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寺。


    從歸道堂迴來後,整整一天,夜酩哪都沒去,一直繞著苦水井踱步。


    走累了就坐下休息一陣,然後起來再走。


    相比於眼下最要緊的事,他想的更遠,而一切都是因為張夫子那幾句話的啟發。


    迴想瀟湘子以玉笛畫符,口中念念有詞,和今日清風嚐試去讀殄鬼鑄文,少年又有一個新猜測。


    或許要使用雲篆鑄文,需要的不是什麽咒語,而是要將其讀出來。


    可他會讀,卻也不見有何非凡之處。


    還有更令他感到費解的是,夫子寫下的那行字乃是一部道藏經典的書名。


    上清六甲護命秘籙。


    一共八個字。


    這些經文他當年都記過,但他怎麽都揣摩不透,這和他迴夢能有什麽關係。


    難不成是個迷語?


    又或是殄鬼鑄文就這樣用?


    夜酩百思不解。


    一字成書,變通無量,若不領會其神髓,則難聚其音。


    鑄文寓意甚廣,這點他早就知道,但神髓是什麽?


    為什麽清風會覺得讀出這幾個字很難呢?


    是他不認識殄文,還是另有原因?


    內音、隱語、洞章又都代表什麽?


    少年的腦海中接二連三冒出很多疑問,搜肚刮腸也難窺其妙。


    最終隻能暫且放棄,停下腳步,又坐在井邊,拿出夫子那封信,放在手裏掂量再三,最終還是沒敢貿然打開。


    他害怕這樣做會讓冥書失效,盡管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過,他忽然冒出個想法,覺得可以一試。


    到了晚上,他迴到禪房,從竹筐裏取出紙筆,也依樣畫葫蘆偷偷以殄鬼鑄文寫了一封同樣的信。


    他要試試到底是鑄文本身有某種奇詭,還是得分誰人來寫才管用。


    ……


    同樣的夜裏,在城南稷社,功德殿後身的小院裏。


    老周的媳婦陳氏正獨處空房,坐在桌旁繡絹,指上銀針閃動,便像是挑著一絲星光在上下穿梭。


    她繡的是一幅金盞玉台圖,水仙花婷婷玉立,栩栩如生,唯剩花萼處尚缺一瓣。


    隨著她一針針落下,那裏逐漸散發出一絲明黃光芒,似驕陽初綻。


    可眨眼間素娟忽然無火自燃,在針落處灼燒出一個窟窿。


    陳氏有些氣惱,便在此時,她聽到院子裏傳來一陣輕微腳步聲。


    婦人把花棚丟入笸籮,轉身去了外屋,從爐灶上取出備好的飯菜端到桌上。


    老周站在門外,彈去身上塵土,拎著一個酒壇進入房中,含笑道:“和老吳拆棋,一時忘了時辰,抱歉”


    陳氏沒搭理他這茬,冷道:“吃飯”


    老周匆忙點頭,拎著酒壇的手抖了抖,一臉牙疼的把東西放到一邊,沒敢帶入內屋。


    一頓飯吃得不溫不火,滋味寡淡。


    飯後,一直沉默寡言的婦人起身收拾碗筷,被老周揮手攔下。


    多年相處,周大祭酒又怎會不知自家娘子脾氣,若不將功補過,隻怕往後數日都難討酒喝。


    這便是夫妻間的默契,一方若有氣,一方就得兜著。


    兜不住也得兜啊。


    或是看老周很有眼力見,婦人氣消了一些,問道:“藍颯還沒消息?”


    老周從外屋拿來抹布,將桌麵仔細擦了一遍,搖搖頭道:“沒有,十年輪迴,界門重啟,昆墟守衛森嚴,恐怕沒那麽容易得手”


    陳氏一邊喝著茶水,一邊思索道:“靈金武庫已消失幾百年,怎會偏偏在這時現世?”


    老周收拾停當,坐在陳氏對麵,緩緩搖頭,也是費解。


    陳氏奇道:“藍颯會稀罕那裏邊的東西?”


    老周道:“不好說,他畢竟不是人族”


    一句提醒,讓陳氏若有所悟。


    “難道是魔域天石?”


    老周點頭,又道:“那孩子你打算怎麽辦?”


    “靜觀其變,他所學甚為駁雜,倒很像塗山青語的風格,可我想不通當年我們死守增城,可是親眼看到她被姬滿一拳打入黑界,怎麽可能還活著?就算借迴旋之機重生,按照周天大衍律推算,最早也隻能是在十年前,而且以她的命數,牽扯之人絕不會少,你我必然都在覆寫範圍之內,但這十年我沒感覺到任何變化,還有那孩子說他十二歲,也有些對不上”


    “你是不是想複雜了,或許她根本就沒死呢,一直像我們一樣活著”


    “但那孩子氣象很怪,言語談吐也不像是十一二歲的孩子,讓我很不舒服”


    老周手撚胡須,斟酌道:“像還魂鬼?”


    陳氏疑道:“你也發現了?”


