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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姑上車之後,康熙便問起她擋車的原由。


    “好姐姐!”蘇麻喇姑見翠姑隻低垂個頭不肯講,便笑道:“不管你是甚等樣人,今日個擋車,就有救命之恩——也用不著瞞你,這位就是當今天子禦駕康熙萬歲爺。我是他的侍女,名叫婉娘……車中不便行禮,我代主子謝你了!”


    蘇麻喇姑這一番情意懇切的言語,在翠姑聽來,雖然是意料中的事,但她從沒有想到皇帝身邊還有這樣一位深懂人情事理的侍女!再瞧一眼側著身子坐著的康熙,正向她微笑點頭。翠姑原有些膽怯,現在見到這位萬乘之君竟如此和藹,羞澀、膽怯之情自消,便大膽地迴話道:“奴才與人有恩仇難報,所以冒死犯難,攔擋聖駕。”


    “卿與何人有恩?”康熙饒有興致地問。


    “明珠大人。”


    康熙一聽這話,側過臉看蘇麻喇姑,正巧四目相對,遂又問道:“明珠是朕股肱近臣,他現在何處?朕正打探他的下落!”


    “他在鼇拜中堂府中!”翠姑冷冷說道。


    “噢!”康熙吃了一驚,忙定神笑道:“想起來了,是朕差他去來著。”


    聽康熙如此說,蘇麻喇姑和翠姑都覺意外,同望了康熙一眼,翠姑便問道:“皇上難道差他去坐老虎凳嗎?”


    “什麽?”或因車馬晃動,或因心裏吃驚,康熙幾乎從座上彈了起來。蘇麻喇姑轉身問翠姑:“姐姐,你怎麽知道的?”


    翠姑低了頭,玩弄著衣帶,半晌才答道:“這不是一兩句話能說得清的。明珠要能活著出來,你自己問他便知。”說完兩眼望著車外,不言語了。


    遠遠望見西便門,蘇麻喇姑才想到,將車上這個女子帶入宮中是不合適的,慢說敬事房無法記檔,太皇太後知道,更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前後思量一陣,終於開口問道:“姐姐住在何處,我們送你迴去。”


    “不必了。”翠姑歎口氣道,“我就在此下車吧——停車!”她突然大聲喊道。張萬強不知車中有什麽事,一扳銅刹手“嘎”的一聲車停穩了。翠姑不待康熙主仆說話,霍地跳了出去,迅速將瓜皮帽蓋到頭上,又將額前劉海、鬢邊秀發掖入帽中,儼然像一個青年仆人的模樣,向康熙主仆一揖說道:“告別了!”轉身便去。


    “慢!”康熙將身探出車來,說道:“方才隻說了恩人,還有一個仇人是誰?”


    “這個不說也罷,”翠姑正色道,“說了也沒用處。”


    康熙料定必是鼇拜,搖頭笑道:“你也太將朕不放在眼裏了,怎見得就說了也無用呢?”


    “好,奴才鬥膽講了!”翠姑昂然迴道,“是洪承疇!皇上舍得殺他謝我麽?”


    “有什麽舍不得?”康熙略一遲疑,又複大笑道,“可惜他已死了兩年,你仍兀自拿他做對頭。”翠姑似被人猛擊一棒,退後一步,顫聲問道:“這是真的?”


    康熙笑道:“此人事明不忠,死後恩榮甚微,也難怪你不知道。朕貴為天子,哪裏會與你打妄語?”


    翠姑麵色立時變得煞白,立在地上晃了一下,勉強站住腳,仰天慘笑道:“哈哈……死了,死了!”她心中時樂時悲,如飄如落,天地也仿佛在旋轉,一雙眼睛直瞪瞪地瞧著康熙的車子遠去,嘴裏不斷地喃喃自語道:“你們……走吧!”便也拖著踉踉蹌蹌的腳步向前走去。


    轎車在寂寥的北京城外疾速而馳。蘇麻喇姑見康熙臉色愈來愈陰沉,以為他動了殺機,忙勸解道:“她是有功的人,雖言語有些冒犯,還是可以寬恕的。”


    “你哪裏知道她?你不知她的心!”康熙看了她一眼,沉思著道,“這真是天意呀,洪承疇不死,朕倒真想除掉他呢!”


