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酩來到第三處寄魂點。


    這又是一座山頂,四野開闊,地勢平坦。


    從他所在位置眺望,能看到遠處一條自莽莽雪山中蜿蜒而來的大河,如同一條伏地千裏的赤龍,氣勢雄渾。


    一輪火紅的烈日懸在河上遊,仍是缺著一角。


    少年終於覺察到問題所在,從他登岸到此,已有數個時辰,按說天早該黑下,但事實卻恰恰相反,太陽一直未落,這說明幾處寄魂點之間存在時差,而且相去甚遠。


    陳瞎子隨後趕到,見這山頂並未被積雪覆蓋,風中尚有暖意,地上還有一堆堆好似灌木般的六角石柱,覺得很驚奇。


    幻竹來到山頂,環視一圈四周,見並無埋伏,又看看腳下地麵,原本凝重臉色漸趨緩和。


    “這裏就是我說的建木,那條河就是通天河”


    夜酩目光微藐,望向遠方:“入口在哪?”


    “上遊,赤黃相接之處”


    “怎麽過去?”


    “那要看你的運氣,隻能沿河而上,一處一處找,遠處那些山中必然還有建木”


    “建木不止一處?”


    “當然”


    夜酩又沉思半晌,想起在越絕書上看到過的記載。


    四荒八域,天河絡之,九丘之上,生有神木,青葉紫幹,玄華黃實,百仞無枝,眾帝自所上下。


    但他什麽都沒看見:“這連棵草都沒有,哪有建木?”


    黑衣少女冷笑一聲:“你現在就站在它上麵”


    夜酩一愣,看向腳下紋理怪異的岩石,又驀然瞪大眼睛朝四周望去,一時說不出話來。


    “難道這整座山是……是一棵樹?”


    陳瞎子如遭雷擊,插話進來。


    幻竹沒去看他,隻是搖搖頭:“這不是樹,隻是樹墩”


    “什麽?”陳瞎子又一怔,蹲下身拿起一塊石頭,用力一捏,堅硬無比,根本不像是木頭,一臉狐疑。


    關於這種上古神木的傳說他也知道,而且除了昆墟,他還去過一處九大封地,卻並未見過這種傳說是“天梯”的神木。


    “這世上哪有這麽粗的樹,又哪會有斧鋸能將其切削得如此平整?”


    幻竹輕笑:“據傳說是被穆王以神器削平的”


    夜酩也感到有些難以置信:“這些岩石風化日久,不可能是幾十年前削斷的,再說如果這隻是樹墩,樹幹哪去了?”


    幻竹不屑爭辯,隻是拿出一根香點燃,在空中晃晃,順著煙霧飄散的方向走去。


    夜酩緩吐一口濁氣,動步跟上。


    陳瞎子猶自遲疑,還在左看右盼。


    可瘦削少年跨出幾步忽又頓住,倏忽朝旁一躍,落在一堆粗大石柱前方,擎起手中黑柴,冷眼掃過被他弄得一愣的幻竹和陳瞎子:“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跟二位將事在此了結為好”


    幻竹一怔,臉色旋即變得陰沉。


    事情發展又有點超乎她的預料。


    陳瞎子瞪著小眼睛看向夜酩:“主人,你這是何意?”


    夜酩並沒有迴應他,而是看向幻竹:“本來咱們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麵,按說也沒什麽可聊的,可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什麽人,怎麽會對昆墟這麽了解?”


    幻竹站在一陣徐徐吹來的微風中,腦後發絲飛揚。


    她沉默片刻,並沒再試圖用通心術窺探少年,而是在迴憶哪裏出了紕漏,但一無所獲。


    這讓她感覺有些挫敗,從頭到尾,她明明占著優勢,卻愣是沒能從夜酩這小鬼身上討到半分便宜,反而深陷如今這般險境。


    “一問一答?”


    “可以”夜酩點點頭:“你想知道什麽?”


    “我哪裏露出了破綻?”


    夜酩搖搖頭:“你沒什麽破綻,即便有也讓人難以琢磨”


    說著,少年將眼光投向傻站在一旁的陳瞎子:“是他,連累了你”


    幻竹蹙眉,轉臉看向陳瞎子,微微眯起鳳眸,眼神犀利如劍,周身無形中散發出一股冷厲威勢。


    陳瞎子見狀,唿一下躲遠,抱拳舉過頭頂,也不說話,就是一個勁地朝她作揖。


    “是剛剛他施展附身術走漏了心聲?”


    幻竹若有所思,抬起一根手指,輕繞住鬢角間飄起的發絲,少有地顯出一絲少女姿態。


    夜酩冷笑:“他還沒那般不濟,我隻是覺得你們對彼此的態度有些怪,值得懷疑”


    “哪裏怪?”幻竹追問。


    夜酩聳聳肩,閉而不答。


    幻竹冷道:“七十諸侯,我年幼時曾來過這裏”


    “七十諸侯有六大世家,你屬於哪一支?”


    “東海徐氏”


    “醫聖門下,失敬”


    夜酩略一抱拳,又道:“你來太平城做什麽?”


    “這不關你的事”


    “但我想知道”


    幻竹冷道:“沒什麽,我隻是一顆棄子,怕早讓人忘了”


    夜酩想起早年曾聽他娘講過,七十諸侯和幽察司,太平樓截然不同,行事風格倒是和越隱門有些像,都信奉謀事不如謀勢,很多布局落子都並無明顯目的,如同遍地撒豆,隨手栽花,可能過一二十年不聞不問,如同棄子,任由其自生自滅,用這種方式將那些不合格的暗子自然淘汰,剩下能掙紮冒頭,洄遊溯源,無不是生命力頑強之輩,唯有這樣的人才能入門為其所用。


    “棄子洄遊?”


