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紅光映照著峽穀村莊,村莊裏家家戶戶的屋頂上,嫋嫋升起一縷縷炊煙。

    紅光照耀的屋頂上,有女人在拍打著氈毯,有孩子在嬉戲,也有人在悠然彈唱。

    一位少女,赤著雙腳,跪在純淨的夕光中。

    少女捧讀著一本《古蘭經》,不知她受到了什麽啟悟,還是讀到了那一個令她心動的章節,她突然停下,掩卷,沉思,滿眼的清澈,滿臉的純淨,又綻開一絲不經意的微笑。

    阿吉老人家屋頂。

    阿吉老人盤坐在自家屋頂的夕光中,他的對麵,盤坐著庫克和西琳。

    老人眯縫著眼睛,望著夕陽的方向,腦子裏一遍遍閃現荒原老槐樹下眾藝友一齊彈唱的畫麵……

    阿吉對兩個年輕人說:“那時侯,唱歌就是我們的生命。我有一把老琴,是父輩的父輩、再老再老的父輩傳下來的。那時侯,我們每年相約聚會,你父親四處遊走,無論他人在天山南北,都會趕迴去相聚,他說,還有什麽比朋友相聚更重要的事情呢。”

    庫克:“您能為我們彈唱一隻當年的古曲嗎?”

    阿吉老人的內心很激動,眉毛在輕微地抖動。

    這時,阿吉家的牆上,掛著的那把十分古舊的老琴,正在低鳴。

    一縷夕光,從窗上斜射進去,照在古琴身上,古琴的琴弦在微微顫動,它發出那種低低的鳴聲。

    屋頂一側,烏鴉一個人獨望著村莊迷人的景色,神思。

    突然身後傳來急雨般的琴聲,烏鴉迴頭一看,彈琴的正是阿吉老人,他懷抱古琴,癡迷地攛著頭,激烈彈撥。

    烏鴉悄然過來,在庫克身後坐下。

    夕光之中,阿吉老人因見到老友多年失散的兒子,感慨萬千,他彈唱起一首古老的維吾爾民歌:

    啊 你是來看我的嗎?

    你是來尋找我的嗎?

    你是來將我那熄滅的火焰,

    再重新點燃起來嗎?

    啊 你是火 是烈焰嗎?

    你來自何方要將我重新點燃?

    現在你用我重新燃起的火焰,

    要把你枯竭的情感再次點燃嗎

    阿吉老人忘情彈唱,整條峽穀仿佛都迴蕩著他的琴聲。

    庫克戴著耳機,專心致誌地錄下老人的彈唱……

    西屋頂,浪子一個人抱著熱瓦甫,坐在離阿吉家幾十米遠的地方。他耳朵裏全是阿吉的琴聲和歌聲,眼睛卻死死盯住庫克。

    浪子心想:真的是他嗎?他真是那個當年的小孜亞?當年那個采風的漢人帶走的小孜亞又迴來了!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果真是的話,他可是義父惟一的兒子,他也是我的兄弟!

    兄弟迴來了!

    浪子迴憶當年……

    六歲左右的小哈皮孜,騎著馬,渾身汗濕地趕到村外的大槐樹下,翻身下馬,急急向正在采風的孜亞和浩瀚說著什麽。

    戈壁荒漠,一輛滿載兵團造反派的大卡車卷著煙塵,向羅布村方向狂馳。

    這些人戴著紅袖章,一路狂歌狂唿……

    羅布泊老村口。

    孜亞牽一匹白馬同浩瀚擁別,孜亞把韁繩遞到浩瀚手中。

    小哈皮孜抱著一歲的小孜亞站在旁邊。

    浩瀚把自己裝滿采風手稿的軍用挎包交給孜亞,並向他交待著什麽?

    孜亞從挎包裏掏出一把玉斧,迎著陽光一照,一道白光一閃,晃得哈皮孜閉上了眼睛。

    孜亞把玉斧收進軍用挎包,從哈皮孜懷裏抱過小孜亞,快速向浩瀚說著什麽?

