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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次友和明珠二人每日邊說邊行,倒也不覺疲倦。約十數日光景,已過彰德府,到了鄭州地麵。這一日走了一天,眼見一輪紅日落下蒼山。伍次友在馬上笑道:“下頭除了校尉、弁將,還有幾十個步行的,飽漢不知餓漢饑,騎馬不覺行人累,該到投宿時分了。”明珠將馬鞭朝前一指,說道:“前頭黑沉沉一個大鎮子,就進去打尖如何?”


    伍次友道:“你是欽差,這一進鎮子,亂哄哄的人都來供奉你,我是受不了!你自去你的,給我留兩個人侍候,我就歇在鎮外這座破廟裏。”


    “大哥怎麽說生分話!”明珠忙笑道,“兄弟依你就是。”說著便先下馬,扶了伍次友也下來,安置隨從軍士駐蹕關防。二人住了正殿,令校尉軍士們就在兩廂碑廊裏安歇。隨行的王參將便在大殿前簷下安置,一時停當,進來稟明珠:“隻是沒什麽好吃的,請大人示下,可否進鎮籌一點菜蔬?”


    明珠道:“不用了,都帶的有幹糧,隨便吃點就算了,你們要擾民,我是不依的!”


    伍次友對明珠這一處置十分滿意。待人們都退下去後,脫了靴子,將腳搭在供桌上,讓血脈倒流解乏,一邊笑道:“兄弟,你事事不肯擾民,這麽做很好,我便不吃飯也是歡喜的。”明珠嘻嘻笑道:“吃還是要吃,隻不擾民罷了!”一邊說,一邊從馬褡子上取出一個包袱,展開來一看,裏麵除了一應細巧宮點,竟還有花生米、炸蝦子、幹蒸蟹和一包鹵得鮮紅的牛肉條!伍次友一下子笑起來道:“賢弟,你用心之巧密,確有過人之處。”


    兩個人吃罷晚飯,天已黑定,寂寥的寒星在湛藍無垠的天穹上隱隱閃爍。伍次友笑道:“明兄弟,前頭咱們就該分手了,你硬要再行一程,明日到了黃河邊,我便向東去了,難道你還跟著不成?”


    明珠聽了半晌不語,伍次友知他不舍,便笑道:“千裏送君,終須一別。這又何必難過,倒不如趁此良宵,我們出去散散步吧!”明珠道:“成,咱們就出去走走。”便也不叫從人,二人換了便衣,聯袂進了鎮子。


    這個鎮子相當大,雖已入夜,一街兩行叫賣燒餅、餛飩、油炸豆腐、燒雞鹵蛋的也還不少。明珠買了兩包五香瓜子兒,遞給伍次友一包,道:“大哥,咱們到裏頭瞧瞧。”伍次友問那賣瓜子的老漢道:“老人家,這個鎮子叫什麽名字?”


    “烏龍鎮。”老漢熱情地答道,“說來這裏比縣城還要大些,從這頭到那頭走起來得半個時辰!”


    “日子可過得?”明珠問道。


    “鬆活不了什麽,”老漢歎道,“有錢就過得,沒錢便過不得。”


    這話等於沒說。二人相視一笑,拿了瓜子兒邊吃邊走,想著到鎮南頭遛一趟再返身迴來,也就到安歇的時刻了。


    走過最熱鬧的十字街口,再往南黑沉沉的一片,沒什麽看頭了。伍次友便道:“天寒上來了,咱們往迴折吧。”明珠點頭正要答話,忽然聽得西街一陣箏聲,切切嘈嘈傳入耳中,這聲音,在這深秋昏月的夜色裏悠然地蕩漾在蒼穹中,倒顯得格外清幽。明珠道:“像是在唱河南墜兒書,一向聞得墜子以南陽、鄧州為最,不想這裏也竟有抓箏的好手!”便一把扯了伍次友,從街心向西來尋彈曲兒的所在。


    行了約莫半箭之地,果然見前頭一座茶肆,門麵隻有兩間,裏頭打通了做書場,齊整放著六七張八仙桌,坐著三十幾個人在喝茶聽書。書台上一老一少,老漢是個瞎子,撥弄三弦伴奏。這少的是個年輕女子,素衣淡妝,手撫長箏邊奏邊唱道:


    三國以來戰事不停,曹阿瞞勢傾天下,要爭朝廷。有一個皇叔,字稱玄德,下南陽三請諸葛起臥龍……


    明珠一聽便知,書帽剛過,這才開始正篇,便悄悄在後邊揀了兩個位子坐了。夥計上前沏了兩盅茶來,又將一把瓷壺放在他們麵前道:“每位製錢十文,你們隻管喝,我給你們續水。”


    明珠笑道:“好!”便從懷裏掏出一枚銀角子丟給夥計,“賞給你!”那夥計點頭哈腰連連謝賞,不一會兒又遞上兩條擰幹了的熱毛巾,“請你二位爺用巾!”


