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晌午過後。


    趁著槐安在無定河岸邊散步的時機,夜酩向其求教其所遇之事。


    隻是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槐安一反常態,一句話都懶得跟他解釋,毫無征兆的探出一隻手掌,插入了他肚腹之中,須臾間將他丹府氣海中的靈壤一扯而出,隨手拋擲到河邊,幻化出一片宮殿廢墟。


    這事發生的太快,夜酩根本毫無準備,甚至連叫都還沒來得及叫,隻感覺體內一涼,丹府內已空空如也。


    有那麽一瞬間少年以為他要暴起殺人,但轉而又覺察不對,捂著肚子驚道:“禪師,這是作甚?”


    槐安神情平淡道:“自然是幫你,你不是求我幫你拔除丹壤嘛,這片靈根已沾染佛氣,若不清空,你就會日夜受此無間無眠之害,不出數日必將精力衰竭而死,現在你可以去河對岸邀些人來,把這裏拆除,既能抵消他們的佛債,亦是割除你的佛患,如此即可免受此苦”


    夜酩望向前方並非凝神內照而出的丹景,真真切切觸手可及的一磚一石,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要說他冒險入魔的初衷,本就是想要借槐安之手,一箭雙雕,既剔除久患難愈的丹景廢墟,又能借此逃離此地,可眼下他卻可以肯定,槐安這是在將計就計。


    想到這些,夜酩一陣不寒而栗,隻怕他成功之時,也就是其斃命之時。


    但事已至此,就算明知道有詐,他也不得不舍命一搏。


    夜酩從旁退開一步,躬身一揖到地:“多謝禪師再造之恩,夜酩感激涕零”


    槐安微微一笑:“無妨,你去叫人吧”


    夜酩點頭應是,卻沒就此走開,而是又道:“禪師,小人還有一事不明,您之前不是說與人記佛債,等同自套枷鎖,猶如樹木自裁一枝,另嫁一枝,他日若能出去,那豈不是要沾染諸多因果?


    槐安眯眼看著他:“現如今你的靈壤根質已壞,兩害相權取其輕,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也可略等幾日,再仔細品品看”


    夜酩心頭一懸,臉色僵硬點頭。


    槐安一臉興致懶散的朝河岸遠處走去。


    夜酩孤零零站在河岸邊楞了半晌,他沒想到怪僧這次竟會拋給他一個無法拒絕的誘餌。


    要論算計人心,他萬不及一。


    ……


    此後的幾日,夜酩一直都在河邊丹景廢墟中,所受無間無眠之苦越來越重,但一直強忍著沒有去求槐安。


    少年在古城和忘憂閣之間顛倒來去,精神頭越來越差,漸漸分不清哪邊是真醒著,哪邊又是在假寐,反正睜眼閉眼都睡不著,便將大半時間都用來琢磨過往所發生的事上。


    雖說他和槐安化身有過心念互通,已知道這琉璃天乃眾生共夢所化,還有很多其他秘密,卻對解決眼前的窘迫幫助不大。


    萬般無奈之下,夜酩隻能乖乖就範,趁著晚間粥攤收工的空擋,來到無定橋邊找槐安,請求借《盂蘭錄》一用。


    怪僧看他一臉憔悴,也沒問他這幾日都做過什麽,隻是在將賬冊交給他的同時,吩咐身旁幾個小妖跟他明日去趟古城,盡量多招些人來。


    夜酩裝作很是感激,恭敬道謝。


    第二天,少年穿上一套槐安特意吩咐小妖拿來的黑色袈裟,領著四個小妖來到古城,也學著當初怪僧解倒懸時的說辭,當街嚷嚷了一陣,但應者卻寥寥無幾,沒有多少人肯信他。


    不過這正中夜酩下懷,若是一下找來很多人,沒幾天就將廢墟搬空,他怕還沒來得及嚐試,就要被怪僧取命。


    一行人迴到忘憂閣這邊後,當即開工,但十幾個苦主幹了整整一下午,清理出來的地方不過鬥室大小。


    傍晚時候,夜酩獨自坐在廢墟中發愁,若是這般幹下去,怕是幹上一年才能有起色,但他根本等不了那麽長時間,就算槐安不找他麻煩,他也會精力衰竭而死。


    夜酩正琢磨著怎樣才能明日多找些人來,卻見那幾個幹活的人去而複返,一個個都臉上陪著媚笑,身後竟還跟著二十來號人。


    夜酩一問情由,再加上幾個小妖稟告,方才知道他屁股底下竟坐著一座金山,腳下這些石塊碎木拿到對岸後竟全都變成了金玉之物!


