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定河邊。


    夜酩尋到一處河道較窄處,觀察一下河水流速,又撿起一塊石頭試試水深,見並非不能泅渡,又估算一下距離,要遊到對岸也就是換四五口氣的事情,於是將身上簡單收拾了一下,活動活動筋骨,一個猛子就紮入河中。


    起先他並未感到有何異常,但沒想到剛遊出不到一丈,忽感到腳下一空,就像是從樹上失足跌落,身周浮力瞬間盡失,無論怎麽劃水撲騰,都借不上力氣,徑直朝河底墜去。


    本來他還強作鎮靜,想著或是遇到了暗流,看這河不寬,應該不會太深,沒想到過了數息竟仍未觸底,再低頭一瞧,竟不知何時已懸在一片虛空中,耳畔邊風聲猶自唿嘯,天地卻已然倒置。


    他正從無盡高空朝下墜落!


    這下他可是有些慌了,沒料到會遇到這種情況。


    倘是還在水裏,就算是下麵有深溝萬壑,他尚且還能掙紮幾下,但眼下卻是在空中,他又不是鳥兒,如何能自救。


    “幻覺!這一定是幻覺!”


    夜酩在心中大喊,眼瞧著大地輪廓急速放大,山脈河流、城郭街道、房屋人流,一切都朝他迎麵拍來。


    情急之下,他隻得閉上閉上眼睛,強提一口真氣,以映月法穩住心神,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結果竟忽又感覺迴到了水中,浮力也恢複些許,雖然隻持續不到一個唿吸,但他的感受卻真真切切。


    少年心中大喜,緊緊抓住這一絲奇妙異感,在生與死的邊緣掙紮了許久,終於被他摸出一點規律。


    隻要他試圖睜眼去看四周狀況,身體就會從虛空不斷跌墜。


    而如果他不理這些,收斂心神,以映月法存思絳宮,便可從新迴到水中緩緩上浮。


    少年也無暇細想其中緣由,所幸放開手腳,不去掙紮,如一顆沉入水中的石子,任由水流衝刷著身體,隻將心思收斂一處,凝神觀想皓月。


    片刻後,他忽又生出新的五感,如死而複生,竟已在不知不覺中飄到了對岸。


    ……


    槐安這邊看夜酩跳入河中之後,不一會就從對岸浮了上來,臉色微怔。


    他從夜酩跳下河的那一刻就在等,想看看到底會有多少業力糾纏在夜酩身上,若當真是隻無意間撞入樊籠的雀兒,或許就是他久尋不得的解困之道。


    這便是他不厭其煩的迴答夜酩各種問題的緣由。


    在他眼中,夜酩是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異類,一個不可多得的觀照對象。


    因為在此之前這個世界裏隻有他一個浮魂!


    但他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


    其實,關於無定河槐安還有一點沒說,這條河原本還有個名字,叫“無底河”,通苦海,五濁匯聚,其力不可抵禦,若非絕神棄智,諸般皆放下的覺者,根本無法渡過彼岸。


    反言之,六道輪迴之中,無論來自哪界,隻要有業力纏繞其身,入河後都會受果報還身無間斷之苦。


    便是他跳下去也絕不會安然無恙,但今日無定河水竟然什麽都沒有顯現。


    槐安口誦梵音,如晨鍾迴蕩,雙眸瞬間變成金色,如同烈日流火,直朝夜酩掃去,目光所及之處,天地陡然一滯。


    晚風忽然停了,坡上起伏的草浪、河邊搖擺的柳枝、空中抖翅的鳥兒、一切都仿佛刹那間變成了一幅畫定在那裏。


    他將手輕輕朝前一抹,畫中一切都開始倒退!


    誰說時光似流水,一去難再迴。


    現在,在槐安眼前,無定河便在倒流,夜酩也退迴了水中。


    然而,河麵上依舊空無一物。


    無論他看得多麽仔細,來迴重複多少遍,都沒有絲毫變化。


    槐安的神情漸漸變得猙獰,像是一隻被惹怒的獅子,臉頰上的肉不斷抽搐,有些神經兮兮的開始自言自語。


    “沒有人能遊過無定河毫發無損,槐根老兒你又耍手段”


    “這是他的福報,與貧僧有何幹係?”