    明珠卻不答言,兩眼直瞅著書台。伍次友擺手道:“不用侍候,你忙你的,我們還要聽書呢!”又轉臉對聽得發愣的明珠笑道,“這詞兒也還不俗,你倒一進場就入了神。”明珠用手輕輕拉伍次友道:“大哥,你瞧這妮子像誰?”


    “唔?”伍次友留神瞧道,“看不出來。”


    “像不像死了的翠姑?”


    伍次友再細看,雖與翠姑一樣眉黛春山,目傳秋波,眉宇間卻無翠姑的英煞之氣,斷斷乎不像翠姑。他歎一口氣道:“兄弟這叫結想成幻,我瞧著倒像——”話猶未終,明珠一笑道:“大哥這一說,我又瞧著不像了。”


    下頭的書是《三國誌演義》裏頭的《群英會》、《祭東風》二折。雖然套子極熟,無奈這一老一少時緊時慢,說一陣唱一陣,時而歌如裂石,時而歎似長詠,確有攝魄勾魂之力,直到散場都無一人先退。伍次友歎道:“這麽個小地方,竟也有如此妙音,今夜可算不虛此行!”


    說話間,老人手裏反拿了小銅鑼上來收錢,不少人便擁著往外走。隻前頭幾個人隨便賞了些銅子兒,有幾十文的樣子。老漢方正在歎息,明珠上去,將五兩一錠的銀子輕輕放了進去道:“這銀子給姑娘換一身行頭吧,單唱得好是不成的。”


    此時客人已將走盡,那老人拉了姑娘,深深道了兩個萬福,千恩萬謝說了一車好話,才過去收拾場子。明珠興致已盡,拖了伍次友正待要走,忽然從外麵闖進一個大漢,胡子長得像刺蝟一般,袍角撩起紮在腰間,瞧也不瞧伍次友和明珠徑自走至書台前,獰笑道:“今晚捉了個大鱉,發財呀!”便拿銀子,斜眼瞧瞧明珠,扔起半尺來高又接在手裏,掂了掂揣進懷裏。


    老人已聽出了是誰,忙作揖,低聲下氣地賠笑道:“二爺!這點銀子是二位客官賞小女做行頭的,掙了錢來,還不是你老的?這一次……這一次……”他結巴了半天,不知說什麽好。那女子卻一把拉迴老人道:“爹!甭說啦,有口氣還暖暖身子呢!”


    伍次友聽到這裏,不禁怒火上湧。明珠見伍次友要上前理論,忙一把拉住,示意聽聽再說。


    “好啊!”那人笑道,“翅膀子硬起來了,有撐腰的了?我告訴你,那十五畝地,五百兩銀子也買不來,倒是你嘛……”他走到姑娘身邊,猥褻地笑笑,伸手擰了一把臉蛋:“陪二爺玩三年,嗯?地就歸你……”


    一語未終,隻聽“啪”的一聲,那漢子左臉早著了姑娘一掌,“你是什麽好門頭?當年比我們還賤十倍!你哥拿你媽的賣笑錢買了個官,你就張風乍翅、橫行霸道欺負人!”說完拉起父親便走,卻被大漢伸手攔住。伍次友和明珠便忙上前分解。那漢子將眼一瞪道:“與你的相幹,滾!”


    明珠氣得麵色煞白。當年在喜峰口落魂之時他也曾遇到這麽一個人,吃了大虧。一看這東西便知是個惡霸,今日若要叫他逃了,還有個天理?想到這裏,明珠血脈奔湧,將外頭大氅“嗤”的一聲連扣子撕開,右手在桌上“啪”地一拍,橫目說道:“你仗誰的勢,這麽欺侮人?”


