情的戳過來,但是姐姐也會對他好,從小到大,在學校裏從來沒有人敢欺負他——都知道他有一個不好惹的姐姐。他跟顧天雨在一張床上睡到六歲,已經習慣了對方身上混著奶香的洗衣粉味。長大了之後房間分開了,但顧天雨還是喜歡爬到他這邊來,冰涼的腳趾塞進他的小腿中間,然後耳朵上唿過一陣濕氣:“我有糖哦。要不要?”


    他在黑暗中抿著濃烈的瓜果甜味,轉身過去摸著姐姐柔軟的發梢,聽她慢慢的講自己喜歡了誰,不喜歡誰,像在**裏分享同樣的養料和氧氣,這樣神秘的親昵感。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呢?顧天晴的記憶有些混亂,四歲?八歲?十歲?總之不會是十七歲,那時候顧天雨已經被送走了,也不會是十五歲,因為顧天雨的“晦氣”就發生在十五歲。


    這是長大了之後顧天晴才清楚的,通過鄰居和朋友爸媽遮遮掩掩,七拚八湊的傳言:顧天雨弄死了一個同班同學。


    在顧天晴的迴憶裏,那是初中的一次夏令營,顧天雨的班級去了麓山湖公園。下午自由活動結束清點人數,隻有兩個女孩沒有迴來。


    一個是顧天雨,一個是患有輕微口吃的李薇薇。


    原本隻是以為他們一時貪玩忘了時間,但隨著天色轉暗,大人們也開始焦慮起來。被電話傳召來的家長和老師們打著手電筒搜了半晌,終於在湖心涼亭的台階下麵找著了人。


    顧天雨蹲在水泥石階的最後一級,百褶裙的裙擺拖在水裏,瞪著眼睛,止不住的發抖,像一隻濕了皮毛的小獸。她手裏緊緊攢著另一隻慘白的手,手的主人,“小結巴”李薇薇臉朝下泡在水裏,身體已經硬了。


    那是顧天晴的父母最難熬的一晚。


    有人說看到了顧天雨和李薇薇一起離開,有同學證明顧天雨平時在班上就喜歡欺負李薇薇,而顧天雨在接下來的好幾天裏一言不發,隻要一提李薇薇的名字就會發出淒厲的尖叫。


    家裏人對姐姐打也打了,鬧也鬧了,最終因為沒有直接證據,隻能認錯賠錢了事。顧天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記得姐姐被鎖了好幾天,後來他忍不住,半夜偷了鑰匙進到她屋裏。“姐……?”他悄聲喚著,赤著的腳板底下涼得異常,像是踩著巨大的浮冰。視線裏漆黑一片,他看不到姐姐在哪,甚至感覺不到對方的氣息。最後他在窗簾的後麵找到了她,顧天雨靠在窗台上,臉被月光映得煞白,顧天晴過去拉她的手,冰冷的手指僵硬著,甚至沒有迴握一下。


    “姐……你怎麽了……”顧天晴小小的聲音裏帶著焦慮,顧天雨終於轉過臉來,眼珠像兩顆石頭,裏麵沒有光,也沒有熱。


    “天晴啊……”她看著他,好像又根本沒看他:“如果有天我殺了人,你會不會告訴別人來抓我?”


    顧天晴遲疑一陣,含糊的點點頭,又搖搖頭:“……你不會的。”


    “萬一呢?萬一我真的做了呢?”


    “你不會的。”


    “我會。我就是。我殺了人。你去告訴大人嗎?去告訴警察嗎?你會不會?會不會?”


    顧天雨突然逼得很近,枯瘦的手指緊緊鉗住顧天雨的肩膀:“說啊!你說啊!”


    顧天晴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顧天雨,這樣驚慌、彷徨、恐懼的顧天雨。他手足無措,眼淚幾乎是不受控製的淌了下來:“可是……你、你是我姐姐。”


    “……是啊,我是你的姐姐啊……”仿佛是被他的眼淚安撫了,顧天雨突然柔軟下來,她把顧天晴抱進懷裏,輕輕的摸著他的頭發:“你不是壞人,我怎麽會是呢?”


    後麵的事情,顧天晴有點模糊了。他記得自己第二天從顧天雨的床上醒過來,姐姐已經不見了。自己的胸口有一片幹涸的痕跡,可能是顧天雨的淚痕。


    媽媽說,現在的學校顧天雨待不下去了,別的學校又不敢收她,最後顧天雨被轉去了一所風評很差的中專,外號“勞教直升班”,她在那裏飛速學會了打架泡吧混社會。爸爸媽媽越來越頻繁的開始訓斥她,但顧天雨沒有再哭過,最後一次躺到顧天晴身邊的時候,她身上濃烈的煙臭味熏得他打了個噴嚏。


    “我懷孕了。”她說。“男人都是變態。”


    我也是嗎?他用眼神詢問,顧天雨歎一口氣,把他的腦袋摟到肚子上:“你永遠是我弟弟。”


