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午夜,司機和浪子的房間裏,司機齊洪仍打著輕微的鼾聲,沉沉入睡。

    燭光搖曳中,浪子仍盤腿坐在床上,他雙眼微閉,手中的《古蘭經》已經掩上,仿佛他正在消化和整理剛剛閱讀過的經文。

    烏鴉輕輕推開房門,伸進一個頭來,見狀剛想要縮會頭去,卻被浪子一舉手叫住,浪子示意他進來。

    烏鴉進屋,迴身掩上房門,輕手輕腳來到浪子麵前,壓低聲音問:“還不睡啊?”

    浪子晃一晃手中的《古蘭經》,一笑,算作迴答。

    烏鴉看了看他手上的經卷,壓著嗓子說:“智慧之人,是人中上品。”

    浪子同樣壓著嗓子,小聲迴答:“無知者的心田好比沙漠,河水澆不透,寸草不生。”

    烏鴉:“誰具有知識,誰將獲得世界。”

    浪子又一笑,反問烏鴉:“幹啥呢?我們倆是在比賽背《福樂智慧》麽?別像神一樣說話好不好!

    烏鴉:“那咱倆還是說人話吧。”

    烏鴉從腰裏掏出一本桑麻紙裝訂的發黃小書,雙手捧到浪子跟前,小聲對浪子說:“這就是《福樂智慧》,它是一本迴鶻文原文的手抄本殘卷,十年前我去它的作者玉素甫的墓室,想臨摹牆壁上鐫刻的那些哲語詩句,一位前來祭拜的阿富汗商人,看我著迷,一個感動,就把它送給了我。當然,作為迴報,我也送了一些人民幣給他。這些年我一直帶它在身邊,現在我把它送給你,做個紀念。”

    浪子驚訝無比,瞪大了眼睛,小聲叫喊起來:“天啦!這是一件很珍貴的東西啊!但它是你的,我怎麽敢要下它呢!”

    烏鴉:“為什麽不敢呢?”

    浪子:“貪婪的人就算是君主,但他骨子裏還是奴隸……還是你留著吧。”

    烏鴉看了看熟睡的齊洪,對浪子說:“你叫喊什麽?它哪有太珍貴呢!這隻是一本民間手抄殘本而己,隻有下半部分。現在,它是你的了。”

    浪子:“幹嘛送這麽貴重的東西給我?這算什麽?我配嗎?”

    烏鴉:“有什麽不配?你又不是巴依,又不是君王,一個歌手而已!當年你的維吾爾先哲玉素甫,他洞悉身前一千年,洞悉身後一千年,終其一生,寫成這本智慧之書。他用國王、宰相、宰相的兒子和叔父這四個人,分別代表公正、幸福、睿智和知識。他以這四者的口吻,高談闊論,以詩樣的句式,揮灑縱論,政治、經濟、哲學、曆史、宗教,智慧,無所不包。我今天把它送給你,不是奉承權貴和貪婪者,而是因為你是一個浪子,一個流浪四方的歌手。”浪子仍堅辭:“我當然非常喜歡它。但,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烏鴉把手抄本塞到他手裏,誠懇地說:“按照道上的規矩,咱倆都是江湖中人。江湖有一句話叫路逢俠客需呈劍。就是說真正的寶劍,要贈送給那個最值得擁有它的人。咱們一路走來,盡管你說話不多,但你用歌聲和琴聲表達心聲,所以我知道你的為人,你就是那個我可以贈劍的人。”

    浪子:“但我還是不敢。”

    烏鴉:“ 《福樂智慧》說,知識和智慧是明燈,是一切道德的根本。我把它送給你,是希望你義行天下,秉燭照人,把你的先聖的智慧高舉在手中,照耀路途中的行人。”

    浪子:“我哪裏擔當得起呢。但你的盛情,我沒話反駁,隻好收下。隻是我該用什麽來迴報你呢?”

    烏鴉:“你一直在迴報啊!你用腳在這片土地上行走,你有音樂,寬容、善良。我隻是希望你繼續走下去,不要離開庫克,繼續幫他,引導他去尋找他父親的足跡。他是一個單純的人,而且,他也是你的兄弟。”

    浪子:“兄弟!你怎麽知道?”

    烏鴉:“我們三個都是兄弟。”

    浪子:“兄弟我會幫他。但,兄弟早晚會分開。”

    這時齊洪“呀呀”叫著,伸了伸胳膊。烏鴉看他一眼,伸手拍了拍浪子:“再說吧。早點兒入睡,做個好夢。”

    浪子:“謝謝!你也是。”

    烏鴉起身向門口走去,出門後隨手帶緊房門。

    烏鴉出了浪子的房門,帶上門,站在走廊裏,卻見月光下麵,樓下原停放越野車的地方,竟不知什麽時侯又停留下幾輛卡車、小車。

    他感到奇怪:什麽時侯悄無聲息地來了這麽些車呢?

