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颯走了。


    夜酩暗自咬緊牙關,盤膝端坐,在心湖之上凝出佛燈,閉目療傷。


    一天之內,連遭兩次重創,他已無法動用護道金銘。


    但這兩次命懸一線也讓他對如何運用這一品明光鑄文有了更加深刻的領悟。


    這鑄文之力看似玄奇,實則也不離大道取舍,萬物守常之理。


    一次用竭,再想用就要很久才能恢複。


    而且若是麵對吳老道、藍颯這一級別的老怪物,這招的作用也極為有限,要不然當初槐安沒道理放著不用。


    說到根上,還是因為他身體有問題,沒法發揮真正實力,隻能做一錘子買賣。


    思及此處,夜酩心頭又一陣暗恨。


    他雖擁有佛燈,卻難以從外界大量汲取天地元氣,身體恢複速度比在寶圖中要慢上很多。


    而若遁入寶圖中,又無法做到隨進隨出,除非事關生死,一旦遁入其中,寶圖遺落在外,便等於授人以柄。


    這一環環肯定是那老雜毛看穿他的短處刻意為之。


    沒有辦法,他隻能暫且忍下這口氣。


    沒實力,就隻能任人魚肉。


    少年算是看透了太平城這些人,想到當初從陳瞎子口中探聽到的消息,他決定做兩手準備。


    若是能弄到那家夥說的振靈丸,他就可以自己設法逃出去。


    ……


    轉眼間,大半天過去,太陽偏西。


    夜酩的傷勢恢複七八,他從地上站起身,活動活動筋骨,見已無大礙,又來到書架前,翻看起《燃燈錄》。


    不知不覺間天色徹底黑下。


    他足足用了兩個時辰,翻遍整整一麵牆上的存書,仍是沒能找到能沾邊的經文,有些心煩意亂,便尋到房間一角的床塌上打坐調息。


    此前,他對“天道迴旋”的了解還僅限於棋局。


    他娘親曾經說過,弈道乃攻守道,善弈者謀其勢,不善者謀其子,沒人能料盡先機,算無遺策,而這一手最難防。


    棋盤縱橫十九道,局之路有三百六十一,法相周天之數。


    先手先機,占據其一,最得天獨厚,在滿盤皆空之時,棋勢隱於子內,最難把握,若能一以貫之,則可勝券在握。


    但後手亦有官子術,可令乾坤倒轉,天道迴旋。


    若棋力相當時,多半是先手勝,但若中盤戰勢焦灼,落子過滿,則需謹防被對手借勢。


    相反,後者若能洞悉此機,則可轉敗為勝。


    當年,大越國在辰墟亂戰中率先崛起,可謂占盡先機,但落子收官中,卻因禹陵之難被北周借勢力導,失掉了本來唾手可得的天下。


    但眼下這部《燃燈錄》上記述的“天道迴旋”卻是和下棋沒多大關係,講得乃是占星之術。


    其上說“天道迴旋”是指天上九辰運轉到特定星域分野時,因世軌交錯而產生的天象,是一處天道紕漏,稱為“遁門”或“界門”。


    還說得此機樞之妙者,可藉由這道門遁去因果,直入極樂世界,亦可倒轉乾坤。


    總之玄而又玄。


    而那《燃燈錄》下部中的“命數衍算”則更是讓人匪夷所思。


    將人的命理四柱與周天星辰對應,稱之為命星,並列出一套極為繁複的對應法則和算式。


    若能掌握其中規則,便可通過每個人命星的運行軌跡,也就是命跡,預斷出他們一生的命數衍化,諸如什麽時候升官發財、什麽時候有病有災,因何而死等等。


    還說世間眾生都源自一個神靈,每個人都是它的分身,彼此之間存在著隱秘的聯係,共同構成一張重重無盡的網。


    除此之外,後麵還有很多人物生平。


    夜酩仔細翻看了幾頁,發現這上麵有一部記述的是昔日明教教眾的生平,許多人死法都很奇怪,還有一大部分人身份各異,而且看生卒時年,有些竟還未到。


    隱隱約約中,他已能猜到藍颯要找什麽東西了。


    ……


    太平城,在前日變故中悄然變大數倍的歸道堂內。


    藍颯與張老夫子並肩走在一條竹林小徑上。


    “先生覺得那小娃如何?”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塗山青語能教出什麽好東西”


    藍颯輕笑道:“他是看準我拿他暫時沒辦法”


    張老夫子手撫須然:“無妨,等他幾日,自然坐不住”


    藍颯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遞給張老夫子。


    “梁國那邊傳來消息,南宮翼病重,曹氏在七十諸侯暗中支持下已然上位,正著手剪除異己,呂漢國主托人送信,要買他小外甥的命”


    張老夫子抽出信簽,大概掃了一眼:“你擔心雲浪那邊會遇到麻煩?”