    “說出來嚇死你!”那大漢吼道,“巡撫管不了,吏部摸不著,這鄭州東西五百、南北三百裏都歸他管!”說著一聲唿哨,從外頭又擁進幾個軍漢模樣的人,橫眉立目盯著明珠躍躍欲試。老人見雙方就要動手,抖抖索索地走過來勸架,姑娘見他們二人要吃虧,也從旁勸道:“客官犯不著和他們生氣,趕緊去吧!”


    明珠此時勃然大怒,待要發作,又忍了下去,道:“你勢力大,不講公道,我惹你不起!”拉起伍次友便要去,卻被大漢伸臂擋住道:“怎麽,怕啦?方才要打架的勁哪裏去了?”


    “難道走也不許我們走了?”伍次友揚眉問道。一邊說,一邊用手撥那漢子臂膀。不料對方膂力很大,竟一點兒也沒動。


    “你們有錢買笑,就無錢買氣?”那大漢冷笑道,“既惹了二爺生氣,就不能白去,你們得擺酒為二爺消氣!”


    “這可有些不巧了!”明珠將身上一拍,突然換了笑臉道,“恰好就帶五兩銀子,都賞出去了。我們迴去取錢來,再為你消氣如何?”


    “嗯,”那大漢得意地笑道,“這還像個人話!”說完指著伍次友道,“這位留著陪酒,你迴去取錢來吧。不用多,二十兩就夠用的了!”


    明珠聽了長歎一聲,朝伍次友丟個眼色便拂袖而去。


    出了十字街已是星移鬥轉,過了午夜。長街上黑魆魆、靜悄悄不見一人,明珠不禁有些發毛。剛向北轉過彎兒,便見王參將帶著十幾名校尉打著火把過來——他們本已解裝就寢,聽得明珠二人出去,隻道在廟外路旁散步,誰知到半夜還不見迴來。王參將發了急,忙帶人進鎮來尋。此時見明珠孤身一人迴來,不禁失驚道:“總憲大人,伍先生呢?”


    “碰到幾個小賊。”明珠一見來人,頓時精神大振,厲聲吩咐道:“去將那邊茶館裏所有的人一體擒拿聽我發落!”說完,隻帶了兩個從人,頭也不迴向北而去。


    這邊茶肆裏伍次友已知明珠去搬救兵,心裏托底兒,蹺著二郎腿沉著地品茶,一邊用目光掃視旁邊橫坐的五個漢子。老人和姑娘瑟縮在書台下麵,臉色煞白,一語不發,不知將要出什麽事。店老板和小二垂手站在一旁,想勸又不敢,隻管賠笑添茶,又命小二:“拿點瓜子兒來給幾位爺嗑!”


    “要那勞什子做什麽?”那二爺鐵青著臉道,“叫他們出錢,到德勝樓弄一桌菜來,老子在這喝酒聽曲兒!”


    話剛說完,便聽一陣桌翻椅子倒的聲音,王參將帶著人已蜂擁而入,“刷”的一聲拔劍在手,大喝一聲:“通通綁起!”校尉親兵們聽得這聲命令,“嘩”地散了開來,兩個對一個就要下手。伍次友見他們愣頭愣腦的連賣唱的父女也要綁,忙喝止道:“不可魯莽!店主、小二和這兩個賣藝的無罪!”


    “你們是什麽人?”大漢已被寒鴨鳧水般地捆個結實,還梗著脖子問道,“敢來太歲頭上動土!少時叫你後悔不及!”


    王參將不管他如何暴跳,一邊將劍還鞘,一邊道:“我是什麽人和你這樣的肮髒畜生說不上!帶走!”


    明珠已經在關帝廟外站了,身著絳紅截衫,辮子盤在脖子上,手裏按一柄寬麵大刀,踱來踱去地等人。煞像個山大王派頭!幾個軍校也都是便衣,執著明晃晃的火把隨便站在階上。伍次友差點沒笑出來。


    “你捉我兩個鱉,我捉你五個王八蛋!”明珠一見大漢,就著火光走下階來,用手點著他的鼻子罵道:“你叫什麽名字,敢這麽欺人?”