    浩瀚點頭,翻身上馬,俯下身接過小孜亞,放入懷中,用皮帶綁好。

    大卡車的轟鳴聲已從村口那頭傳來。

    浩瀚雙腿一夾,孜亞一拍馬腚,白馬揚起四蹄,駝著浩瀚和小孜亞向戈壁荒漠飛奔而去……

    獨屋頂上,浪子的目光從對麵庫克的臉上移開,瞄向西琳,西琳滿臉神聖地看著激情彈唱的阿吉老人。

    浪子的眼睛開始濕潤,他痛苦:

    姑娘的美麗原是一盅毒藥,它正在誘惑著我的兄弟,無知的兄弟,無辜的兄弟,他並不懂得痛苦的真正滋味。他沒有痛苦,他這大尾巴羊,鮮花在他嘴邊隻當是青草,隻有我明知故飲,一口一口地品味失去愛的痛苦……主啊!是您讓她來對我施以折磨的麽?

    浪子重重地扯動琴弦。

    琴在黃昏中發出一聲長長地哀歎!

    夕陽落下,夜色降臨,峽穀入靜,一彎明月掛上山頂。

    阿吉息了琴聲,滿臉帶著慈祥與滿足,望著天上那一彎明月。

    庫克、西琳和烏鴉看看阿吉老人,又隨著他的視線去望那一彎月亮。

    阿吉說話了,他沙啞而蒼老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他說:

    “一個勢單力孤的老人,即使吼破了嗓子,也不如夜鶯的歌聲動人。迴想當年,一大群人在一起演唱,那氣勢恢宏又哪是夜鶯比得了的呢。今天,大叔老了,但這又有什麽關係呢?歌是神賦予人的智慧之燈,它可以照亮死人的靈魂,可以讓枯草通靈,好歌手唱歌,是用他的心在唱,一個用心靈唱歌的人,無論他歡樂還是悲傷,他的歌聲都是那麽動聽。”

    月光下,庫克、西琳的眼睛澄澈如水。

    阿吉繼續說:“真主創造了生命……”

    “而一個人在世間,最為可貴的卻並不是生命,而是辛勞。一個人一生中沒有辛勞,他必將悔恨終身。孩子,你的父親孜亞因為一生辛勞,四處奔波,遊走在戈壁、雪峰、草原,於是他成為朋友的智慧之燈,朋友散落在哪裏,他的光就散落在哪裏。”

    “你今天來找我,你會問到我,他的那些朋友們呢?他那些高深的朋友都隱居在哪裏呢?他們都是誰呢?好吧,我現在告訴你:他們是牙生、阿曼、庫爾班、居素普、伊善、米吉提;他們有羅布族、維吾爾族、柯爾克孜族、哈薩克族、漢族,包括在這片聖園裏生活著的所有民族……”

    “他們居住在哪裏呢?在主造之地,聖果之園,那是天堂一樣的地方。雖然也有蛇、蠍、沙漠和陷阱,但所有這些又怎麽能夠傷害到那些先知的使者呢。當然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尋找到進入天堂的大門,即便尋找到了,又誰能夠真正去叩響它呢?又誰能夠真正叩開它並抵達它呢?”

    幽藍的夜空,一彎明月,有若金鉤。

    峽穀和村莊猶沐浴在清水之中……

    阿吉繼續在說:

    “蛇、蠍、沙漠與陷阱,並不可怕,智勇之人會將它們踩在腳下,讓它們成為墊腳的階梯。一個能把蛇蠍陷阱變成階梯的智勇之人,才有可能抵達並叩開天堂之門!”

    “孩子,你不辭辛勞,行萬裏路,來西域之地,尋找你的親生父親,我心裏非常非常高興!盡管,你曆盡千辛萬苦之後卻未必就能夠真正尋找到你的父親,但你排除萬難,曆經險境,走遍了那些神聖、神秘、恐怖的主造之地,謁見過那些閃爍著智慧光芒的人,你從此處得到的,又豈止一個親生的父親可比擬的呢!”