    這話若非蘇麻喇姑親耳聽見,簡直不能想象會出自皇帝的口。洪承疇自從龍入關,雖然立了極大功勞,卻一向小心翼翼。他對不起前明,對清室卻無纖毫過失。太皇太後常說:“沒有洪承疇、吳三桂,就沒有大清!”太皇太後尚且推崇如此,作為孝子賢孫的康熙皇帝豈肯違背懿旨,為一個孤苦女子的私仇,去殺一位功勳卓著的大臣?呆了一陣,蘇麻喇姑才開口問道:“這是主子的大事,奴才不敢插言,不過洪承疇對於咱們大清總是有功之臣,皇上怎會舍得殺他?”


    “做臣子的都去學洪承疇,”康熙冷笑道,“做皇帝還有什麽意味?”


    隻此一句,戛然止住,康熙不再說下去了,兩眼沉靜地望著前方的黃土路。黑灰色的西便門陰沉沉的,在西北風中迎風唿嘯,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幾個軍士毫無生氣地守在門口,凍得身上瑟瑟縮縮。一陣風從簾隙中鑽進來,康熙打了個寒噤,吩咐張萬強:“今兒索性遲點迴宮,再向西北折!”


    張萬強答應一聲“喳”!熟練地將鞭一揚,馬車一個急轉彎,徑向北拐去。忽然聽得後頭蹄聲嘚嘚,一乘騎自西便門飛奔而出,追了過來。張萬強瞥見,吃了一驚,忙立起身大喝一聲:“篤!”催馬狂奔。


    後頭單騎,早已超乘而來,截在前頭。一個人從馬上滾鞍而下,攀住了車駕,康熙定神看時,卻是熊賜履。隻見他一身朝會袍褂,大帽子上的紅纓被顛得十分零亂,連一個隨從也沒帶,氣喘籲籲滿頭是汗,急忙挑起轎簾沉著臉問道:“什麽事這般慌亂?不要忘了你是國家大臣!”


    “聖上教訓的是!”熊賜履一邊迴話一邊趨近車轅,用手抹了一把頭上的汗道,“聖上,魏東亭被扣在西華門了!”


    “什麽?”康熙頓時勃然大怒,身子一躍就要站起,被上麵車頂碰了一下頭,才意識到是在車上,“怎麽,這就要造反了嗎?還有什麽,奏來!”


    熊賜履將額頭在車轅上輕碰三下,算是答禮:“造反倒還沒有,不過西華門的禁軍說魏東亭擅自闖宮,便被扣下了。說要送內務府治罪,現被奴才的部屬守護著哩……”


    不等熊賜履說完,康熙大聲道:“你先去,朕隨後就趕來,看是怎樣!”轉臉對張萬強道:“還從西便門進去,這裏近些!”


    待車調轉過身,熊賜履早已跨上馬背,狠加一鞭,那馬長嘶一聲,揚塵而去,後頭康熙的轎車也如飛似地趕了上來。


    熊賜履的管家正在和劉金標糾纏。按劉金標的意思,明說交內務府,實際依著衝擾關防的例,送巡防衙門,那裏的堂官是葛什哈,是鼇拜的私人,又是自己的朋友,弄到獄裏,一夜就能黑了他。不防剛把人帶出,便碰上要入宮覲見的內閣大學士熊賜履。熊賜履見狀立即斷喝一聲道:“站住!”


    劉金標謀得這個差使還不到一個月,很多部院大臣都還不認識,乍見熊賜履帶著大隊親兵,珊瑚紅頂,仙鶴補服,一搖三擺威風十足,卻不知是個什麽來頭,心裏便有點怯,忙上前紮千兒請安道:“大人,這是咱們剛拿住的賊!”


    “呸!”剛剛說了一句,被魏東亭照臉一口唾沫罵道:“你才是賊!熊大人,不必與這雜種多說,您去和孫殿臣講,他能治這東西,趙秉臣也成!”