    大漢見拿他的人中有軍官,又見這個陣仗兒,頓時毛了,期期艾艾地說道:“大王不必動怒,有話好講!在下馮應龍,僅有幾分田產,如要盤纏,放了這位兄弟,讓他迴去取……”


    “好啊!”明珠格格一笑,上前用刀割開一個廝仆的繩子道,“去吧,你要弄鬼,瞧他的模樣!”一邊笑嘻嘻地來到被綁的那人跟前,手起刀落,“噌噌”割下兩隻耳朵來,摜在地下。“你迴去拿三千兩銀子來!”伍次友不料明珠下手如此之狠,不禁吸了一口涼氣。


    那大漢見狀,越發信實了是強盜綁票,便遞了個眼色說道:“你迴去告訴老太爺,就說有朋友急需三千兩銀子,快點拿來。要是不夠,去找大哥拆兌幾個,聽見沒有?”那人隻迴一聲“喳!”一溜煙兒去了。


    “你拿我做強盜!”明珠見廝仆已去,哈哈大笑,對伍次友道,“他倒以為兄弟是強盜!”又扭過臉對馮應龍道,“我卻是個官呢!”便吩咐人扛出肅靜迴避的牌來,對瞧熱鬧的人大聲說道:“我已訪知,這馮應龍是烏龍鎮一霸。你們且迴去,明日在這裏放牌告狀,有冤的訴冤,有苦的訴苦!”


    不料百姓們一聽這是官,倒麵麵相覷,竊竊私議一陣,便一齊跪下道:“這位馮老爺並非壞人,求大人開恩放了他吧!”說著,便叩頭。


    這一求情,不但校尉們吃驚,明珠與伍次友也是大出意外。馮應龍此時將頭昂起,得意洋洋。明珠見他這副樣子,冷冷一笑道:“好一個‘老爺’,原來還是個官!你是個什麽功名,把這一方百姓欺壓成這個樣子?”


    “鄭州守禦所千總,”馮應龍將眼一翻道,“怎麽樣?”


    “既為千總,為什麽不在鄭州,到這小鎮上來做什麽?”


    “我請假迴來養病。怎麽,不準?”


    “哼哼!你養的好病!”明珠見他刁頑,咬牙笑道,“你為何搶奪這女子的五兩銀子?”


    “他家買我十五畝更名地,應交五百兩銀子,拿了五兩你就大驚小怪了!”


    守禦所千總是從五品,明珠倒有些犯躊躇。此時聽他話中有隙,疾聲問道:“更名田是前明遺地,統歸了朝廷,賣錢應歸朝廷,你怎敢擅入私囊?你什麽時候到的差?”


    “前年到差。”馮應龍揀著容易迴答的說道,他有些煩躁。“你是個什麽官兒?”


    “忙著問我做什麽?”明珠冷冷道,又問那父女二人,“這地你們幾時種的?”


    老漢畏縮著未敢迴答,那女子早瞧出明珠極有來頭,忙跪下答道:“順治十年我們家逃荒到這裏,種了十五畝田……原來是前明福王爺的地。這個痞子前年仗他哥哥的勢保了千總,硬說這地要繳五百兩銀子……朝廷的正項錢糧都難得完起,到哪裏尋這些錢來填這無底債?……交不出利錢,他就拉我哥哥做了營兵,我爹出來攔阻,兩隻眼都叫他們打瞎……”那姑娘說至此,已是泣不成聲。


    “明珠兄弟,”伍次友在旁低聲道,“這人著實是個民賊,決不能放他過去!”明珠點點頭,又道,“姑娘,你大膽講來,都由我來做主!”


    “何用我講!”那姑娘指著跪在地下的老百姓道,“他們都是見證人,叫他們說說。前頭縣裏何大老爺是怎麽死的!”見沒人敢搭腔,姑娘哽咽道,“都怕他,我說!何老爺康熙六年當鄭州知縣,出告示叫百姓緩交更名地錢——我們等了多少年,碰到了這麽一個好官。他馮應龍和做鄭州知府的本家哥子馮睽龍溝通了,就在烏龍鎮擺宴請客,何老爺當夜就暴死在路上!何老爺靈柩返鄉沒錢,還是烏龍鎮窮人悄悄兌錢交給何公子的——你們都啞巴了?怎麽不敢講真話?”