    “孩子們,你們看這月光,它像聖水一樣,它多麽清明……在這屋頂上多呆一會兒吧!我要去向主禱告了。”

    庫克、烏鴉和西琳聽得入神,月光映在他們神聖的臉上。

    阿吉老人起身,獨自下房去了。

    在阿吉的臥房內,那把古老的琴重新掛在了牆上。

    一縷月光透射在古琴身上。

    阿吉老人赤著雙腳,跪在臥房中央的一塊地毯上,幾縷月光照在他身上,他在虔誠地做禱告。

    庫克、西琳、烏鴉三個人坐在房頂上,麵朝著月亮的方向。

    庫克:“阿吉老人告訴了我們許多……可我仍不明白,下麵我們要去的地方在哪裏呢?”

    西琳:“他並沒有告訴我們該去什麽地方。”烏鴉說:“他說了。”

    庫克:“他說了嗎?”

    烏鴉:“剛才阿吉老人提到了聖果之園,還有蛇,這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我這幾天一直都在想這件事情,他證明我的想法,並非荒唐。”

    庫克:“想法!你這幾天都想了些什麽?”

    西琳:“你說阿吉大叔已經告訴了我們該去什麽地方呢?”

    烏鴉:“一個園子。”

    西琳:“哪有什麽園子呢?”

    烏鴉:“往南,穿越沙漠公路。”

    西琳:“你說的是和田嗎?”

    烏鴉點點頭。

    西琳:“為什麽?”

    烏鴉:“和田過去叫於闐……明天吧,明天在路上,我會向你們揭示一個驚世之密。”

    “驚世之密?”庫克驚疑地望著烏鴉。

    烏鴉看著庫克,衝他點點頭。

    西琳:“那好吧,今天就早點兒休息吧。”

    庫克:“月光這麽好,大家下去走走不好嗎?”

    烏鴉:“你倆下去吧,我要在這呆一會兒。”

    西屋頂上,浪子把琴抱在懷中,凝望著對麵屋頂的庫克和西琳,倆個人正牽著手下小心走下屋頂。

    街路寧靜,有幾棵樹,月光斑駁撒在路上。

    庫克和西琳挨得很近,在月色中緩緩徐行。

    西屋頂上,浪子的目光追隨著庫克和西琳,看著他們漸漸消失在視線之中。

    痛苦不堪的浪子,輕輕撥動琴弦,小聲彈唱起那首哀傷動聽的維吾爾情歌,歌聲與琴聲在村莊的夜空飄蕩:

    我的心隻為一個人吟唱

    我的心其實早已經傷了

    就像那玉盤碎在了地上

    太陽它轉到了腳的下方

    晚風卻彌合不了心的創傷……

    烏鴉獨自盤坐在屋頂上,浪子的琴聲和吟唱輕輕飄進他的雙耳,他無法安靜,也無法集中精力。

    他心裏很躁。

    他暗說:在這個神聖之地,在這如此聖潔的月光下麵,我的心卻如此躁動不安,為什麽?我總不能安靜下來……親爰的,我的書思,我的愛人,我無法在這月夜裏為你寫詩……無法寫……

    烏鴉在身上掏摸,企圖尋找紙筆,發現紙筆全留在了車上的行囊中。

    但,他馬上意識到什麽,突然將手停留在了腰上,他觸摸到了那塊一直別在腰裏的石頭。

    烏鴉想了想,四周看看,月夜如此安靜。

    他從腰裏取出那塊石頭,解開包裹的黑布,他把那塊麻灰色石頭舉在月光裏,仔細觀看,越看越感覺它有一種靈動之氣。

    烏鴉用指甲摳石頭的表麵,沒想竟摳下來一些粉末。烏鴉起疑,心下說:它份量不輕,卻怎麽會像草木灰一樣軟呢?

    烏鴉摸起一塊壓房氈的磚,將石頭在磚上輕輕敲擊,沒想石頭表皮像一層厚厚的蛋殼一塊塊掉落。

    烏鴉很吃驚,拾起來一片石殼,用手指一捏,竟成了粉未!

    他暗暗驚叫:天啦!這是用草木灰和石灰和成的東西,是中原人製作皮蛋用的包灰?

    烏鴉再敲擊幾下,灰殼脫落幹盡,一件用油紙包著的東西露了出來……

    烏鴉吸著涼氣,一下開竅。他

    不斷地小聲說:我早知道,我早知道,你根本不是尋常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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