    熊賜履一想也是,當即吩咐管家:“你在這裏守住,不可讓他們把魏大人帶走。我進去就出來。”說完便朝裏邊走。這裏劉金標已瞧出個大概,心知這位大員必與班布爾善不是一路,口氣也就變了,伸手攔住道:“大人可曾奉詔?”


    “我不見駕,”熊賜履道,“我要去見內務府堂官趙秉臣。”“哦!”劉金標閃著獨眼,皮笑肉不笑地移動一下身子擋住去路,“大人,堂官不在,您免了此行吧!”熊賜履大怒,喝道:“怎麽,你要造反嗎?”


    “嗬!”劉金標冷笑道,“不讓你進就算造反?我劉某是屬狗的,除了主子誰也不認得,你要硬闖,”他嘴角邊泛起一絲陰笑,“我自然連你也扣!”北京人最愛瞧熱鬧,周圍過路的聽這裏人聲喧嚷,不知西華門出了什麽事,一個紅頂子官員和藍翎子侍衛在那兒指手畫腳地論理,便漸漸圍來一大群,呆呆地看熱鬧。


    熊賜履知道康熙要到白雲觀山沽店去,原就放心不下,便帶領家仆隨駕扈從。上朝的半路上遇到了胡宮山,聽到了魏東亭被扣的消息,便獨自迴去換了朝服趕來相救。原以為不過是誤會,說一說便可了結,不想此刻竟連自己也被攪了進去,這才曉得事情並不簡單。熊賜履稍一沉吟,改變了主意,說道:“好,奉職謹慎,有你的!不過你稍待片時,我去尋一個管得著這事的人來,再行發落。”說罷,也不等劉金標迴答,返身至轎車前解一匹馬,飛身上騎向西奔去。


    這裏劉金標“呸”了一聲,大聲喝道:“帶上姓魏的,咱們走!”擁著魏東亭的幾名親兵聽令架起便走。剛走幾步,便被一道人牆阻住,熊賜履的管家一擺手,幾十號人站成一排,氣勢洶洶地封住了路口。


    “老兄何必著急,”那管家的叉著雙手在胸前(一見這架勢便可知道他也是流氓出身),嘿嘿笑道,“多少也得給我家主子留點麵子。家主已有吩咐,便再等片刻又有何妨?”


    劉金標大聲嚷道:“你家主子算哪個槽頭的驢!我這是皇差!”一邊說一邊就要往前闖。管家見他這樣,拉長了臉道:“你屬狗我屬老狗!你才當了幾天差?一個藍頂子芝麻官兒,永定河裏的王八也比你值錢些,就敢小瞧我家大人!”說著一橫胳臂擋住了去路。


    劉金標頓時大怒,一手抓住了管家左臂,另一肘便向他猛撞過來。那管家本事雖不濟,卻滑溜得緊,右掌虛晃一招,竟向他臉上掃來。這一掌若打在臉上,那才真是丟人打家夥哩!劉金標急忙收臂一格,飛足踢他下盤,管家急向後翻了個筋鬥退後數步。雙方虎視眈眈對望著。看熱鬧的老百姓見二人動了手,發一聲喊,高聲喝彩道:“好!”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密不透風,後邊的人還在往前擁,伸長了脖子要看個究竟。


    劉金標將手伸進口裏唿哨一聲,西華門禁兵們嘩的一聲散開,逼近上來,管家的也忙高聲道:“識相的等著我家大人,不然爺也就無禮了!”便從懷中抽出一柄匕首護在胸前。


    “放肆,王八蛋!”人群外忽聽公鴨嗓子大喝一聲。人們都是一愣。迴頭看時,隻見高軒駟馬一輛朱漆轎車穩穩地停在人群之外。上頭馭馬的是養心殿總管太監張萬強——這也不足為奇,有兩件東西格外顯赫——那張萬強一手懷抱金牌令箭、一手高執明黃節鉞,旁邊畢恭畢敬侍立著文華殿學士熊賜履。