    這是顧天雨最終被送走的原因嗎?顧天晴不知道,他隻知道有一天放學迴來,姐姐已經不見了,連同她的房間,她的衣服,她桌上擺放的、被常年捏在手裏摸出了淡淡包漿的皮麵筆記本。媽媽說,姐姐被送進了一家“成長中心”,朋友介紹的,顧天雨有精神病,那邊的治療能讓她變成正常人。顧天晴沒覺得姐姐不正常,他覺得他們隻是在害怕,害怕外人的指指點點,也害怕顧天雨本人,畢竟這麽長時間他們都沒跟顧天雨一起同桌吃過飯,每天都是顧天晴負責端著,獨自送進那個上鎖的房間。


    不知道她在外麵會不會受欺負?顧天晴說,她那麽倔,又那麽好強,別人能照顧好她嗎?算了,我那時候想,等我進大學了,我還是去把她接迴來好了。爸媽不會說什麽的,再怎麽說,那是他們唯一的女兒,也是我唯一的姐姐。


    可是還沒等到他成年,顧天雨已經死了。死因是躁鬱症導致的墜樓自殺。


    爸爸媽媽淡漠的接下了死亡通知書,沒有葬禮,簡單的火化之後,家裏就重新進入了日常的步調。顧天晴順利考上了大學,順利度過了自己的成人禮,家裏給他在一家海鮮酒樓辦了幾桌過二十歲生日,親戚們全都來了,大家笑吟吟的端著酒杯祝福他,沒有人提起顧天雨,仿佛她從未存在過,隻是他憑空捏造的一段幻覺。——不是的。他茫然的在那間搬空了的房子裏轉悠,——不是這樣的。顧天雨,我知道你還在,你就躲在厚重的窗簾後麵,等著給我一個擁抱。


    然而窗簾甚至也被拆下來扔掉了。“都舊了。”媽媽含糊其辭的說著,張羅著要把這裏改成一間書房。施工隊鑿得哐哐作響,他隻能捂著耳朵逃出去。八月盛夏,空氣裏仿佛滾著火球,他走在路上,頭頂的太陽明晃晃的,他卻失去了對世界的實感——姐姐的最後一麵是他下去見的,焚化爐隔著一扇玻璃,旁邊一紅一綠兩個按鈕,仿佛一架碩大的電梯。戴著口罩的工人走過來,淡漠的點了點頭,掀開蓋臉布讓他看了一眼,或者兩眼?顧天晴不太記得了,他太過專注於看的動作,反而模糊了被看的主體,隻記得浮腫的小臉一閃,緊接著顧天雨就被送進那扇銀灰色的門裏了。隔壁是同樣的電梯,同樣的蓋臉布,輪床上躺著的似乎是個老太太,焚化爐打開的時候地下跪了一片,嚎啕痛哭。顧天晴沒有哭,隻覺得頭昏腦漲。


    等上了樓,機器吐出一張單子,讓他等著叫號拿骨灰,他轉過頭去,媽媽正靠著櫃台挑選骨灰盒,推銷的大姐穿著緊身的藍裙子,肚腩箍出一圈,血紅的嘴唇上下翻飛:“盒子不用好的沒關係,自己家裏人,不會怪你的。不過呢你家這個沒的是小人,又是女孩,陰氣重,魂魄不全的,你要放個玉,一套四個,先壓住四個角,這樣啊就安生了,不會迴來找你們,然後再放這個招財五福,給家裏旺財的,隻進不出,從此穩穩當當……”台麵上攤著半包瓜子,大姐讓了讓,媽媽也抓了一把嗑了起來,唾液把瓜子皮沾得亮晶晶的,吐在水磨石的地板上泛起微弱的反光。


    “因為是孩子,所以沒關係麽?因為是女孩,所以沒關係麽?”十年之後的顧天晴把半張臉藏在酒杯後麵,借著酒勁喃喃自語著。他到底阻止不了顧天雨被裝到一個便宜盒子裏去,骨灰盒沁著涼意,就像她比常人略低的體溫,媽媽一個接一個的把高價而劣質的玉石放進盒子深處,顧天晴數了數,十七個,剛好一歲一個。


    她還差一個月滿十八歲。她永遠也滿不了十八歲了。


    ***


    “我其實是無所謂,可是我的姐姐已經死了。”那雙細長的眼睛裏反射著一點水光:“能不能放過她?”


    汪士奇目瞪口呆。他料到了會有醜聞,沒想到居然這麽慘烈。


    “對不起,也許不該這時候說的,不過我還是得問:上周五到周六你人在哪?有跟誰一起嗎?”


    “為什麽……”


    “你說胡勵勤勒索你,現在他人已經死了。”汪士奇站起身來:“你最好能有不在場證明。”


    顧天晴的嘴角不易察覺的一翹:“當然。”


    ***


    再到家已經是半夜,汪士奇打開門,迎麵撞上鄭源的眼睛。他還沒睡,筆直的坐在餐桌旁邊,見汪士奇迴來了,他難得的迎了上來:“我有東西給你看。”


    他攤開一個空白的素描本,上麵像是一場拙劣的行為藝術創作——在透明膠的覆蓋下,淺黑色的、由纖細線條組成的斑塊把頁麵擠得滿滿當當。


    “這是什麽?”