    此事至關重大,無人敢搭腔,寒夜裏關帝廟前死一般寂靜,隻遠遠聽得夜貓子淒厲的叫聲,人人心裏打冷顫。明珠心知,如不顯示身份,終難問明此案,便吩咐道:“天倒冷上來了,取聖上賜我的黃馬褂來!”這一句話在曠野中顯得極其清亮,驚得馮應龍渾身一抖,老百姓更是目瞪口呆。


    少時,鼓樂齊鳴。明珠上穿黃馬褂,下露江海袍,頭戴紅頂翠翎帽。隨從們從廟中抬出兩塊石礅來,讓伍次友分廂坐了。鎮上百姓聽得外頭半夜裏樂聲陣陣,來的人越發多了。窮鄉僻壤的平民,沒有見過這等勢派,一齊叩下頭去齊唿:“青天大老爺!”


    一語叫得明珠心裏暖烘烘的,他徐步下階雙手齊挽道:“父老們都請起來!”又轉臉對馮應龍道,“你不是問我身份麽?本憲乃當今天子駕前一等侍衛,左都禦史明珠,奉聖上欽差去西路公幹,今夜路過此地,訪得你的劣跡,要為民除害!”


    幾句話一說,下頭百姓們一陣歡唿,雷鳴般齊吼:“皇上萬歲!萬萬歲!”馮應龍麵如死灰,早癱軟在地。


    明珠越發精神抖擻,指著馮應龍道:“我誅爾如同豬狗一般。”又對百姓道,“你們有何冤情,盡可告他,本憲為你們做主!”百姓們至此雀躍鼓噪,紛紛向前訴說馮應龍的罪惡:單是為吃更名田的昧心錢,就曾逼死十三條人命,更不用說他搶占民女、擅虜男丁、圈地霸產的劣跡了。直到天明,才將主要罪行搞了個水落石出。


    “請天子劍!”明珠一聲高叫,伍次友忙起身迴避。隻見兩個校尉一頭抬著一個木架出來,上邊端端正正插著一把金龍蟠鞘、牙玉嵌柄的寶劍。將寶劍放在階前供奉,明珠不慌不忙倒身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禮,起來對馮應龍道:“單憑你這十三條人命,就死有餘辜!”轉身吩咐校尉:“我奉聖命,代天巡行,今日要在此清除民賊,爾等侍候好了!”


    校尉們聽得命令,齊聲高唿:“喳!”隨著嗚嘟嘟一陣號角響,咚咚咚三聲炮鳴,明珠將手一揮,兩個校尉走過去,將馮應龍夾起拖前幾步,手起刀落,“嚓”的一聲,早已人頭落地。至此,明珠方覺惡氣去了一半,指著馮應龍的幾個幫兇道:“你們怎麽說?”


    那三個人早已嚇得魂不附體,顧不得兩手反縛,隻是磕頭如搗蒜地叫:“隻求老爺劍下超生!”明珠發狠,還要再下狠心,伍次友在旁悄悄道:“這幾個人罪不該死,開導他們幾板子就夠了。”


    “好!”明珠大聲道,“拖下去,一人四十大棍,叫他們永世記住今日!”


    老百姓幾年來冤怨之氣一日得伸,一個個舉目望天稱謝。有的念佛不絕,有的圍過來打聽明珠官銜,有的圍著瞧熱鬧,還有窮極無賴的,便去翻馮應龍屍體尋銀子。一直亂到早飯時才各自散去。伍次友又拿出三十兩銀子,打發那賣唱的父女。


    “痛快!”明珠返迴大殿,在神桌旁一坐,摘掉大帽子,仰頭將一杯涼茶飲下,“不想昨夜我們兄弟合演了一出《烏龍鎮》!”說罷哈哈大笑。


    “兄弟,你有失於計較之處!”伍次友忽然道。見明珠詫異,便道,“沒有口供,也沒得畫押,”沉吟一刻又道,“他的哥哥又是知府,今日必來為難,你要處置得當才是。”


    “就憑他兄弟合謀毒殺何某職官,還敢來向我追問有無口供?”明珠笑道,“這不妨事,馮睽龍今日不來明日必來,您就瞧兄弟的。——我放那個人去,就是叫他報信兒的。隻怕他不來,打起筆墨官司,倒麻煩了!”


