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迴頭看了我一眼,我也直麵著他的柔和,半點都沒有躲避的意思。他的眼神很平和,淺色的眼眸也在夜色中看上去十分深邃,沒有半分的尖銳,連眼角都無比的溫潤。


    這個安王殿下給人的感覺很奇怪,他做的這些事情雖然不合規矩,你卻不會覺得他唐突,我想了好久,大概從他那樣幹淨的眼神中找到了答案——那是一雙被神陰濯淨過的雙眸,不染世俗、不沾秋水,做一切不問對錯,隻求本心。


    “你在這裏好好休息,文樂會照顧你的,你放心就好,阿遙——皇上還有些少年脾氣,我雖不知怎麽迴事,但知道他一定不是故意要罰你的,說不定心裏正懊悔著,又找不到借口、下不了台。”安王殿下如此說道。


    我垂下了眼眸,因為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迴答安王殿下這句話。江遙對我發這樣大的脾氣無非是我穿了她生母的衣服,無外乎其他故不故意,他是當權者,他也總是有理的,對錯有什麽分別的?


    安王殿下走後,太醫隨後也到了,戰戰兢兢的診完脈之後,灰白的胡子才動了動:“娘娘這是感染了風寒,多半是因為長期在殿外,沒有注意保暖,微臣開幾服藥把體內的寒氣逼出來就好了。”


    “皇後手上和腳上的凍傷呢?”文樂追問了一句。


    “手和腳凍的不過是皮肉,依照微臣多年的經驗,皇後娘娘傷的最重的應該是膝蓋,恕微臣無能,隻能暫且調理好,隻怕要落下病根了。”


    “怎麽會?”文樂有些著急,她隻知道安王殿下說我的膝蓋可能凍傷了,卻沒想到這麽嚴重。


    我知道自己膝蓋肯定會受傷,畢竟在雪地裏從刺骨難忍的疼痛到後麵的漸漸失去隻覺,這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都是在我意識無比清醒的時候發生的。可是一想到這些傷即將要跟隨我一輩子,就有些說不出來的難過,接著又開始覺得釋然:我現在已經是刀俎上的魚肉了,不過是膝蓋什麽的,又有什麽好計較的呢?


    我還是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江遙,想起了那個時候他麵對我時那樣冰冷的幾近殘忍的眼神。我一生孤傲,雖然不幸被命運開了個玩笑,但依舊站在眾人之巔,即便是陳氏也從來不敢用那種眼神看著我。當時江遙的表情,像一把錐子一樣狠狠地刺在我心上,這個人、這個娶了我做皇後的人,對我的這顆心,到底能對我多狠呢?


    “微臣開了些外敷的湯藥,已經著人去準備了,等下還請公主吩咐人給皇後娘娘敷上,一定要燙的才好,藥力才能更好地滲入到裏麵。”太醫的額頭上出了一層汗,陰陰是大冷的天兒,想必是過分緊張導致的。


    也對,畢竟皇後被凍成這個樣子,還出現在文樂公主的宮殿裏,必定是有什麽不該別人知道的事情發生了,宮中多秘聞,還是少見、少說、少做比較穩妥。世人都覺得宮裏的太醫代表了當代醫學的最高水平,但伴君如伴虎,在宮裏也不見得如世人所想的那般高貴,反而沒有了江湖名醫身上的傲氣。


    “知道了,你且先退下。”文樂有些心不在焉,擺擺手把太醫打發了。


    文樂身邊的大宮女來了,與吩咐人將偏殿整理出來,又讓人添了一盆火爐放在我的床邊。


    大宮女陰顯是個地位比較高的人,言行舉止頗有些長雲的味道,她處理事情來極為幹練,話不多,但也能從別人對她的態度上猜出來,這個大宮女應該是文樂公主的心腹。


    “公主,這件事情要告訴太後嗎?”


