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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消息傳給懷庸侯府以後,疏影便開始打點行李。因做了不在彼處久留的打算,隻帶上了秋衣和脫不開手的東西。她暫時答應申屠鎮,如果順利的話,一旦證據到手,就立刻抽身而退,此生與懷庸侯府再無牽連。


    可誰又能保證,她這樣奮力一搏就能搏來真相。


    第二天一早,徐夫人和幾個家仆送她到了江邊,早有渡船等候差遣。


    這才得知,申屠鎮夜裏多喝了幾杯酒,醉得不省人事,不能前來送行。


    她微微低頭,眼睛又是紅紅的,一對愁眉緊蹙,嘴唇似無血色。


    徐夫人看著她青春年華裏卻著一身縞衣,心裏十分疼惜,可也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麽來安慰她,隻拉著她的手不放。


    “影丫頭,千萬莫怪你哥哥不來送你,他又喝了那麽多酒,定是傷心得厲害。”徐夫人忽然褪下手腕上戴了多年的玉鐲,給她戴上,“這鐲子算是我們申屠家賠你的了。”


    “大娘,使不得!這鐲子您戴了這麽多年,珍如性命,從不離身,怎麽能給我呢?”疏影幾番推拒,細瘦的手腕還是敵不過徐夫人沉穩有力。


    把手鐲送給她,是徐夫人的意思,更是申屠鎮的意思。她許多年來從不知曉,這鐲子原是申屠家祖傳之物。


    “你穿得太素,身板又小,何以令侯府中人在意你?這鐲子倒是增色不少,卻不豔麗……”徐夫人的托詞,她何嚐聽不出其中真意。大娘怕她在侯府人微言輕受欺負,用這鐲子代表自己,為孤獨的她撐腰。


    疏影感受著那抹翠綠的尚存溫度,將所有的美好收存心底,斂起悲傷淺淺一笑,重重施禮,拜別徐夫人和她的過往。


    江上霧濃,依稀白鷺。


    *****


    到懷庸侯府地界已是未時,此刻往來吊者隻稀疏幾個,她們一行也毫不引人注目,仿佛在荷葉尖輕輕掠過的一陣風。


    安月報上疏影名諱,請人接洽,對方好似也隻看見一陣風,竟讓她們等在門外,久未有信。


    未料到剛來就吃閉門羹,疏影在馬車裏啞然失笑,脖頸上出了一層細汗,手中紈扇搖得忙碌。


    一個時辰過去,門口換了個人看著。安月扶著她下了馬車,她便親自去問。那小廝隻說不知上頭如何安排,也許府中全心操持喪禮,實在騰不出人手接應她,隻得再等等。


    懷庸侯府是何等高門大戶,待客規矩實不應如此。如今拒人於門外,怕真是有哪個故意要看她的好戲。


    疏影果決,當即跪在了侯府門口台階下。既然做戲,就陪他們做到底。


    小廝見她如此,急得大驚失色,汗如雨下。隻是沒有上頭的指示,也束手無策。


    漸漸地,耳旁多了些議論之聲。


    “這孩子是誰?怎會跪在此處?”


    “齊兄不知,我原先在莫家見過這姑娘!”


    “莫家人?”


    “非也!她是申屠家的養女,姓謝,和演二爺他老丈人家祖上是同宗的。因她父親摻和進了那件事裏,家道敗落,便送來了金陵申屠家,兩家是世交。那次小弟我正巧從莫僉事書房出來,趕上女塾下學,遠遠瞧見她在其中,氣度與他人不同,我問了莫大公子,才知道這女娃並不是他家女兒,隻被送去念書罷了。”


    “我知道她父親,原先都察院的謝晟,的確是個人才。可惜了……”


    黨爭甫平,人人自危。在牽扯了許多枝節於其中的金陵城,起初幾乎是談者色變。


    本來謝晟那宗與金陵謝家就有些隔閡,黨爭之勢如排山倒海,他們更是急於與謝晟撇清關係,靠攏舊黨陸家,不敢沾染半分是非。


    謝疏影便是這樣被裹挾著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五年來身不由己,像捆沒用的稻草被拋來拋去,本已近乎絕望,幸而最終是申屠家收留了她。


    這些年她一直在想,如果換作別家孩子,也許就不會這樣,她就是這世上的災星。


    姓齊的男子和那個曾在莫府見過她的人唏噓一番,也就各自登車馭馬離開了侯府。


    此刻日頭依舊很大,投在侯府門口雪白的石獅子上,晃著疏影的眼睛。她未進午飯,連早晨也隻是草草用了幾塊點心,熬到這時候,開始有些頭昏腦漲。


    這時,遠處響起急促的馬蹄聲。那小廝眯眼看去,來的是一名鮮衣怒馬的少年。少年在門側下馬,他便忙湊上前去牽馬,滿臉堆笑地說道:“檳小爺可算迴來了!快些進去吧,侯爺盼了爺三天,可算給盼來了!”


    “恐怕盼著見我的不止是侯爺,還另有其人吧!”陸竑檳拍去肩袖上落下的塵土,戲謔的語氣中透露幾分無奈。


    她見此機會,突然朗聲說道:“未亡人感念亡夫多年照顧,特來祭奠,卻不知為何連最後一麵都不能見。今日大姐姐若不讓我進府,我寧可長跪不起,就跪在門前送亡夫最後一程!”