    劉金標雖當差不久,卻知這兩件東西均是皇帝提調黜陟封疆大吏、節製各路勤王軍隊所用的信物,心中一驚,忙俯伏跪下道:“奴才劉金標躬迎主子聖駕!”一語出口,西華門禁兵早一齊棄了兵器跪了下來。兩邊圍著瞧熱鬧的老百姓一看這個陣仗,個個麵麵相覷,一個老者唱道:“萬歲爺到了,還不都跪下!”百姓們雖然久居京師,但是很少見到這樣場麵,一是出於敬畏,二是新鮮好奇,聽得一聲提醒,黑鴉鴉跪了一地,“萬歲爺!”“皇上萬歲!”毫無章法地亂叫一通。


    康熙在車中瞧了一眼蘇麻喇姑,意欲出去接見。蘇麻喇姑忙微微搖頭擺手兒。康熙低聲笑道:“孫阿姆講過‘人心都是肉長的’,哪裏有那麽多的刺客來謀朕!”說著,一躬腰出了轎車,順手攙起一位老者道:“老人家,上歲數了,請起吧——你們圍在這裏做什麽?”


    老者沒想到這麽一個少年皇上,竟如此謙遜敬老,親自來拉自己的手,慌得手足無措,結結巴巴地說:“萬歲爺……小民沒事來瞧熱鬧——這裏,這裏……”


    劉金標此時定住了神,接口道:“奴才稟主子萬歲爺,乾清宮侍衛魏東亭擅闖宮門,被奴才拿住……”


    康熙早已瞧見捆著的魏東亭,恨劉金標恨得牙癢癢,欲待發作,忽又忍住了,笑道:“你叫什麽名字,在這兒當差幾年了?”


    劉金標翻翻獨眼答道:“奴才劉金標,到這當差才一個多月。”


    “哦!”康熙笑道:“也難怪你不知道,這魏東亭是朕差他進宮幹事的,走的急了沒帶執照也是有的。姑念初次,又是朕的侍衛,免予處分吧。”又對張萬強道:“這人辦事認真,賜黃金十兩,待會兒你帶他去領。”張萬強忙道:“奴才遵旨!”這邊守門禁兵聽到聖旨,趕忙替魏東亭鬆綁,魏東亭顧不上說什麽,上前跪下去低聲道:“奴才謝恩。”老百姓們見康熙處置明快果斷,齊聲高唿“萬歲!”


    康熙上了轎車方欲掀簾進去,又止住道:“小魏子,侍候朕迴宮——熊賜履,你到內務府領些錢來,今日見朕的百姓各人賜銀二兩。”說話間,車已催動,一陣馬蹄聲響,車已馳進了西華門。


    胡宮山與翠姑分手之後,便奔向魏東亭的居住處,不料卻撲了個空。老門子告訴他:“魏爺方才進宮去了,您老到西華門候著,說不定就找得著他。”胡宮山於是返身奔向西華門,果然是魏東亭被擒。此時欲進不能,欲退不忍,胡宮山好生為難。思量一陣,還是決定先到白雲觀看看情勢再作定奪。


    胡宮山匆匆迴到太醫院稟了堂官,說是熊賜履的小公子抽風,太夫人打發人騎了快馬來請醫治。太醫院後頭馬廄裏有的是馬,他也不揀好歹,拉出一匹來翻身騎上,輕揚一鞭,那馬便風也似地馳去。


    行約半裏路,便遇見熊賜履乘著轎車正向西華門來。後邊管家廝仆跟了一大群,一色的便衣打扮,遂駐馬拱手道:“熊大人請稍停一停!鄙人有要事相告!”


    熊賜履從轎車中探出身來,見是胡宮山,笑道:“急驚風,慢郎中,把太醫急成這等模樣,是什麽事啊?”


    “不是說玩笑的時候兒!”胡宮山道,“魏東亭被人在西華門拿住扣下了,你快去看看罷!”


    “什麽?”熊賜履頓時大驚,轉臉對馭手說道,“快,到西華門!”