    “這我知道,便打官司也是你準贏無疑。”伍次友慢慢說道,“我是說,兄弟宦程正遠,今後遇事要更有靜氣才好。”


    這確是金玉良言,明珠心中十分感佩,忙道:“兄弟記下了。”


    這時日上三竿,吃過早點,明珠索性放出牌示,說要在此逗留三日察訪民情。昨夜殺人的事已轟動了全鎮,百姓們扶老攜幼擁到鎮北來看,一座破關帝廟前,賽似逢會一般。明珠派了人提著大鑼,一邊嘡嘡敲著一邊叫道:“欽差大人在此落轎三日,百姓有冤狀申訴,到關帝廟直呈囉!”


    正嚷著,前頭人流忽然讓開一條甬道。一乘四人藍呢轎顫悠悠地抬過來了,前頭儀仗牌示一律不用,隻幾個衙役用手推著人群為轎子開路。原來是鄭州知府馮睽龍到了。


    他原是昨夜得報,自己兄弟馮應龍在烏龍鎮被土匪綁票,便去營裏火速點了二百名士兵,親自領隊前來剿殺。到了鎮裏他才打聽到竟是欽差駕到,這才忙不迭將兵丁從人等打發迴去,自乘轎子來見明珠。百姓們本來摩拳擦掌,三五成群商議著要推舉士紳叩見欽差,見他來了,便都停住,呆呆地望著他徑往關帝廟而去。


    明珠正與伍次友在大殿上高談闊論,忽見一校尉進來,遞上手本履曆道:“鄭州知府馮睽龍請見總憲大人!”


    “叫他進來!”明珠收了笑臉吩咐道。伍次友說道:“你們官員公事拜會,我是百姓,迴避了吧。”明珠忙道:“這又何必?他是個什麽物兒,要大哥迴避!”


    正說間,馮睽龍已進殿內。伍次友留神看時,此人五短身材,方正麵孔,一臉精悍之氣。那馮睽龍一邊報說姓名、職務,仰著臉將兩隻馬蹄袖“叭”地一甩,按府廳見督撫的儀節行了庭參禮。照規矩明珠是該親扶免禮的,但他卻端坐不動。馮睽龍便不肯再行拜禮,兩個人心中早已存下芥蒂。


    “請坐獻茶!”明珠冷冷吩咐道,故意又問,“足下便是鄭州知府?”


    “不敢,”馮睽龍躬身答道,“廷寄早已接到,卻未料到欽差大人來得如此之速,未及迎候,乞望恕罪!”說著話鋒一轉問道:“大人昨夜請天子劍誅殺敝府馮應龍,但不知他身犯何罪?”


    明珠不料他竟膽敢先發製人,怔了一下答道:“兄弟殺他,自有可殺之理。怎麽,我斬他不得?”


    “不是這等說。”馮睽龍挺起腰來,“馮應龍現是五品職官,又值奉命催科交納更名地銀兩,並非不法之徒。大人就是殺了他,也須有個交待,不然卑職無法迴上頭的話。”


    “百姓饑苦已甚,哪來的銀兩繳納更名地錢?本大臣已拜折奏明聖上,請旨一概蠲免!”


    “請旨歸請旨,蠲免歸蠲免,”馮睽龍昂聲應道,“現今既無旨意,足下便有擅殺職官之罪,卑職不能不具折嚴參!”


    伍次友忽然哈哈大笑道:“毒殺前縣令何某,逼死十三條人命,也是奉命而行的麽?”


    “什麽何某,什麽十三條人命?”馮睽龍毫不示弱,“我自與大人迴話,你是什麽人?”


    “他問就問了,是什麽人也不勞你相問!”明珠大怒,“來,撤座!”便有兩名校尉上前,將馮睽龍一推一個踉蹌,抽去了條凳,又聽明珠接著吩咐:“革去他的頂戴!”


    “慢!”馮睽龍十分刁頑,兩手一張大喝一聲,“哪個敢?我是西選的官!”


    “西選”是指平西王吳三桂選派的文武官員,這些人並不受朝廷吏兵二部的節製。吳三桂擁有五十三佐領大軍和一萬餘名綠旗兵虎踞雲南,一舉足則朝野震動,便是康熙也要讓他三分。明珠不禁蹙額為難。但事到其間,實無轉圜餘地,麵子上也真是下不來。心一橫又複大喝:“狂奴!平西王難道大過朝廷?擒下!”校尉們一擁而上。馮睽龍猶自掙紮大罵,氣勢洶洶地向前撲來。明珠就勢從架上抽出寶劍向他心窩裏猛地一戳,直刺出後心半尺有餘!伍次友不禁閉上了眼睛。


    馮睽龍兀自後仰前合地不肯倒下,雙手捧著胸前劍柄,口中出血,吃力地道:“你……你……好毒哇!”