    幻竹輕輕點頭,不再搭腔。


    夜酩略作沉吟,又掃了眼陳瞎子:“他對你太恭敬,雖然我還不算太了解他,但可以肯定他絕不是什麽正人君子,更不會在一個女子麵前故作正經,那一聲致歉太陰柔,沒骨氣,還說的那麽誠懇,有點怪”


    幻竹冷哼一聲:“就憑這個?”


    “還有你對他的態度,我對你也不了解,但也可以肯定你絕不是那種冰清玉潔、不可褻瀆的聖女,你的身體隻是一件可以用來交換利益的籌碼,對我動殺心,主要也不是因為我讓你脫光了衣服,而是因為這一路你都受製於我,卻不敢跟我魚死網破,但你對他也動了殺心,而且比我更甚,就有些怪,他如今隻是殘魂一條,連人都算不上,你如此恨他,要麽是之前有過節,要麽就是他以下犯上,冒犯了你的尊嚴”


    幻竹將手中發絲一揚,眼中閃出異彩,她是真有些欽佩麵前這個瘦削少年,輕歎道:“不愧是昔年辰墟謀聖塗山青語的兒子,句句都在離間我和他的關係,可你覺得我真在乎嗎?”


    夜酩麵色微僵,麵對黑衣少女,他又何嚐不是投鼠忌器,犯愁沒有出手的好時機。


    “我隻是想讓他認清事實,與我一起,或能活得自在些,與你一起,便不如一條狗”


    陳瞎子聽兩人針鋒相對,腦門上已全是冷汗,尤其聽到夜酩最後一句,心裏已開始動搖,到底要不要聽幻竹以通心術向他傳遞的命令。


    他當然也可以誰都不幫,等兩人鬥個你死我活,他再站隊。


    但錦上添花與雪中送炭天壤之別,他若不賭一賭,或許日後就沒機會出頭。


    便在他猶豫時,夜酩已搶先出手。


    少年身上猛然乍起銀色電芒,手腕一翻,悍然揮出手中黑柴,將積蓄在體內九成的真元全部傾注刀中,朝前斜斬而出。


    黝黑的刀身劃過虛空,驟然變得雪亮,在空中留下一片殘影,由細如鉤鐮,化作半片梨花,再到皎皎玉盤,竟一瞬生出盈虧之變,恍如一輪月亮在光陰長河中穿流,令周遭天地都為之一暗。


    這一刀並無雄渾無匹的刀罡,也沒有銳利的破空聲,便真像是一輪彎月悄然躍上枝頭,又在鬥轉星移中悄無聲息地經天而過。


    幻竹知道夜酩修為不弱,但麵對這樣既無威勢,又沒氣勢,隻是看著頗為玄妙的一招,她在閃念間還以為是夜酩耍詐,瞬間催動體內真元,想要來個後發先至。


    可就在她手臂抬起的瞬間,那道“月光”卻忽讓她感覺眉心一痛,靈台似被一道極為纖薄的寒光洞穿,下一刹那竟讓她的道殿徹底凍結。


    而且,更要命的是,還有無數陰風同時灌入她周身穴竅,令她氣機流轉受滯,連要抬手護住麵門都極為困難。


    黑衣少女當機立斷,猛地咬破舌尖,拚著最後一點神識清醒,念出返魂咒,身影瞬間消失不見。


    這下令夜酩措手不及。


    本來,從見到幻竹登岸那一刻起,他就在琢磨殺招。


    這一式乃是祭爐劍訣中的“飛劍式”,衍自隱世道宗姑射山的一式“溪風流月”


    有陰晴圓缺四種變化,奧義在於陰晴交柔,潤物無聲,令人防不勝防,可百步之內,殺敵於無形。


    倘若是在山海鑒、化樂天、琉璃天這些地方,少年絕不會上來就用這招。


    但眼下卻是在圖外,他這紙糊的七境隻有出一招的機會。


    所以,不管幻竹修為實力如何,身周那些灰色霧氣有何玄妙,這都是他最好的選擇。


    可他沒料到一刀尚未施展完全,幻竹竟會選擇遁逃。


    在看到地上掉落的那節寄魂香後,夜酩馬上猜到黑衣少女的後手,是那塊被他忽略的靈牌。


    但一切已都發生,他再無氣力迴天。


    一旁觀戰的陳瞎子有點不明所以,他隻看到夜酩揮刀一撩,刀光一閃,不見什麽山崩地裂,幻竹竟瞬間消失不見,還以為夜酩會用什麽法術,將幻竹收攝了去,正自茫然,琢磨著說點啥補救一下,忽見夜酩撲通跪倒在地,臉色發紫,忙搶步上前攙扶:“主人,你沒事吧?”


    夜酩雙手強撐著地麵,感到一陣窒息,一邊揮拳猛錘胸口,一邊對陳瞎子道:“別管我,快找寄魂點,她還沒死”


    少年不知道幻竹使用了什麽詭異招數,竟在消失時狠捏了他心髒一下。


    隻怕再晚一點,他就是心碎人亡的下場。


    陳瞎子如夢初醒,忙化作一股陰風,四下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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