    這事讓他很是震驚,又親自做了番嚐試,發現果真如此,便知又落入了怪僧的圈套,明日這裏定然是一番和之前忘憂閣倒塌時一般的哄搶局麵。


    他隻能趁著這幾日時間孤注一擲。


    果不其然,第二日晌午時分,皇糧碼頭就陸陸續續來了很多人,待到無定橋升起,人們瘋擁向岸邊廢墟。


    哪裏還需要劃什麽佛債,現在就算夜酩把著橋頭收錢,他們也必然擠破腦袋往裏鑽。


    夜酩站在這廢墟中,眼看著四周人們掄動鎬錘,恨不能掘地三尺,見到東西也不分好壞就往筐裏裝,一些老弱婦孺力氣太小,就螞蟻搬家一趟趟往來無定河兩岸,忙得跌跌撞撞,感覺都跟瘋了一般。


    槐安站在佛樓高處,俯瞰著下方人海忙碌,喃喃道:“師兄啊師兄,你若不畫蛇添足,或許我還真就忽略了他身上這處古怪,我說他遊過無定河怎會安然無恙,原來是有人移花接木,可惜水土不服,功虧一簣,就算得到你的佛種金髓也沒用,倒是白白便宜了這些牢犯,且看這小鬼意欲何為吧”


    ……


    一天的忙碌在傍晚告一段落,整個宮殿廢墟已被整整消平一層。


    夜酩坐在一處斜倒在地的廊柱旁,一直按耐心神等到午夜才開始他的嚐試。


    這次他沒有立刻出現在苦水寺,而是有過一息凝神氣住,雖然時間很短,卻讓他感到很興奮。


    因為在這一息時間裏,他發現自己仍能內照丹景,與他眼下所見別無二致。


    而以他的設想至少需要三息時間支持,行全一個周天,才能試出那之前想到的法子是否有用。


    轉瞬間,少年又來到古城,他咬牙站起身,走出苦水寺大殿,來到那口讓他又愛又恨的水井旁,如同前幾日一般,從中提出一桶水,仰頭澆在身上,感覺精神略微舒緩。


    他又低頭看看水中倒映出的自己,臉頰已經塌陷,眼圈黑如塗炭,嘴唇近乎蒼白,還真的很像是一個鬼魂。


    其實他的想法並不複雜。


    要想迴到太平城,直接走已經沒戲。


    但可以借助存在藍颯那裏的山海鑒中轉,隻是在來琉璃天之前,他和寶圖之間的天人感應出了問題。


    但先前目睹槐安隨手抽取小販的靈根卻給了他啟發。


    他想到剛來太平城時那些無意間跑到他丹景廢墟中掘金的小人。


    當時他無意間用月光把那些人都送入山海鑒中,但入魔之前他曾嚐試過一次,對他卻是無用,究其原因,很可能是月光照不到他這個人。


    而如果能夠借助槐安的手,將他丹府裏的靈壤取出,與其休憩相關的皓月或許就能呈現在體外,說不定就能成功,就算不成,那丹壤對他也是疾患,丟掉也不可惜。


    隻是他沒想到槐安的算計如此層出不窮,這個嚐試如果不成功,那等待他的下場絕不會比奪舍更好。


    ……


    第三天。


    當夜酩又在午夜凝神行功時,槐安亦站在佛樓高處仰望夜空。


    隻是這次稍有不同,他身邊多出一團水氣,恍惚是個穿著道袍的人形,麵目模糊。


    怪僧等了很久,始終不見天上有何異常,疑道:“你確定沒看錯?”


    人影慌忙擺手,顫聲道:“絕對沒有,那時確有一輪圓月懸空,槐安大師,求您高台貴手,饒小人一條狗命”


    槐安沒理人影的哀求,輕輕將袍袖一撣,驅散身旁這一縷殘魂。


    他又看向廢墟中那個起初讓他以為隻是個誘餌的小小身影,沉思片刻後,忽將身上黑色袈裟扯下,朝古城方向一擲,輕喃道:“再試試看”


    ……


    夜酩在丹景廢墟被整整消去一半後,終於可以凝神內照五息時間,足夠行滿一次大周天。


    當他凝神內觀,在心湖上寄起一輪皓月,將其沿祖脈運至頭頂靈台祖竅,嚐試煉神合虛,卻並未感覺周遭有任何變化。


    這讓他很是失望。


    苦水寺內。


    少年有些灰心喪氣的走出大殿,又來到石亭中,以井水澆身清醒了一番,想靜下來再想想到底哪裏不對,轉身時卻忽然眼前一黑,還以為迴到了忘憂閣這邊,但細辨發現仍在原地,不由皺眉望向天空,隻見頭頂繁星點點,竟已晝夜更替,不由為之一怔,旋即席地而坐,再次閉目行功。


    瞬息間,他感覺整個人仿佛刹那間脫離了軀殼,似又一次化作清風,飄然虛空,俯瞰著整個琉璃天,很是舒展暢快。


    忽然,他看到浩蕩不知幾長的無定河盡頭隱隱有波光閃動,如潛鱗初躍。


    他的心隨之一懸,再沒挪開目光。


    佛樓上,槐安也注意到了那處異樣,但臉上依舊不悲不喜。


    隻是這份似乎亙古不變的沉著卻在下個瞬間毫無征兆的震顫起來,就像是地泉噴湧,一發而不可收。


    怪僧的臉上泛起一片不正常的潮紅,雙眸緊盯著那輪從遠方水天交接處徐徐升起的冰盤,神情裏充滿萬千感慨,就像是一個少小離家的學子在兩鬢斑白後輾轉萬裏迴到故土,當再次見到那魂牽夢繞的景色,竟是不知不覺間老淚縱橫,顫抖著張開雙臂,想要去擁抱那闊別已久的一切。


    夜酩終於看到了月亮,他最熟悉的月亮,為之振奮不已。


    但同時也發現一雙手,一雙不斷在他眼前擴大的手,散發著滾滾黑炎,似一片彌天漫地的烏雲。


    他拚命朝那輪皓月衝去。


    成敗在此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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