    藍颯微微點頭:“前些日收到靈符傳信,他們已經找到靈金藏入口,在裏麵應該沒問題,但出來後不好說,當初帶這小娃迴來時,他在造化遷流中曾看到過一些事,說是有人追他爹”


    張老夫子微愣,抬頭望向前方竹林,眼眸空蒙:“窺視天機?看來倒是我小瞧他了”


    隨即又對著空曠的竹林,吩咐道:“清風,這幾日你去盯著他,勿要偷懶”


    “是,夫子”一個聲音在風中悄然迴應,卻不見人影。


    ……


    轉眼間五天過去,夜酩將槐安禪房內的書幾乎全都翻了個遍,仍是一無所獲。


    藍颯在這期間來過兩次,表麵看一切如常,但夜酩心裏很清楚,若再沒進展,這老家夥恐怕是就要翻臉不認人了。


    這天深夜,四野寂寥,清風淡淡。


    夜酩又躺在床上迴看前塵往事,忽然發現一個之前未曾深思的細節。


    陳瞎子被槐安輕而易舉製服,攝去五蘊鈴,槐安曾說陳瞎子的《五蘊經》雖然讀懂了,卻並未讀通,更為讀空。


    而後來,他審問陳瞎子的時候,這廝曾說五蘊鈴不是從槐根墓裏拿的。


    這樣想來,陳瞎子進出佛國很可能就是借助了五蘊鈴和那本《五蘊經》。


    想到此處,夜酩馬上迴看這幾日翻看的書籍。


    五蘊經不長,是以佛揭格式寫就的,他嚐試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身體頓感飄飄欲仙,竟是眨眼間飄到萬丈高空,隻見頭頂繁星燦燦,四野雲海如墨。


    少年在手中凝出佛燈。


    刹那間,燈火如一輪紅日冉冉升起,躍出雲海,綻放出萬道霞光,一片雄偉瑰麗的佛國顯出真容,景色美的難以用語言形容。


    夜酩一陣亢奮,發現神識驟然間變得極為廣闊,竟能刹那遍曆佛國每處角落,如同身處山海鑒一般,隻一個唿吸間,體內隱傷已然盡除,再次恢複巔峰狀態。


    他愣了一瞬,沒想到佛燈還能給他帶來這般好處,但眼下他根本無暇去細想其中玄妙,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根據陳瞎子所述,在佛國的東北角,應該有一座法壇,其下就是槐根的衣缽塚。


    隻要能拿到藍颯想要拿來破解《燃燈錄》的《秘密藏》經,就不怕他過後賴賬。


    而且還有一件重要的東西。


    槐根的手紮。


    那上麵還記錄著槐安的很多秘密。


    藍颯那麽想要得到《燃燈錄》上的秘密,想必是要利用天道迴旋和那部名錄做些見不得光的事。


    他若是能搞清楚這老怪物的目的,說不定就又能多一重保障。


    少年禦風直朝佛國深處飛去,前腳剛離開,一個頭紮羊角鬢的男孩便凝現在雲海中,手指尖夾著一張正在燃燒的靈符,臉上帶著淺笑,正是歸道堂的清風。


    下一瞬間,張老夫子出現在雲頭,皺眉道:“人呢?”


    清風忙躬身道:“往東北方去了”


    張老夫子道:“跟緊他,但不要驚動他,看看他都做些什麽”


    清風點頭,身影轉眼消散不見。


    ……


    夜酩沒費任何周折,很順利的找到槐根的衣缽塚。


    但令他沒想到的是,這座位於法壇下方的地宮很大,足有佛樓禪堂的數倍,裏麵擺放的書更是難以計數。


    而他要找的那部《秘密藏》經竟堆滿整整一排書架,根本沒法取走。


    便在他發愁時,一陣風順著地宮大門吹了進來,大殿內燭光微晃。


    夜酩敏銳察覺到這股陰寒氣息,心頭微動。


    其實,這幾天在佛樓中,他就時不時能感到有股風圍繞在禪堂四周,但並未特別留意,眼下卻暗覺情況有些不對。


    他雖然看不見這股氣,但憑借與這方天地互融一體的感應,卻能很明顯察覺到這股與周遭祥和氣息孑然相悖的詭異寒氣。


    談不上多冷,就是讓人微微有點不舒服。


    夜酩不動聲色,挪開步伐,又來到地宮另一處角落,隨手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翻看。


