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七月多雨,層層的水霧落在屋簷上,又順著海棠花的枝條傾瀉而下,輕輕敲打著紙窗,發出細碎劈啪聲。


    長離望著薄薄的雨幕,有些出神。


    這是阿玉最不喜歡的天氣。


    她這時應該關上門窗,縮在軟榻裏看話本。


    近日來,他總是越來越控製不住自己的掌控欲。隻有看見唐玉箋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安然地受他庇護,他才會覺得有少許安心。


    一旦她橫生出別的想法,比如結交那些微末的妖,或是隨意跑出去,他便會無法自控,想要用森嚴的手段來困住她。


    ……他反思,或許自己不該如此強硬,似乎真的嚇到了阿玉。


    這幾日她看他時,眼裏沒了曾經那種柔軟粘人的信賴和喜愛。


    也可能是因為,他那天扭斷了闖入瓊樓的妖物的脖子,被她看到了。


    長離不認為全權掌控她的一切,對她有什麽不好。


    反思也隻是在想,或許自己該用些更加溫和的方式,至少不能被她發現。


    最後一曲安魂曲撫完,長離起身,不顧管事和滿堂貴客的挽留,轉身往瓊樓處走。


    阿玉應該在等他,她自己一個人在瓊樓上,或許會覺得無聊。


    不遠處站了道白色的身影,似乎在向他走來,但長離眼中一貫看不到旁的人。


    直到上了瓊樓。


    與他想的不一樣,軟榻上空無一人,窗戶還開著。


    長離微微皺眉,踏入房內。


    “阿玉。”


    他輕聲喊,可是沒有人迴應他。


    “阿玉?”


    等走到最深處。


    長離停下腳步,身體一寸寸僵硬。


    沒有人。


    她不在。


    管事正在船舷上清點酬神的貢品,突然聽見不遠處傳來撼天動地的響動,洶湧的煞氣從身後蕩出,像有什麽可怕的存在瀕臨失控。


    她慌忙迴過頭,看到下人房中,一道絕不該出現在這裏的身影緩慢抬步走出。


    琴師麵如冷玉,周身纏繞著若有似無的金紅色火焰,睫羽在眼下灑出一片晦暗的陰影。


    他抬眸,雙眸透出猩紅。


    聲線冰冷至極,“去,給我找一個人。”


    管事被兇煞的氣息震懾。


    雖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有一點是確信的。


    琴師快失控了。


    冥河上沒有月亮,天光陰沉。


    不知什麽時候起了陰風,小船像撞上了什麽東西,不再前進了。


    風雨快將唐玉箋從船上掀下去。


    她尚不知遠處的畫舫上發生了什麽,小心翼翼地掀開一點眼皮。


    在朦朧的天光中,她看見自己身上纏滿了著濕淋淋的黑色長發。


    有‘人’就在她身側,離得極近。


    森森寒氣順著身側傳來,唐玉箋僵硬的轉過頭。


    與一張被水泡得青灰腐爛的臉四目相對。


    濕淋淋的紅衣女鬼幾乎快貼到她身上,眼洞透著濃濃的死氣。


    有些眼熟,似是那日在河麵上見過的,浣洗青絲的鬼魂。


    難道她纏上自己了?


    唐玉箋眼皮猛地一跳,心重重的沉了下去。


    她強迫自己勇敢了兩秒,“不好意思,我和你素無瓜葛,你纏著我做什麽?”


    女鬼終於動了。


    繡著血紅色鴛鴦圖案的大袖緩緩抬起,濕漉漉的手指,指向唐玉箋手中的紙紮人。


    唐玉箋急忙將紙人藏於背後。


    女鬼身體向前傾,帶起一股濃重的腐腥味。


    唐玉箋驚恐至極,“有話好說,別離太近……”


    卻見對方僵硬的行了個禮。


    她似是不能說話,指向了人間的方向,而唐玉箋注意到周圍的亡魂麵前都有一盞燈,引渡它們來往陰陽兩界。


    這隻紅衣女鬼卻沒有燈。


    她應該是過不去,想要上船的樣子。


    唐玉箋沒那麽怕了,想了想,問她,“你是想讓我帶你過去?”


    女鬼先是點頭,隨即又搖頭,手指向自己的腳下。


    腳下是幽深的冥河水,深不見底。


    唐玉箋奇異地理解了她的意思,“你沒辦法離開水。”


    女鬼點頭確認。


    接著,她又指向了紙人。


    “你可以附身在紙人身上?”


    青灰色的手指再次移動,這次指向了唐玉箋的鼻尖。


    唐玉箋毛骨悚然,“或者……附在我身上?”


    她驚恐擺手,“我肯定不行。”


    女鬼再次指向紙人。


    唐玉箋眉頭緊鎖,很是糾結。


    “這是我朋友送我的,讓你附身不好。”


    小船搖搖晃晃,就是不往前走,想必是被攔住了,鬼打牆。


    女鬼的手指轉向唐玉箋腰間的荷包,下一刻,掛在腰際的荷包詭異地鼓脹起來。


    唐玉箋頭皮發麻,“之前那些銅錢,是你給我的?”