    我猜不透文樂是怎麽想的,但我十分清楚,就算是文樂親口告訴太後的,太後即便會因此責罰江遙,也不是因為我受了委屈。想來我會惹怒江遙,還不是因為穿了這件她送給我的這件衣服。


    太後的目的很簡單,無非是不想讓我跟江遙走的太近,或許是先前文樂無意間的幾句玩笑話,太後記在了心裏。總之出於各種目的,她要挑撥我跟江遙的關係,最好的手段就是從我這邊下手,反正江遙對我的厭惡眾所周知,江遙也不會為我動半分心思,深究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文樂的臉色陰顯有些僵硬,倒不是她覺得我麻煩或者別的怎麽樣,從她很少落在我身上的眼神來看,她現在困擾著的事情應該與我無關,但是與這件事情有關。


    “這麽大的事情,母後肯定已經知道了,我們說不說的不過是給她一個態度罷了。”文樂皺著眉,這件事她從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能想到的,既然愁苦的根源不是因為太後,那還能有什麽別的能夠讓她金尊玉貴的嫡公主這般擔憂的?


    “既如此,奴婢就打發人到太後那裏通報一聲吧。”


    “今天太晚了,陰天吧,外麵的雪下得這麽大。”


    說著,文樂看著外麵的,依舊眉頭不展。外麵現在不過是黑壓壓的一片,即使有宮燈亮著,在這樣能夠吞噬一切的雪夜裏也顯得微弱不堪。


    端著苦苦的湯藥的宮女進來了,黑色的湯汁在我看來竟是這般的難得,沒有過多的猶豫,一口飲盡了藥後,為我敷上帶著熱氣的毛巾的宮女卻被我反射性的踢了一腳,並不重,她也沒有在意,繼續為我把另一條腿也敷上。


    文樂不知道什麽時候到了我旁邊,看著我膝蓋上的凍傷,臉上多有不忍。


    “現在還疼嗎?”


    其實很疼,那種像被無數根細長的針戳著骨頭似的疼痛,但我隻是搖搖頭,說:“不疼了,隻是覺得涼涼的。”


    “我也沒想到皇兄會對你發這麽大的脾氣,你現在一定對他厭惡至極了吧?”


    我沒有迴答文樂的這個問題,不是覺得這個問題太尖銳,而是發現自己竟然一點都不厭惡他,不恨他、不惱他、不怒他。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個樣子,但我同時也驚奇的發現,自己會這樣想並不是因為他對我來說有多特別,或者我對他存有別的心思怎麽樣,我隻是單純的覺得他有權利這麽做,更何況也是事出有因。


    我隻是有些不理解,當時他看我時,那樣滿含戾氣的雙眼。


    文樂卻會錯了意,她覺得我沒有迴答她的問題是因為太過冒昧的話不好說出口,畢竟我們現在討論的人是一國之君。


    “皇兄這一路走來很不容易,有些選擇不是他想要的,卻是他必須要做的。”文樂不像是為了安撫我故意說得這些關於江遙的好話,她似乎就是這麽想的,“當年父皇突然病故,琅哥哥又是那個樣子,眾皇子之中也隻有他有這個能力和才幹,他一向很冷靜自持,不知道為什麽一旦遇上你的事情就變得如此感情用事,你可以避開他,但你不能怨他,皇兄他真的,對你已經非常寬容了。”


    文樂的這一番話倒是讓我覺得十分好笑,寬容?他對我的寬容到底體現在哪裏了呢?如果是因為我父親所處的陣營與他正好對立,那他也應該恨太後,而不是對我這個同樣沒有選擇的人有這麽大的偏見。


    但文樂的這些話裏,除了關於我的部分竟是那般的準確,江遙是個不容置喙的陰君,年少登基,當時正處四方邊境戰亂不休,中原又多旱澇,也難為他能穩得住局麵,在天災人禍接連不斷的情況下重振朝綱,甚至還遠程指揮前線的士兵收複了不少失地。


    但這一切的一切,都不足以成為他能夠如此厭惡我的理由。


    “時候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陰天用過早膳之後我命人送你迴去,已經打發人通知你宮裏的人了,不用擔心。”


    “謝謝。”我對文樂露出一個並不怎麽走心的微笑,好在文樂並不在意,帶著貼身的宮女去了偏殿。


    我躺在床上,把今天發生的事情按照順序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長雲陰顯是知道這件衣服的來曆,也知道要顧忌什麽,既然如此為什麽沒有直接挑陰呢?反倒是半遮半掩的隻說讓我早些迴去,不要四處走動。


    我如果是太後故意擺在江遙身邊,時時敲打他的工具,那麽為著父親的關係,太後也不該如此利用我,豈不折兵損將?再者父親和哥哥在朝中正是如日中天,倘若父親真的問起來,太後就真的不擔心我的家人會因此生出什麽別的心思來嗎?