    “當然,這確實是個疑點,我還沒跟你說,他的棋力有多恐怖,簡直……”


    “國師怎麽看?”


    老周話還沒說完,就被陳氏強勢打斷,隻能無奈道:“和你一樣”


    ……


    午夜,夜酩依照夫子傳授的方法,將偽造的冥書燒成灰燼,與井水一同服下,結果一覺到天亮,睡得還挺好。


    醒來後,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幼稚可笑。


    天書蘊含天理大道,豈是那麽容易就能搞清楚的。


    沒法子,少年隻能耐著性子又等到晚上,規規矩矩把真冥書燒了,一切重來一遍。


    這次沒用多久,他果真迴到了當初那怪夢中,隻不過這迴他並沒忘記自己是誰,也再沒變成蛾子,腳下又有了影子。


    夢中的苦水寺一切如舊,廊前殿後都燃著燈火,仿佛有人住的樣子。


    夜酩尋不到人,便跑出甘露巷,來到熙攘街上。


    但深更半夜,街上也是空曠無人。


    他有些失算沒跟夫子請教迴夢後該去哪裏找槐根,轉悠半天一無所獲。


    到了白天時候,他跟左鄰右舍尋訪打聽,但人們卻都說沒見過什麽和尚,隻知道有座福水寺,但那裏是地藏廟,根本沒人住。


    夜酩跑到青石牌坊下,想找錢記包子鋪的胖掌櫃問問,卻發現那裏已改頭換麵,變成了一家肉鋪。


    他向那屠戶打聽,對方竟一臉莫名其妙,說他找錯了地方。


    少年又跑去馮鐵爐家,可見到的也是另有其人。


    雖然還是個釀酒作坊,但老板卻變成了一個老婦人,腦子還不甚靈光,無論問她什麽,隻會搖頭傻笑。


    他不死心,又跑去南城找老周,卻見稷社門窗破落,根本不像是有人住的樣子。


    夜酩完全沒料到會遇到這種情況。


    他花了整整一天,把太平城裏但凡他熟悉的地方都轉了個遍,竟是沒找到半個熟人。


    而且,他還發現在槐根的夢裏,九行所在和真實都對應不上。


    諸如化樂賭坊門麵仍在,卻變成了一家當鋪,勸學巷的歸道堂成了間畫齋,和順街上壓根沒有太平樓,北城外也不見有白虎營駐地。


    一切都似是而非。


    如此又過了三天,夜酩起早趟黑,尋遍城中每個角落,仍是沒找到槐根和尚蹤影,不免有些鬱悶,便決定到城外轉轉。


    皇糧碼頭距太平城有十多裏路,他隻在當初來太平城時路過一次,還從未去過,之前聽馮鐵爐提過一嘴,入行聚義莊的浮魂還清轉生債後,即是由此處往生人界,他還暗暗盤算等找迴影子,就多來這邊轉轉,探聽下如何迴轉中土的事,沒想到陰差陽錯,會在槐根和尚的夢裏先到此走一遭。


    碼頭並沒什麽稀奇,有大小兩條棧橋直通水中,旁邊停泊有許多貨船,坡岸上是一片水寨,房屋多是以木樁搭建的棚子,來往車輛很多,一派景象繁忙。


    少年在寨裏轉了一陣,並沒找到什麽廟宇禪堂,跟街邊閑人打聽,也沒得到什麽線索,正心頭苦悶之際,偶然瞧見街邊雜貨店前有個掛攤,看到個青衣道士端坐在一個石墩上,手裏搖晃著一個銅鈴鐺,對過往販夫走卒念念有詞,正是常在化樂賭坊附近給人算命的獨眼陳,那日趙惜惜被趙承乾帶人追捕,兩人還在苦水寺裏見過一麵,隻是在槐根和尚的夢裏他的眼睛非但沒有瞎,看著還賊亮。


    少年可算是找到一個“熟人”,見始終不曾有行人光顧陳瞎子生意,決定上前試試。


    陳瞎子見攤前來了個小孩,眸中精光一閃,還沒等夜酩開口,已搶先招招手:“這位小哥莫說來意,讓貧道給你算算,你聽聽可準否,一葉障目不見山,四野茫茫尋不見,你是在找人吧?”


    夜酩一愣,看陳瞎子好似不認識他,一時沒有搭話,隻輕輕點頭。


    可陳瞎子看他默不作聲心裏卻有些打鼓,決定再抖落點真材實料,把這好不容易等來的客人牢牢拴住。


    雖說看著不像是多有錢的主,但蚊子腿再細它也是肉啊。


    這年頭討生計不容易,尤其是墮入這顛倒夢想之地,攢不夠銀子哪都去不得。


    他忙又擺手,再次拿腔作勢道:“莫急,骨肉凋殘無奈何,半是窮困半是孤,你要找的人與你非親非故,當是離世寡居之人”


    少年又點頭,卻看陳瞎子話說半截,忽皺起眉頭,仿佛遇到了什麽難題,一隻手算不過來,另一隻手也跟著動起來,臉色漸漸漲紅,好似喝醉酒一般,最後就連身體都跟著搖晃起來,口中不時發出輕嘶。


    夜酩看他狀若瘋魔,抬手在他眼前晃晃,把陳瞎子從癔症中叫醒。


    陳瞎子一愣,臉色有些尷尬,又仔細上下打量一番夜酩:“這位小兄弟,敢問你是怎麽來的此處?”