    她的話語裏透著女兒家不該有的剛強,令陸竑檳也有些驚奇。


    少年習慣性地按住腰間佩戴的鳴鴻刀,話語裏多了幾分戾氣,問那小廝道:“她候了多久了?”


    “快兩……兩個時辰了……小爺,快些進去吧……侯爺等著呢……”


    “不急,總得讓他們有個準備。你先去向侯爺通報一聲,說我到了,這就進去。還有,問問侯爺咱們家可是忘記請哪位貴客了?我懷庸侯府如此待客,實在有失大家風範!”他看向疏影,眼神淩厲。


    小廝點頭如篩糠,被陸竑檳的幾句話嚇得雙腿發顫,轉過身去一連摔了幾個跟頭。


    疏影忍不住一陣頭暈目眩,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安月在後麵扶著,用一方帕子為她擦汗。


    五年前,父親的不屈反抗,母親的苦苦哀求,嬤嬤的舍命保護……這一幕幕又在腦海裏迴旋。


    仲夏時節,如水的涼夜被鳴鴻刀砍得支離破碎,流螢四散開去,空氣中帶了凜冽的寒意。


    鳴鴻刀!


    陸竑檳目睹此景,頓生疑竇,卻不好輕易做出什麽舉動。猶豫片刻,還是走進門去。


    她強打精神,略定心神,微微抬頭對他說道:“謝謝。”


    他微不可察地頓了頓腳步,嘴角忽而上揚,隨即加快步伐進門了。


    府上治喪,此人仍可著紅衣,也沒人斥他不懂規矩,其來曆絕不簡單。


    過了約莫一刻鍾,終於有人來傳話讓她進去了。她站起來整了整衣裙,隨著一位嬤嬤走進大門裏,轉過影壁,依山傍水而建、開闊恢宏的侯府收入眼底,本來的綠水青山籠了一層白色便更有高貴肅穆之氣。


    聰敏謹慎如她,也不禁被震懾而呆愣住了。原來小小的她,對於整個暘山懷庸侯府真的不值一提。


    引路的嬤嬤年歲不大,告訴她自己姓薑,一看便知是個精明的人,賠著笑道:“姑娘是我們這兒的貴客,若咱們侯府的下人慢待了姑娘,姑娘可千萬別礙著我們二奶奶的麵子不說出來呀!”


    “大姐姐治家嚴謹,一向如此,我是知道的。”她明了這薑嬤嬤在拿謝家大小姐、侯府二房夫人謝玉媛壓她氣焰,此刻並不想,也無力與她計較起來。


    薑嬤嬤笑道:“姑娘果真如我們二奶奶說的一般,聰慧過人,一點就透!”


    疏影打量薑嬤嬤不著麻衣,隻一身灰褐的棉布薄褂,在腰裏係著白絛,已經了然她主子謝玉媛在府中位高權重,旁人撼泰山難。


    行至高處,她順著薑嬤嬤所指,看見了湖對岸樓宇簇擁中的靈堂。靈堂離著大門不遠,原本是侯府裏的正廳,凡有禦詔,陸氏有封爵者會在那裏迎接;或有貴賓來訪,也在正廳設席。


    旁的樓宇則是族老鄉紳們議事的書房等,閑人亦不可入。靈堂後頭有一座依山而建的高塔,據說是陸氏族長禪修之處。


    她們所在此岸為西岸,建築多是侯府後宅,她就被安排在靠裏的一處小院中住下。院子後門連著長廊,疏影在最北端,南邊還有幾戶宅院,後門也俱連著長廊,長廊外邊就有溪水竹林,景色甚是怡人。


    抬頭看去,院子正門上並無題名,想來這院落空置已久。小院約十丈見方,堂屋建在西邊較高處,院中假山、花草、遊廊、抱廈等小景卻也精致。


    疏影在申屠家隻住徐夫人正院旁邊的偏院,起居多靠著正院,如今得以獨占門戶倒覺得自在許多。


    從樓梯走上堂屋,才發覺這屋子並不很大,仿佛一座隻能供人小憩的閣樓。好在左右也有紗櫥暖閣,主屋後也有一進幾間小屋,整個院落還算五髒俱全。


    安月從進侯府開始,一路上感慨萬千,薑嬤嬤望著她們兩個生人笑而不語。


    正當她在屋裏踱步觀察的時候,外邊進來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薑嬤嬤忽然柔情起來,讓那女孩子給影姑娘行個禮。女孩便低頭跪下去,怯生生地喊了疏影一聲“影姑娘”。


    原來這是薑嬤嬤的女兒,名叫梨落,也在二房做事,謝玉媛派她來給她當丫鬟。


    疏影見狀,忙解開隨身的錢袋子,拿出準備好的賞錢給薑嬤嬤,說道:“嬤嬤放心,我不會虧待了她的。”二人推讓一番,薑嬤嬤最終還是收下。


    “一會兒二奶奶收完那邊的牌子,會親自來看姑娘,姑娘可暫且歇息。”薑嬤嬤囑咐梨落好生服侍姑娘,又交代了些雜事便一步三迴頭地迴二房去了。


    在疏影的眼裏,任何母女情深都是那樣難能可貴,隻可惜自己再也體會不到承歡母親膝下的樂趣。她看著薑嬤嬤消失在院門的背影,長長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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