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匝匝的腳步聲穿梭在黑暗的樹林間,像是緊密的鼓點。


    城門下,守夜人提著燈籠向林邊走。


    “誰在那裏?”


    剛發出一聲質問,聲音就戛然而止。


    燈籠飛出去墜落在地,牆邊,守夜人倒在地上,再無聲息。


    那些被譽為能臣的權貴們,權勢可謂一手遮天。在寒食散的毒害下被逼至絕路的癮蟲,瘋狂程度遠超想象。


    外麵有一群刺客要活捉雲楨清,而雲楨清身上一身素衣,身形顯得比平時單薄許多。


    他的手在顫抖,那便是五石散融進血液帶來的癮?在作祟。


    此處靠近上京,卻在城外,旁邊便是河道,夜晚比城內靜謐許多。


    河岸邊有一座孤零零的廟宇,雲楨清抬頭望去,端坐在高台之上的泥菩薩臉上有幾塊磚瓦脫落,斑駁不清。


    卻依稀能辨別出一雙溫和的慈悲目。


    廟宇有些破舊,門板不能避風。


    紙窗也從木框上掉下來了,留著幾個森然的破洞。


    這便是之前玉箋提過許多次的泥菩薩廟。


    高台一側有幾處草垛,一卷竹席。


    她當初是在這兒過的夜嗎?