    胡宮山一把勒住韁繩,說道:“你這身穿戴怎麽去管人?現下不要緊,迴去換了袍服再趕去也不遲!”胡宮山說完,便急急打馬,徑往白雲觀方向去了。


    離白雲觀一裏多地,便遠遠看見山沽店四麵圍牆皆被推倒。雖沒有聽到廝殺的聲音,但是可以清楚地見到寒光閃閃的兵器如林。正遲疑間,兩個隱在樹後的兵士霍地跳到路當中喝道:“呔,什麽人?前頭正在剿賊,沒有鼇中堂鈞旨,一律不得通過……”“去你的吧!”胡宮山笑罵道,一邊將手一揚,兩支鐵鏢出手,打個正著,那兩個人早倒地嗚唿。胡宮山便駐馬下鞍,把兩具屍體一腳一個踢進路邊壕溝裏。將韁繩係於道旁柳樹上,獨自下了黃土官道,隱在道旁冬青叢中,慢慢靠近山沽店。才行半裏路,忽見一騎迎麵飛馳而來,細看時,頭上一頂紅纓大帽,野雞補服——是個戈什哈,正沒頭沒腦地打馬狂奔。


    不防胡宮山從樹棵子裏斜刺躍出,隻一個箭步便到了路中間。那馬驟然受驚,收不住腳,前蹄高高拔起,就地旋了一個磨圈兒,方才噴嘶著站穩。也虧這戈什哈騎術高明,在馬上晃一晃,竟沒被甩下來。他定睛一看,是個身不滿五尺,幹瘦黃癟的病夫橫在路中,頓時大怒,口裏嘰裏咕嚕罵了一句,不知是滿語還是蒙語。


    “什麽?”胡宮山卻聽不懂。


    “賊漢子,你作死麽?”戈什哈又用漢語罵道,刷地一鞭劈臉打來。胡宮山如癡似呆地站在路中間,仰著臉硬生生接了這一鞭,臉上竟連個白印兒也沒留下。戈什哈大驚,再揚第二鞭,竟沒敢落下來,驚道:“你、你是人是鬼?”


    “下來吧!”胡宮山並起五指,朝馬前腿下部一砍,馬頓時四蹄抽筋,“忽騰”一聲連人帶馬翻在地下。不等戈什哈翻身,胡宮山趕上一步,腳踏在他脊背上笑道:“你這點本事夠做什麽用?講,前頭出了什麽事,你騎馬要到哪裏去?”


    戈什哈滿身是土,在地上掙紮了兩下,也覺踏力不甚沉重,卻隻掙紮不起,知道這人武功高強,隻好趴著,氣喘籲籲地說道:“爺,您老別下腳,我說……說就是了。”


    他結結巴巴說了半天,胡宮山才大體弄清,圍店的有五百多人。店裏的人都已被困在池心島上,並生擒了穆裏瑪。訥謨差他迴去給鼇拜報信兒。


    胡宮山聽了又愁又喜。他想:鼇拜這次大動幹戈,一定要想速戰速決,如不趕快援救,池心島上的人便危在旦夕,可如今魏東亭又身陷縲絏,自己單人獨騎,無法救援……幸有穆裏瑪落在手中,可作人質。心裏正在遲疑之間,腳底下的戈什哈卻來了一個青蛙跳塘,躍起身來,便向路旁樹叢裏躥去。胡宮山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便擒住他的右腳,將他拖了迴來,厲聲問道:“你是漢人是滿人?”


    “我……”那人不知他問話的意思,遲疑道,“我是漢人!”


    “胡說!”胡宮山道,“你方才還說滿語!”


    “我真……真的!”戈什哈被他捏得腳踝骨疼入骨髓,“說滿語……人家會怕我……”


    胡宮山頓時大怒,抓起戈什哈舉過頭頂罵道:“你不是要學青蛙跳塘嗎?算你不小心撞在樹上了!”便發力扔了出去,戈什哈一頭撞在路旁一株大柿樹根上,**迸裂而死。


    既然打聽清楚了情況,就沒必要再去冒險犯難。胡宮山拍拍身上的灰土,轉身迴到自己馬前。卻見一個蓬首垢麵的人正解柳樹上的馬韁繩。他大喝一聲:“好個賊!”縱身而上,一把揪住那人。一看,卻是熟人,山沽店的“夥計”,禦前五等侍衛郝老四,不禁愕然:“是你老弟!怎麽弄成這副模樣?”