    “無毒不丈夫!”明珠笑道,“殺你不冤,百姓歡喜!也省得你我再打筆墨官司。”說著將劍猛地一拉,頓時血流如注。馮睽龍慘叫一聲倒在地上,連腿也沒蹬一下就咽了氣。馮睽龍帶的從人見此慘狀,個個麵色如土。王參將瞧著這一風流文雅的書生,竟如此手狠,也是暗自心驚。


    明珠若無其事地從懷中抽出一方絲絹,揩拭了寶劍上的血跡,說道:“痛快痛快!一日一夜為民連除兩害,聖上於我必有褒揚!”


    眾人退下之後,伍次友驚魂方定,對明珠道:“賢弟,我倒不知你竟具如此才略膽氣,相形之下,愚兄隻算得腐儒一個!”明珠笑道:“我哪來的什麽才略膽氣!這點神氣還是跟著聖上聽大哥講授經史而來的。大哥是聖賢之人,述而不作,小弟手屠此獠,便入了下流了。”言畢微笑,伍次友卻默默不語,半晌方道:“隻是下手也太狠了些兒,君子不近庖廚麽。”


    “手不狠,何來的天下?”明珠笑道,“這都是讀書心得。此次擒鼇拜,若非小弟獻策,於毓慶宮頂布下金絲網,饒是虎臣兄才藝絕倫,隻怕還要多費周折呢!”


    伍次友和明珠在烏龍鎮盤桓了三天,又細細將二馮的罪狀依律補了文書,才拜發奏折,六百裏加急遞京,請旨處分。一切辦理完畢,伍次友便要沿黃河故道東去。明珠挽留道:“也許朝廷降旨處分我呢,大哥便忍心要去,再等幾日何妨呢?”伍次友心裏也懸著這件事,不得清靜,索性便再住幾日。


    第六天頭上,詔令下來了,一份明發,一份廷寄。


    伍次友看了明發詔諭後笑道:“這一道恩旨,蠲免了更名田的錢,真是功德無量!聖明如鑒,天下從此可以昌盛歸化了!”


    明珠道:“大哥先別高興,我們再看看這廷寄,這是對小弟的處分了!”拆開看時,更是喜不自禁。原來是康熙親筆朱批,前麵複述了明珠自請處分的話,後麵的朱批寫道:


    據該禦史不經請旨誅戮職官,本應酌情懲處以伸國家明令。念其剪暴於俄頃,誅逆於初萌,其初誌可佳!著令仍以原旨西行,一路查詢吏情,細細具折奏朕。所請處分免議。


    看到這裏,明珠驚喜叫道:“大哥,聖上還問及你呢!”伍次友忙看時,隻見後麵還有幾行小字:


    伍先生東行否?甚念。如未行,可致朕意。天已寒冷,望他一路上多加保重,汝可委派兩名得力人伴送至皖,朕已下詔安徽巡撫接待,切切。


    明珠十分感動,道:“聖上還是念念不忘兄長!”伍次友也不答話,兩眼淚汪汪地拜了詔書,立起身時,袍袖盡濕。


    第二天,兄弟二人終於分手了。黃河大堤上寒風凜冽,沙塵漫天,二人長辮在腦後飄動,沙浪如流在風中蕩來蕩去,縷縷茅草和細細的柳叢在風中搖擺舞蹈,嚶嚶而泣,似為離人傾訴離情。兩個人執手對望,久久沒有言語,伍次友忽引吭高歌:


    君將行,我將住,西望煙鎖長安路。


    沙徑徘徊古黃河,飄萍今夕是何處?


    流風迴袂歎蒼茫,直欲奮劍向天舞。


    嗟乎,君不見古之燕趙悲歌士,仗劍西行不反顧!


    努力明德有會期,長酹江月奠終古!


    吟罷含淚笑道:“兄弟,咱們就此分別了!”


    明珠放聲大哭,拜倒在地。伍次友也怕再看他一眼,翻身上馬,一行三人四騎頭也不迴地去了。明珠登堤瞭望,直到不見他們身影,方命起程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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