    也不知為何,雲楨清每每想到她,總是覺得多有虧欠,隻覺得給她的還不夠多。


    玉佩被賣掉那次,他直接將唐玉箋從牢獄之中接迴了侯府,曾許諾過她,要代她向菩薩告罪。


    所以他現在來了。


    泥菩薩廟中沒有蒲團,雲楨清素衣跪地,向神佛叩首。


    叩謝慈悲的菩薩,在他未曾察覺的時候收留過她,叩謝這座廟宇為她遮擋過人間的風雨。


    明月高懸,清輝透過破舊的窗欞,灑落於他身上,鋪就一地的銀白。


    月圓了。


    若是能活得久一些就好了。


    這幾日雲楨清常常有這樣的想法。


    他原以為自己這一生孑然獨立,無欲無求,可原來臨到自絕前,還是會怕的。


    分不出到底是怕還是不甘心,隻知道遺憾著最後都沒能說出口的話,終於失去了說出口的機會。


    雲楨清出神地想,玉箋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出了城。


    她沒有拿那些冬衣,也不知過幾日天冷了會不會著涼。


    許是不高興了,才會什麽都沒拿……她不高興也好,會記得久一點。哪天她將這件事放下了,或許就要把他忘了。


    這樣一想,雲楨清又有些不甘心。


    其實他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麽大度。


    身體已經開始有些失溫,這是藥癮發作的表現。


    皮膚之下,像有密密麻麻的蟲蟻在啃食血肉,四肢百骸間的血液像是沸騰了一般滾燙,讓他抑製不住想要將外衫脫下。


    可到底還是留著侯門世子的高傲,他不願自己那樣難看,隻是鬆了些領口,衣著仍舊規整。


    這種藥散之所以被稱為寒食散,便是因為服用後會精神振奮,血液滾燙。總想將衣服脫下,並吃些寒涼的食物。


    雲楨清抬手摸了下脖頸,皮膚之上已經出現了一道又一道紅痕。


    而它的藥性之一是皮膚會日漸細嫩,連最柔軟的褻衣摩擦都會讓人覺得疼痛。


    因此,那些長時間服用藥粉的名流雅士,多會穿些寬鬆的衣服,看起來像是有隨性的風骨,實際上卻是因為皮膚脆弱不堪。


    入了秋,天氣變寒涼起來,尤其是城郊這樣沿河傍山的地方。


    月光不知何時被烏雲遮蔽,窗外滴滴嗒嗒下起了雨珠。


    溫度失衡,他卻隻覺得熱。


    雲楨清想,他或許會這樣凍死在寒夜。


    有附近的村民趕路經過,匆忙跑進廟裏躲雨。


    忽然看見蒲團上倒著一個人,一身月色錦衣,發絲散亂,整個人蜷縮著,像是在夢魘中,昏迷不醒。


    村民嚇了一跳,本想走近查看他的狀況,可目光觸及到他華貴的衣著,以及腰間掛著的一枚通透的白玉佩時,擔憂變成了貪念。


    他伸出手,緩緩向那枚玉佩靠近,可惜他雖然將這東西扯了下來,卻沒命享受。


    胸口驟然銳痛,他低下頭,看到了染血的刀尖。


    “噗呲”一聲,肉體被利器捅破的聲音在密集的雨聲中微不可聞。


    村民倒落在地,手指僵硬,染血的玉佩碎成了兩塊,滾落在泥土中。


    數個頭戴鬥笠的黑衣蒙麵人緩步走入廟宇中,來到蒲團前。


    他們居高臨下,垂眸看著昔日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如今狼狽地倒在地上,顯然已經毒發,額頭出了一層薄汗。


    因為剛剛的動靜和空氣中的血腥味,他短暫地清醒了片刻,睜眼看過來。


    黑衣人抬手,從懷中拿出一包厚重的粉末。


    不堪折的傲骨公子瞳孔皺縮,是想玉石俱焚,唇角溢出血跡。可下一刻,有人掐住了他的下頜,迫使他張開嘴,無法咬舌自絕。


    另一人扯起雲楨清的頭發,逼他抬頭,動作間有幾分刻意踐踏羞辱的意思。


    黑衣人蒙著麵,就要將那一包粉末倒進他口中。


    可忽然,那人的手被鉗製住,耳旁一個聲音問,“誰準你喂他這種東西的?”


    轟隆一聲驚雷劃過,驟然間將廟宇照得如同白晝。


    男人看到咫尺之間,一張雪膚紅瞳的臉正直勾勾地看著他,心中驟然一跳。


    不知何時,白綾似的畫卷如同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罩住了其餘幾人。玉柄一挑,一抹寒光乍現,刺客手中鋒利的彎刀便落到了唐玉箋手上。


    她緩慢地將匕首壓進男人的喉間。


    “你要喂雲楨清那麽多粉末,是想要生生毒死他?”


    不止,是還要讓他在散劑的熱潮之下尊嚴盡失,死狀難看,然後第二日被人在這破廟中發現。


    這些人不隻是要雲楨清死,還要毀了他。


    唐玉箋出離憤怒,胸口湧動著一股躁意。


    刀尖在那人脖頸上壓出了血印子。


    可這時,背後隱隱約約傳來聲音。


    唐玉箋猶豫了片刻,隨即抬手劈向那男人耳後,男人喉間發出一聲痛唿,咚的一聲倒了下去。


    其餘的刺客也在卷軸重力之下窒息昏迷過去,頃刻間倒了一地。


    唐玉箋轉過頭。


    看到身形修長的青年被反綁住手腳倒在地上,喉嚨間發出無意識的呢喃。


    他唇角殘留了這一點灰白色的藥粉,身上全是雞蛋殼的味道,唐玉箋摸了一下,細滑灼熱,是石料。


    “雲楨清。”


    她輕喊了一聲,地上的人倏然僵住。


    接著,他緩慢地弓起後背,仿佛在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你醒著嗎,雲楨清?”


    唐玉箋在他身邊蹲下。


    良久後,對方緩緩轉過頭,淩亂的發絲下露出一張熟悉的麵容。


    一貫白皙的麵容上紅得十分不正常,痛苦與難以言說的亢奮從那雙眼睛中溢出。


    細密的薄汗順著他優越的眉骨往下滑,又沿著眼尾向下流淌,恍惚間,像是他在流淚。


    雲楨清狼狽極了。


    在雜亂的雨打屋簷聲中,茫然地抬頭看向她。


    似有些無法確定她是誰。


    “玉箋?”


    他以為自己在夢中。


    “嗯,是我。”


    唐玉箋應了一聲,卻看他麵容上浮現出痛苦。


    他終於恢複了一些清醒,卻無法麵對她的目光。


    緩慢的,將自己蜷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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