    女鬼緩慢點頭,手掌攤開,像是在表示,它所擁有的,僅此而已。


    “我不是嫌錢不夠……”


    看久了,穿著破爛嫁衣的女鬼可憐兮兮的,想必死的時候應該也年輕著。


    唐玉箋莫名想起了唐二小姐,最終讓步,同意讓女鬼附身於紙人之上。


    “到了地方你就要下去,我朋友還在等我呢,”


    女鬼又僵硬地行了個禮。


    生前許是大戶人家小姐,禮數頗為周全。


    附身之後,女鬼原本浮腫軟爛的臉頰上出現了兩團圓圓紅暈,皮膚森白,眼睛被墨線勾勒得異常漆黑。


    唐玉箋讚歎泉的審美不錯,紙紮畫的真鮮豔,真好看。


    小舟在江霧中搖曳,從冥河間穿梭而過。


    周遭還徘徊著許多亡魂的影子,死狀各異,越靠近人間,河麵上飄蕩的河燈便越多。


    彼岸便是華貴陰森的酆都城樓,金磚鋪地,綠瓦映天。


    朦朧的天光下,映照出一片陰氣森森的黃綠色,城樓高聳,簷角錯落,鬼門關敞開著,在一片鬼氣中如深淵巨口。


    另一邊則是人間的村落。


    鎮子入了夜,家家戶戶的門窗緊閉,路口擺著銅盆和香爐,和裝了食物的碗碟。


    空氣裏帶著股香灰的味道。


    唐玉箋剛上岸便踩了一腳燒一半的紙錢,正在拍打灰燼,旁邊的女鬼突然疾步離去。


    唐玉箋眼看她越走越遠,終於反應過來,急忙追趕。


    “你把紙人還我!”


    聲音在空曠的江岸迴蕩,又隱沒進山林。


    女鬼走的更快了。


    唐玉箋抬手召出卷軸,玉柄的畫卷唰的鋪陳在空中,在黑暗中散出的淡色光暈。


    ……好顯眼。


    周圍的鬼蜮接二連三投來視線。


    唐玉箋咬牙,又伸手將卷軸收迴虛空。


    橫伸過來的枝椏幾次掛到她到頭發,唐玉箋幹脆鬆了發髻,一頭白發被風吹亂,配著一雙紅紅的眼,在張牙舞爪的密林間顯得比鬼還詭異三分。


    地麵上鋪滿了一層慘白的紙錢,每隔近百米便有一個銅盆,盆中燃燒著嗆鼻的金元寶,還有各異紙紮人,煙霧繚繞。


    唐玉箋捂住口鼻,麵對這滿地的焚紙和煙霧,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疼惜。


    好殘忍,她是紙妖,見不得這場麵。


    四周人聲鼎沸,卻又模糊不清,茂密的林間落著一座座高聳的墳塋,鬼影零星四五個,像生前閑聊一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


    倒是也挺熱鬧。


    唐玉箋腳下忽然一絆,低頭看去,發現自己踩到了一隻燒了一半的紙人。


    紙人的另一半仍在火焰中掙紮,發出咿咿呀呀的哀鳴,香灰繚繞,有點可憐。


    她幫忙撲了火,半張臉熏的黑乎乎的,將紙人從地上拉了起來。


    “都是紙人,你怎麽比我還慘。”


    周圍鬼魂太多,有的過來湊熱鬧,紙人咿咿呀呀動起來,用僅剩的半邊身子對她作揖。


    唐玉箋也慌慌張張迴了個禮。


    一迴頭,看到女鬼又站在自己身後,似乎在等待她。


    唐玉箋剛要生氣,卻見女鬼遞過來一顆大而紅的桃子。


    “……”她接過來,哼了一聲,“跑那麽快做什麽。”


    舉著桃子問女鬼,“從哪來的?”


    女鬼指指旁邊的墳,墓碑前放著一疊疊瓜果貢品,還有模樣漂亮的蝴蝶狀豆沙包。


    ……唐玉箋連忙放了迴去,對著墓碑連連鞠躬。


    一迴頭,發現女鬼竟然又走遠了。


    “你能不能別跑了!”


    唐玉箋氣急敗壞的追了一段路,視野變得開闊許多,腳下的小路,變成了人間官府所修的寬闊山道。


    女鬼停下步伐,轉過身來,突然跪倒在地,指向遠處的山峰,對著唐玉箋重重地磕頭。


    唐玉箋心裏一緊,“有話好說,你這是做什麽。”


    別把自己的紙紮人磕壞了。


    女鬼繼續磕頭。


    唐玉箋連忙問,“你是想要我上去?”


    女鬼不停,額頭撞扁了一塊。


    山峰巍峨,寺廟的琉璃瓦頂在茂密的山林間熠熠生輝,浮空處似乎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金光,輕紗般縹緲,若隱若現地在山中浮動。


    那裏是人間的寺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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