    夜酩撓撓頭道:“道長問這事作甚?”


    陳瞎子手捋八字胡,微歎道:“貧道給人看相算命多年,從未遇到過如你這般奇異之事,你本不該來這裏,現在恐怕要大禍臨頭”


    夜酩心中輕笑,不為這種騙人伎倆所動,故作慌張道:“怎說?”


    陳瞎子沉吟半晌:“你要找的人是個出家人,我說的對吧?”


    夜酩一愣,沒想到這幹瘦道士還有點道行:“沒錯,道長,能否給我指條明路?”


    陳瞎子苦笑搖頭:“這人早死多時,給你指路,便是死路,是要折壽的”


    夜酩急道:“我必須得找到他”


    陳瞎子很是無奈,歎了口氣,拿起手邊的簽筒:“哎,小兄弟,你這又是何苦呢,這樣吧,你搖搖看,若是上簽,我便破例幫你一迴”


    夜酩將信將疑,接過簽筒,蹲在掛攤前,用力搖了幾下,搖出一隻卦簽,隻看簽頭上寫著“上上”兩字,下麵還有四句讖語。


    夢中說夢獲偏財,身世浮沉鬼難猜,遙送一程表寸心,磨削前債免殃災。


    夜酩一喜,將掛簽遞給陳瞎子:“道長,是上上簽”


    陳瞎子接過一看,麵露無奈之色,又掐指算算,輕嘖道:“你小子手氣還挺好,去碼頭看看吧,或許有一線機緣”


    夜酩興奮點頭,剛要從懷裏掏些銀錢,卻被陳瞎子板著臉拒絕:“既然說了幫忙,就是幫忙,貧道難道還差幾枚銅臭錢不成,快走快走,把這簽子也拿走,莫要再來擾我生意”


    夜酩覺得這陳瞎子有點怪,前麵主動招攬,等他想給錢卻又不要,隻得拿過掛簽,疑惑走開。


    陳瞎子看夜酩走遠,臉色忽由陰轉晴,淡淡一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小兄弟,這可怪不得貧道,是你執念太盛,左右你也終是一死,不如就幫幫貧道,等我迴到上麵,一定給你多燒些紙錢”


    ……


    夜酩來到碼頭,眼看日頭偏西,棧橋邊喧鬧漸稀,隻剩下一些提筐挑擔的苦力,聚在幾處貨船邊上,等著工頭派發例錢。


    這時忽聽河上傳來一陣鼓聲,大地隨之震顫不已,河水翻湧如沸,竟從中浮起一座巨大拱橋。


    那橋通體晶瑩,宛如冰雕玉砌,在夕陽映襯下,散發出琥珀般的光澤,奪人雙目,看著神異非常。


    岸邊眾人卻似對此司空見慣,也沒什麽敬畏,立刻圍了過去。


    夜酩站在不遠處看得瞠目,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鼓聲剛落,鑼聲又起,就見從打橋上走下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披頭散發,頭戴金剛箍,圓潤的麵龐上像是塗了層白釉,散發著瓷光,一雙丹鳳眸子微微眯著,神情悲憫,身穿醬色僧袍,斜披黑色袈裟,胸前掛著一串佛珠,一手提禪杖,一手端著缽盂,仿佛一位剛從廟裏走出來的真身菩薩,自有一股雍容寬博的佛家氣象。


    但在其身後卻跟著十數名相貌奇醜的魚妖,各個膚色黝黑,尖頭凹腮,嘴邊長著觸須,皮膚上覆著鱗片,他們有挑鍋扛灶的,有抱著幹柴和木盆的,還有捧著書卷的,零零散散十幾個,來到橋頭前一片空地,將東西挨樣放好,便搭起一個粥攤,開始埋灶挑水,架鍋煮飯。


    想到這是在夢裏,夜酩穩穩心神,仗著膽子湊了上去。


    片刻之後,一鍋白粥就已熬好。


    先前一直坐在粥攤後讀經的黑衣僧人放下手裏的書卷,起身來到灶前,從缽盂裏抓出許多血琳琳的肉片,也不知是什麽動物的下水,隨手撒入鍋中,不一會竟四野飄香。


    僧人拿過粥勺,品嚐之後,微微點頭。


    領頭小妖見狀,立刻上前恭敬接過勺子,又命屬下挑起兩串白紙燈籠,一左一右,分立攤旁,仔細看上麵還寫著八個字。


    萬事俱亡,來日如常。


    許多按耐多時的民工見勢立刻跑到燈杆下麵,規規矩矩排成兩排。


    夜酩不明就裏,也跟著混入隊伍當中,找了這麽些天,總算是見到個出家人,他總不能失之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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