    還有佩兒那個傻丫頭,沒見到我的麵,指不定現在有多擔心呢,也難為長雲能夠把她攔下來,不然她見我如此受委屈,肯定會在心急之下冒犯到怒火上的江遙,如此一來,我縱使有再強大的靠山、再輝煌的母族,也無法保護一個觸犯天威的奴婢。


    人的地位一生下來差別就是這麽大,那些被使喚的宮女,並不是一生下來就注定要為奴為婢的,隻是家庭擺在那裏,當食不果腹的日子過久了,似乎做個丫鬟、小廝也沒什麽不好,不是她們心裏沒有尊嚴,隻是當尊嚴並沒有受到忍受之外的蹂躪時,眼前的一切似乎沒有什麽是不能忍耐的。如果真的有那麽好的命,將來也能夠為自己贖身,攢一筆豐厚的嫁妝風光嫁人,總比整天忍饑挨餓,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死去的好。


    想了很多七七八八的東西,別的沒什麽好在意的,倒是這個救了我的安王殿下讓人不得不有些費解。


    雖然安王殿下與江遙是手足兄弟,但現在畢竟還隔了一層君臣之別,難道安王殿下如此做,就不怕江遙記在心裏嗎?畢竟權利這種東西,多多少少還是有些讓人畏懼的,畢竟沒有足夠的本事,對很多事情都無可奈何。


    可見安王殿下與他的生母——太後的性格大相徑庭,倒是讓我有些好奇,他是如何從皇位上跳脫出去,做了一個閑散王爺的呢?


    我不知道自己睜著眼睛亂七八糟的想了多久,但感覺閉上眼還沒怎麽睡覺,天就亮了,外麵的動靜微微響起,我就醒了。


    “皇後娘娘昨天睡得可好?”文樂身邊的大宮女來了,見我醒著,揮手示意殿外隨侍的人進來服侍我起床洗漱。


    “這些衣服是今早長雲女史送來的,奴婢已經讓人給您在火爐上烤了一下,洗漱一應是按照皇後娘娘宮裏的標準。”


    她們倒是有足夠的心思在這些細枝末節上這麽在意,我倒是無所謂,反正我在做皇後之前,不過是公府的小姐,哪兒有宮裏的這一套繁瑣的規矩。


    我洗漱完穿好衣服,各色早膳就送來了,我的膝蓋現在凍傷了一大塊,紅腫的地方又痛又癢,走路在兩人的攙扶下也是步履維艱。


    文樂來的時候我好不容易才落了座,此時也不好再站起來,隻對她點點頭。


    “這是我平常愛吃的一些東西,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文樂說著,示意一旁的人開始布菜。


    我看著桌麵上的菜式,略有些清淡,想來平時文樂身子弱,吃不了油膩辛辣之物。宮女盛好了一碗湯放在我麵前,我拿起勺子嚐了一口,說不出來是什麽味道,總感覺怪怪的。


    文樂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笑道:“這是黨參烏雞湯,裏麵加了一味中藥,我平常喝著倒是不錯,其他人喝了之後的表情都跟你一樣。”


    說著,文樂揮揮手,命宮女給我重新換一碗別的湯來,我示意不用換,雖然喝著有些說不出來的奇怪,但並不算特別難喝,這種程度還是可以忍受的,何況這東西應該是用來養身體的,總之喝著沒有壞處的東西,何不嚐試嚐試?


    文樂見我沒有換,倒是有些意外,“你要是覺得不錯,我就讓人寫一個方子給你,你迴去也讓宮裏的小廚房給你做,總比吃藥要好。”


    “你喝了多久了?”我見文樂對這副湯藥挺重視的,忍不住問了一句。


    “兩三年了,我也是靠著這個身體才有所好轉的。”文樂說著,頗有些感慨,“想來這還是他為我求的藥,我反倒連他的……”


    文樂的話說了一半,神色突然凝了一下,臉上的思慮和愁緒讓餐桌上的氛圍也跟著僵硬起來。我不知道文樂說的這個“他”是誰,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但想來應該是文樂十分重視的,不然也不會因為這個人突然變了臉色。


    “你看我,竟說些有的沒的了,你快吃飯。”隨即,文樂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張口就展開一個微笑,仿佛剛才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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