    結果,那股在他暖融融的神識裏如同一陣清風般的氣息竟也跟著他來到此處。


    夜酩確定這必然是個人,很可能是使用某種法術隱蔽了身形,在暗中監視他,甚至說不定就是藍老怪本人。


    如此一來,他想在私藏書經的打算恐怕已難成形。


    夜酩有些心急,又在大殿內找了一圈,佯作沒什麽發現,蹲坐在一處石階上,重重歎了口氣。


    如此等了一陣,他忽感覺那股詭異氣息移向門口,緩緩消失。


    夜酩心頭暗暗冷笑,看來這人應該不是藍颯,此時離開必定是去通風報信了。


    他已再沒機會迴忘憂閣去拿須彌物,忙飛身來到一處書架前,抽出那本剛剛留意到的槐根手劄,根本沒詳看上麵的內容,一頁頁急速翻看,將一切都印在腦海裏。


    好在這本書不算太厚,在翻完之後,當即一不做,二不休,雙手一震,將整本書化為齏粉。


    而幾乎與此同時,張老夫子已來到地宮入口。


    夜酩看到是他,心頭一陣狂跳。


    雖然他的目的並沒完全達到,但現在這世上隻有他一人知道槐根手劄的內容。


    他相信其上必然有藍颯想要得到的信息。


    ……


    張老夫子手拄藤杖緩步來到大殿之中,四下打量一番環境,臉色頗感欣慰。


    夜酩忙走上前來,躬身施禮:“見過夫子”


    張老夫子神情漸肅,顯露出一種如山般的威嚴,他冷聲道:“客套就免了,我知道你想先找到這裏,拿這裏的書要挾藍颯,讓他送你迴中土,應該沒錯吧?”


    夜酩還沒完全直起的腰杆頓在空中,微微點頭。


    在這位老先生麵前,他總有種渾身赤裸的感覺,仿佛任何欺瞞都逃不過對方的眼睛,故而所幸也就承認了。


    張老夫子輕點騰杖:“敢承認就好,可你有沒有仔細想過,你就算能迴去,又能幫你爹做什麽?”


    夜酩心裏無來由一慌,遲疑片刻道:“起碼我會阻止他去壽山,不會讓他以身犯險”


    “你爹會聽你的話嗎?”張老夫子反問,緩步走到夜酩剛剛站立的書架前,從中抽出一本書,簡單翻看幾頁,又緩緩道:“他要去做的事,必然是件大事,若不然也不會將你送到這太平城來”


    夜酩暗暗攥緊拳頭:“我也可以幫他”


    “就憑你現在這空中樓閣的境界?”張老夫子淡笑一聲。


    “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你以為僥幸得到槐根佛燈,槐安的護道金銘,就能一步登天嗎?”


    話說到這份上,夜酩多少已經能猜出其用意,他心裏卻有些憤懣。


    “如果您想教訓我,然後再賣給我一個好,讓我對您老感恩戴德,也不妨免了,我不是小孩子”


    張老夫子將書又放迴書架,輕斥道:“不知好歹”


    夜酩不卑不亢道:“您老說的,這裏是太平城,不講陽世俗情”


    張老夫子又走到另一處書架前,微垂眼臉,沉思片刻,忽然話鋒微轉:“也好,那我們做一筆交易如何?


    夜酩微蹙眉頭:“什麽交易?”


    張老夫子道:“你把槐安留下的東西給我,我幫你重鑄陽神,再凝神光”


    夜酩愣住,沒料到張老夫子會提出這樣的條件。


    他這些時日休息之時就曾仔細想過他的修行問題。


    雖然迴憶的片段隻是隻言片語,但他爹說的那句話還是給他提了個醒。


    若按照道家的修行次第講究,步入第六境禦神,元嬰與靈台元神合二為一,達到身心不二,即此身即心,此心即身,便可神光外現,陽神出遊。


    而他現在很可能就是因為陽神被滅,才無法與外界天地溝通。


    可如果是別的事還好說,唯獨這件事,夜酩死活都不敢承認,所以很堅定地搖搖頭。


    “我這沒有槐安的東西”


    張老夫子又是一愣,冷道:“若無道脈傳承,你根本無法繼承他的護道金銘,好好想想,別因小失大”


    夜酩冷道:“我可以走了嗎?”


    張老夫子微微點頭:“去吧,三日後你再來收佛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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