    “放屁,在這你就是天道,不是你故意為之,還能是我?”


    “非也,琉璃天大道殊異,貧僧也隻是補全七分而已,還不能一眼十方,遍照法界”


    “那剩下三分呢?”


    “師弟,你又故意誆我,天機不可泄漏”


    “天地人各占一分?”


    槐安忽然猜到關鍵,神情恢複平和,眼神悲憫:“師兄,你既然不願渡他,那便我來渡”


    槐根默然微歎。


    ……


    夜酩爬上河岸,心裏一陣後怕,若非及時發現渡河之法,眼下恐怕早已摔成肉餅,沒想到這河如此古怪。


    站在忘憂閣這邊迴望對岸,他忽有種如夢初醒的感覺,站在原地靜靜體悟一陣,卻了無所得。


    少年看到遠處的槐安不知何時已將召集來的人全都聚到一塊空地,正端坐在一處小妖們臨時搭建的高台上,給台下眾人講經,他快步走向人群。


    此時,怪僧正眼簾低垂,嘴唇不停蠕動,口中發出一陣陣嫋嫋茫茫的禪音,似念又唱。


    夜酩仔細瞧了一陣,沒能讀出槐安在念叨什麽,又掃視台下昏昏欲睡的眾人,偶然發現那算命先生陳瞎子竟然也在此間。


    少年覺得事有蹊蹺,也學著眾人盤膝而坐,沒想到剛閉上眼睛,就恍惚間來到一片金光繚繞的雲海,放眼望去盡是玉宇瓊樓,靈泉飛瀑,猶如來到了極樂佛國。


    這突如其來的轉換實在太詭異,嚇得夜酩馬上又睜開雙眼,可始料未及的是他就像陷入了夢魘,無論如何都再無法脫離這片幻境。


    夜酩看到槐安領著一群人在這佛國上空飛旋數圈,最後朝一處四麵碧水環繞的廣場而去。


    他暗自穩穩心神,也跟著人流飄了過去。


    槐安來到廣場之上,登上中央一座高台,指著前方一座散發著七色寶光的琉璃佛樓,高聲道:“此地便是我剛與你們說的無何有之國,方法我剛才也已講過,你們接下來這三天要做的就是把這樓給我拆掉,全都搬迴去!”


    眾人聞聽都極為驚愕,眼瞧這地方到處珠光寶氣,絕非凡地,都一個個麵露懼色,不敢朝前挪步。


    槐安笑道:“你們隻管放開手腳去拆,就算有天打雷劈也落不到你等頭上,再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個理我想你們應該都懂,當初你們若當真信佛,願意苦海迴頭,也不會欠我的債,所以都別愣著,也別想臨時抱佛腳,今日以功抵債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別怪我沒提醒你們,若是錯過,他日我免不了又要讓你們以身抵債,到時候可別哭爹喊娘求我!”


    這番話之後,許多人都戰戰兢兢舉起手中斧鑿鋸條緩緩飛上前去。


    夜酩在旁看著,若有所思。


    他雖未來過這裏,也不是佛門信徒,卻是在隱門武庫典籍中看到過一些描述記載。


    有修佛大成就者可憑借靈台轉化之功,以無上願力在“無何有之地”開辟極樂世界,接引信眾往生其中,沒想到竟當真有這般神跡之地。


    槐安在此為所欲為,定是與開辟這方聖境的主人冤怨頗深。


    而苦主不用問也能猜出是誰。


    再聯想到之前兩人那場隔空對話,還有這些不知是何緣故受製於槐安的人,他或許已無意間卷入到一場紛爭中,更覺得麵對這魔頭要加倍小心。


    ……


    槐安看到夜酩也來到了廣場之上,飄身來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可有天地豁然開朗之感?”


    夜酩點點頭,又有些迷惑:“這便是禪師所言的般若智慧嗎?”