    “我提取的指紋。條件所限,可能不是那麽精確,但我已經盡可能保證完整……”


    “我知道這是指紋,”汪士奇打斷了他:“哪來的?誰的?”


    “嫌疑人給我打的那通電話來自一個公用電話亭,第二天一早我打通了,拜托隔壁報刊亭的老爺子幫忙保護了現場,這裏麵是我能找到的全部指紋。”


    “你……”汪士奇感覺那陣頭疼又迴來了,他條件反射的開始摸煙,卻發現口袋空空,喉嚨裏跟著湧上來一陣幹燥的甜腥氣——他最近抽得有點太多了。


    最後還是鄭源從茶幾下麵翻出一包煙來遞給他。汪士奇接過的時候碰到他的手指,冰涼。這讓他有點不忍心說出接下來的話。


    “是這樣的,首先,你無權采集公共空間的指紋作為物證,第二,沒有立案我不能幫你做指紋比對,最後,你怎麽確定嫌疑人就沒有帶個手套呢?”


    鄭源執拗的盯著他:“至少你承認現在是有嫌疑人的,對吧?”


    “……行,就算是吧,雖然這個嫌疑人的罪名很可能隻是對你搞了一發惡作劇。”汪士奇揉揉眼睛,把香煙點上:“退一萬步說,就算現在打公用電話的人少了,一個電話亭每天少說也有十幾個人用過,如果我真的比對出什麽來了,你準備怎麽辦?自己追過去嗎?用什麽名義?”


    鄭源不說話了。


    “我知道你可能對綁架案有特殊的關注點,我也信任你一貫的直覺,但是信任不是無條件的,之前的案子,直覺是基於證據,而不是……而不是作為受害者的個人體驗。”汪士奇頓了一下,心裏在掂量如何說出口才沒那麽傷感情。“我認為,現在的證據鏈都太想當然了。線索本身的聯係很弱,而嫌疑人——如果真的綁架了誰的話,他顯然是個太高明的犯罪者。”


    “可我覺得……”


    “我不管你覺得什麽,現在這些行動都是絕對錯誤的。你猜錯了,你就在侵犯別人的隱私權,你猜對了,你就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險。”


    鄭源囁嚅了幾聲,大概是想反駁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汪士奇歎了口氣:“老鄭,你最近是不是……又在想之前的事?”


    “我沒有啊。”鄭源避過他的目光,“醫生說我已經穩中向好了。”


    汪士奇不為所動:“你可以先看著我說話。”


    “……”鄭源像是被戳破的氣球,一瞬間癟了下去。他當然知道自己瞞不住他,他們都已經認識十幾年了。


    “我知道,之前的創傷你很難過去。”汪士奇每一個字都吐得艱澀:“如果真的有人受害,那案子當然要破,但是你現在的出發點錯了。”


    “不用你管。”


    “可是……”


    “我說了,不要你管。”鄭源突然扔了手裏的冊子,頹然的把臉埋進手掌:“我不瘋,我清醒得很,我可以幫忙,我可以還像從前那樣,你明白嗎?”他的聲音裏染上了悲傷:“但是——但是——”


    但是他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把能抓到的每一根浮木都當成了救命稻草。他忘了他身處汪洋,僅僅漂浮是不夠的,他需要船,渡他去解脫的彼岸。


    找到“湖濱”就是那條船。


    “我知道了……”汪士奇猶豫著抬起手,好像要拍拍鄭源的頭,臨到頭卻又收了迴來:“我相信你,好嗎。我答應你,無論你說什麽,我都無條件的相信你。”


    “光相信是不夠的。”


    “我會的,我會的——就,給我一點時間——”汪士奇被逼到沒有辦法,鄭源盯著他眼睛裏的血絲,語氣一下弱了下去:“是我過分了。”


    “算了。”


    “對不起。”


    “不是,我不是怪你……”


    “我知道。”鄭源低下頭:“但是,對不起。”


    汪士奇歎了口氣,迴身過去攬住了鄭源的肩膀。


    “別說了。我有什麽資格原諒你?”他歎了口氣:“出了這種事,你又是怎麽原諒我們的呢?”


    鄭源沒再說話,他把下巴擱在汪士奇的肩膀上,誰也沒有動。又過了一會兒,汪士奇的聲音含含糊糊的傳到鄭源的耳邊:“這個……”


    “嗯?”


    “這個,有點眼熟啊。”汪士奇退開一步,手裏舉著那本冊子,打開的頁麵被粗魯的翻折起來,那裏有一個無比清晰的掌紋,圓滿如中秋的望月。隻不過這個月亮中間橫亙著一道峽穀般的痕跡,筆直狹長,一頭寬,一頭窄。


    ——那是一道傷疤。汪士奇想,不久之前,他似乎在顧天晴遞來杯子的手掌上看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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