    “胡老爺!”老四也認出了胡宮山,“您怎麽也在這裏?”


    胡宮山笑道:“許你來便不許我來?你這是做什麽?”


    “唉!背透了,昨個輸了錢,喝了一夜的酒……”


    “還有誰比我更鬼?”胡宮山格格笑道,“我什麽全知道,你去尋魏東亭搬兵,沒得成功?”


    對眼前這個胡宮山,平日裏雖也斷不了打過交道,可是此刻他出現在這裏,是個什麽意思?郝老四正狐疑不定,瞪著眼不知該怎麽迴答他這句透底兒的話。半晌才道:“你怎麽知道我去搬救兵呢?”


    胡宮山將他肩頭一拍,笑道:“說了實話,這才像個兄弟呢!如此,我便幫你計較。”郝老四一聽這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泣道:“胡兄如能救得我兩位兄長出來,我郝某將永世不忘!”“別扯淡了!”胡宮山笑道,“我知道你機靈得很,很會做戲,這裏不僅有你兩位兄長,還有帝師伍次友,是不是?”


    郝老四起身笑道:“看來,在你這真人麵前,是半點假話說不得的,隻是你眼下有何良策呢?”


    胡宮山道:“我已經探聽清楚,穆裏瑪被史龍彪擒在島上,他們幾個暫不要緊。咱們一同去一趟鼇中堂那裏,拿這穆裏瑪去換明珠和池心島的安全。試一試這位鼇中堂的手足情分到底如何?”郝老四遲疑答道:“這樣……能成?”胡宮山聽了,也隻微微一笑。他解了自己的馬讓郝老四騎了。返身迴戈什哈馬前,朝馬肚子輕踢一腳喝道:“起來!”那馬解了穴道,乖乖兒站了起來。胡宮山騎了,放馬追上郝老四。二人並轡而行,默默地走了一陣,忽然,胡宮山喟然長歎一聲道:“老四,你的根基不壞,也合我的脾胃,隨我入山學道如何?”


    “什麽?”郝老四以為他在和自己開玩笑,便說,“你以為我不知道,皇上瞧中了你,遲早要大用你的!”他看看胡宮山那陰沉的臉色,便不再說下去了。“癡人哪!”胡宮山道,“你知道麽,你耍小聰明已到了玩火的地步了——待你遇到為難的時候,我來救你就是。眼下我隻告訴你,你與明珠鬥法還差著火候呢!”郝老四聽了想笑又笑不出來,半晌點頭道:“算你厲害,我這裏先謝過了。”剛說完,忽然失驚叫道:“壞了,你看!”


    胡宮山抬眼遠望,見遠處一彪騎兵,約百餘人,踏得黃塵滾滾,順著官道奔來。郝老四道:“定是鼇拜又派援兵來了!”胡宮山不語,隻是呆呆地望著。半晌,啞然失笑道:“來將不是別人,是令兄魏東亭!”郝老四仔細看時,大喜道:“果然不錯,隻是方才你說他在西華門被扣住了,如何脫得恁快!”胡宮山皺眉道:“圍店的有五百餘人,他帶這百十個人來,濟得了甚事?”


    說話間,這隊騎兵已到近前,郝老四翻身下馬,伏地大哭道:“大哥,你來得好!咱們一起殺賊去!”


    魏東亭見郝老四和胡宮山在一起,不免詫異,下馬來攙起契弟道:“有話慢慢講,店裏頭的情景究竟怎樣?”


    聽了郝老四哭訴,魏東亭才又轉身對胡宮山長揖到地,說道:“小可們的事,有勞胡先生如此費心,感激萬分!”胡宮山也忙還禮不迭,又將方才二人計議換人的事說了一遍。魏東亭手撫下巴思忖良久,笑道:“胡先生所見極是,你們自管去見鼇拜。”停了一會兒,魏東亭又和胡宮山“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商議了一陣才分道揚鑣,各自奔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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