    再往右邊走廊一看,卻右邊三間客房依然黑燈瞎火,似乎並無人進駐。

    又往遠看時,隻見遠方沙漠深處,還有車燈往這邊來。

    烏鴉大驚失色,放輕腳步,越過西琳的房間,匆匆迴到自己和庫克的臥房。

    臥房內,庫克側身朝裏,一隻手捂住胸前的白玉,已睡了過去。

    烏鴉舉著蠟燭過去,輕輕叫聲“庫克”,見庫克沒有反應,烏鴉又返迴自己床邊,把蠟燭放在簡易條桌上,從行包裏拿出紙筆,用英文寫下“我己離開,一路保重”一行字,將字條四角,滴幾點燭油,凝住,然後開始輕手輕腳地收拾行囊。

    小旅館依然在月色中顯得孤寂而神秘。

    所不同的是,先前庫克左邊亮著燭光的三間客房,此時光影全無,沉寂在黑夜之中。

    而先前無人黑著的右邊三間客房,這時突然都先後亮起了燭光。

    這時接連有三輛大貨車駛出沙漠公路,向民豐小旅館駛來。

    有兩輛大貨在旅館前停下來加水,隨後的一輛慢慢過來,卻沒有停下,又直接連夜朝和田方向開了過去。

    先前的兩輛大貨車加完水,也啟動起來,連夜朝和田方向開去。

    第二天,晨曦初露,東方泛出一片紅色的雲彩。

    小旅館和前麵停放的車輛在晨光中顯得十分寧靜。

    二樓左側,庫克的房間門突然從裏邊拉開,庫克一臉緊張,手拿一張紙條出門,衝到西琳房間,不管不顧,舉手就急急敲門。

    “誰呀?來了。”身穿睡衣的西琳拉開房門,一看是庫克,驚訝地張大嘴巴,還未來得及問,就被庫克一把捂住嘴推進屋去,並隨手關上身後房門。

    一小會兒後,庫克和西琳拉開房門出來,倆個人又急匆匆去敲齊洪和浪子的門。

    齊洪打著嗬欠,剛拉開門,庫克和西琳便擠了進去……

    二樓右側緊靠樓梯間的客房,被敲門聲驚醒的客人正是老七。聽見敲門聲,他一骨碌翻起來,拖過一把椅子,站上去,扒著門上方的玻窗往外看,視覺從左側樓道,到樓下的越野車。

    敲門聲也驚醒了一直蜇伏在門前大貨車頂篷裏的黑痣,他在帆布篷上用小刀割開一道口子,躲在篷布裏,透過這條小口子向外偷窺,視覺從小旅館二樓,到旁邊的越野車。

    二樓左側客房,庫克和西琳從浪子、齊洪的房間出來,倆個人各自迴了自己的房間。

    幾分鍾後,浪子和齊洪先打開門出來,倆個人分別去敲開庫克和西琳的房門,分別接過他們遞出來的行李,迴個人一齊有說有笑,下了二樓。

    兩個維吾爾少女出來向他們用維語告別。

    四個人上了越野車,齊洪啟動著車,迎著晨光,向和田方向飛馳而去。

    站在門窗後椅子上的老七,見隻有四人上車,並沒有見到烏鴉,暗叫一聲壞了。

    他一蹦下來,拎起行包就下樓去,上車撥通老白的電話……

    篷布裏的黑痣,也發現沒了烏鴉,頓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仰癱在車篷布裏。

    清晨,邊城西域大酒店老浩瀚客房,身穿睡袍的老浩瀚一把撕開窗簾,晨光瀉進來,室內一下彌漫起一片溫柔之光。

    老浩瀚眯縫著眼睛,看看窗外,臉上顯出少有的生動。他過去打開音響,把一盤李斯特的《愛之夢》塞進唱機,然後坐到鋼琴前去,隨著唱機裏低聲地吟唱,他開始小心冀冀彈奏起這首曲子。室內飄起他的琴聲,飄起唱機裏的伴奏與原唱聲:

    愛吧 能愛多久 願意愛多久就愛多久吧

    你守在墓前哀悼的時刻快要來到了

    你的心總是保持著熾烈 保持著眷戀

    隻要還有一顆心對你迴報溫暖

    隻要有人對你披露真誠

    你就盡你所能讓他時時快樂……

    老浩瀚沉醉在綿綿與甜美的情調之中,他的眼前不斷閃現出當年他與麥子生離死別的畫麵、與孜亞在羅布村外話別的畫麵、與小庫克朝夕相處的畫麵……

    他想到了那個酷像耳廓的羅布泊、想到了新疆的大漠、雪峰、山川,想到了迴到這片土地尋找父親的庫克,想到了那些在大槐樹下敲著卵石、激情演唱的維吾爾老藝人們……

    他把激情傳遞到手上,在內心把這首愛的精典大曲升化成對這片土地、故人、庫克的情感,他讓情緒如決堤般爆發出來,讓琴聲傾訴出他對這裏一切的留戀和深沉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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