    槐安輕笑搖頭,側身望著廣場前方巍峨的佛樓:“洗脫塵枷隻是個開始,你要立身改命,便是在與天爭道、與地爭勢、與人爭命、現在還太弱”


    夜酩暗自咂舌,也抬頭看向前方,悄然將話題一轉:“禪師這是在做什麽?”


    槐安一笑:“打土豪!”


    “這是誰的地方,這般闊氣?”


    “槐根的佛國”


    “難道這是槐根的靈壤所化?”


    槐安似有些倦怠,伸了個懶腰,搖搖頭:“不是靈壤,此乃他在靈台開辟的妙境,你現在無需考慮這事,隻需知道入我忘憂閣,行事要聽我的,若有朝一日我能打破樊籠,自有你的好處,這幾日你就先守在這裏記賬吧!”


    夜酩反問:“這是承諾嗎?”


    槐安失笑一聲,又轉頭看向他:“你可知這活計許多人跪著磕頭都求不來,你卻還想要好處?”


    夜酩幹笑:“無利不起早,小人有一事相求”


    槐安眼神平淡,拿出一本藍皮書冊遞給他:“你想找迴影子,也得先想法從這裏出去再說”


    夜酩搖搖頭,手心已有點冒汗,又暗自握緊拳頭:“我想求禪師的並非此事,小人幼時靈壤為歹人所毀,自知已與大道無緣,想請禪師替我拔除此禍根”


    槐安微楞,沒想到少年會提出這樣一個請求,輕笑道:“你這小娃算盤倒是打得精,原來入魔是打這個鬼主意,恐怕非是與大道無緣,而是廢墟之上難起高樓吧?”


    夜酩身體微僵,臉上有些微微發燙,一躬到地:“禪師慧眼如炬,實不相瞞,小人家裏還有顆靈根果,尚未舍得吃,所以……”


    槐安輕笑:“為求大道,耍些手段,未嚐不可,但心機太盛遺禍深,終是小智,此事看你表現”


    夜酩一聽,激動道:“多謝禪師指點,夜酩必當盡心盡力辦好此事”


    看到槐安身影漸漸消逝在遠處,夜酩輕籲一口氣,又在腦海中迴想了一便剛剛整個過程,確定並無絲毫紕漏,才低頭看向手中書冊,隻瞧封皮上以金漆寫著《盂蘭錄》三字,粗略翻看一下,見裏麵記載了許多人事,一時茫然不知何用。


    他又仔細研讀一陣,才發現這本冊子有點類似廟裏的功德簿,但記的卻不是信徒布施,而是分別以賜福、解厄、拔苦等名目為綱,列舉了佛陀舍予來福水寺祈福之人的恩助,以及供養報還之法。


    諸如:張三,生於某年某月某日,祖籍某某地,某年某日來寺中祈福,願折壽救治其母,賜槐花甘露兩串,應於其母病愈之日起每日持齋頌經千遍,足月為止,以解雜穢不正之厄,其母張徐氏,領苦水一碗,積善功一件,自銷宿世冤債,需籌金珠二十斛,供養地藏菩薩千日,以除入焦熱地獄之苦等等。


    簡而言之,這就是替佛祖記下的一本賬,但凡上冊的無不是欠下福水寺香火情之人。


    這樣的事夜酩此前聞所未聞,就更別說見了。


    不過迴想起昨日水寨諸人見到槐安時的反應也豁然明了幾分,但他卻是怎麽都不相信佛祖菩薩會這般與凡人錙銖必較。


    少年眼瞧眾人毫無章法的一通亂拆,就像是一群蝗蟲過境,不一會已將好端端一座佛樓弄得千瘡百孔,卻看不出他們把拆下來的物件運到何處,不由有些懷疑這是不是又在做夢。


    但隻是略微分神一陣,他便收迴了這些無用思緒,掂量起手裏的賬冊,為避免再陷入不必要的麻煩,他決定先找個人暗中打聽一下,看看記賬這事背後可有蹊蹺,而恰巧眼前就有個不錯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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