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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鵬與他母親的互動,再正常不過。若是沒有看過那張紙信的白胖子與彪爺,說不定還真被眼前母慈子孝的場麵欺騙了去。但看過那信之後,白胖子始終對趙鵬與這瞎眼老太婆心存忌憚。


    白胖子莫名覺得兩人給他的感覺,有種莫名的虛假,仿佛在演一出戲給他們看。


    彪爺吃的很少,沒吃幾筷子肉就說飽了。


    “我出去透透氣。”


    白胖子對彪爺也算知根知底,他不可能吃這些就飽。


    趙鵬有些疑惑問白胖子:“你二弟就吃這些?”


    “哦,他往常的飯量不止這些,可能路上顛沛一時沒適應過來。”


    趙鵬往自己嘴裏又挾了肉,道:“你看我這腦子。”放下筷子看著白胖子,一副興致濃濃的模樣:“忘了請教你們兄弟的姓名。”


    白胖子心頭一凜道:“我們兄弟三人姓白,家中父母沒讀過多少書,便按出生先後,給我們取名白大、白二、白三。”


    “原來是白大兄弟,失敬,失敬!”趙鵬傻乎乎地笑道,白胖子卻感到一股被試探的強烈被侵犯感。


    “哎呀!”白胖子故意揉了揉自己的肚子道:“看來我能再吃了,這肚子有些脹氣。”嘴上誇張地說道:“換作十年前,我能吃下三海碗粳米飯,外加兩隻燒雞,一尾魚!”


    不等趙鵬說話,白胖子便找借口開遛:“趙鵬兄弟,大娘,你們慢慢吃,我出去消消食。”


    屋子裏隻剩下趙鵬與瞎眼老太婆,瞎眼老太婆眼神古井無波,似一攤渾濁的水。手捧著魚湯,慢悠悠地咽下奶白色的鮮香液體。


    趙鵬慢慢地放下碗筷,沒有發出丁點聲響。悄悄地離開座位,他在隱蔽的角落,拉出一個灰不垃幾的小罐子,打開罐口,急不可耐地深深吸了一口,臉上盡是陶醉。


    他唿吸的聲音失去克製,大得在這山林的靜夜有些鶴立雞群。瞎眼老太婆睜著的渾濁雙目那磨砂玻璃般的眼珠子,卻驀然轉動了一下,很隱蔽,也很迅速。她手上捧著的碗也為之一滯,嘴唇雖然在碗邊擱著,喝湯的動作卻慢了下來。


    趙鵬抱著罐子臉上是掩不住的笑意,他迅速地迴頭——瞎眼老太婆目不斜視,眼神放空,完全沒有焦距,捧著手裏的那碗湯,慢悠悠地喝著。


    男人的臉色有些可惜,手中的罐子卻給了他莫大的慰藉。他像隻扒拉過冬堅果的鬆鼠,帶著自己美味的“堅果”重新坐迴竹椅。


    音量可以通過小心的動作減少甚至做到完全不發出聲音,可是氣味與視覺沒有辦法被蒙蔽。孫鵬掏出那一坨坨腥臭的內髒,放在自己鼻尖下又使勁地嗅了嗅,咕嚕的吞咽聲不絕於耳。


    瞎眼老太婆加快了喝湯的速度,努力把自己的臉埋進碗裏。一碗魚湯喝盡,她迷茫地“環顧”四周問道:“兒啊,你有沒有聞到一股臭味,你外麵看看是不是黃鼠狼咬死了家裏的雞?”


    孫鵬感到十分不耐,滿不在乎地說道:“娘,你好好吃飯,一會吃完飯我再出去看看。”


    “美食”當前,他不想浪費分毫的時間,外麵那些雞最好全死光了……想到這裏他的肚子響了一聲,這樣他就可以享用一頓甘美豐盛的內髒晌宴。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吃得那麽痛快,上一次開膛破肚血液與肉碎淋在臉上的爽快感險些記不清了。


    瞎眼老太婆有些無理取鬧,她絮叨著說道:“這些雞能生蛋,要被黃鼠狼叼去隻大母雞,每天得少得多少雞蛋啊。雞蛋拿到城裏能換錢,那些貴人最喜歡吃山上的雞生的新鮮蛋。你也不小了,是時候應該成家立業,這副吊兒郎當,不會為家裏打算的模樣,哪個姑娘敢嫁給你?”


    “娘,你又扯到哪裏去了?”孫鵬就像一位真正的兒子苦惱地應對母親的催婚,然而他的眼睛裏藏著的隻有貪婪的欲望,嘴巴裂開就像一隻河蚌,腥臭的口水泛黃不住地往下滴落。


    滴答,滴答,就像滴入湖麵的水珠。


    瞎眼老太婆好像沒有注意到趙鵬越發的煩躁,不依不撓地繼續道:“唉,也怪你爹他……”老太婆說話時頓了一下,趙鵬卻沒有在意這些細節,如果不是出於某種原因,他立刻就殺了這個老太婆,搜刮她肚裏的肥腸,給自己的晚餐加一道菜。


    “若不是你爹去得早,留下我們孤兒寡母二人,興許還能攢下些家底,給你掙點老婆本……”


    “娘,這些事以後再說,來!喝湯!!”趙鵬碰過罐中內髒的手,沾了些烏黑的血塊,就像一粒粒黑豆。他拿過瞎眼老太婆放在桌上的空碗,胡亂舀了碗魚湯進碗中,用粗魯的動作塞到老太婆的身前,粘著粒粒“黑豆”的手手指伸進碗裏,紅黑色在一團乳白暈染開來,像是湯中開了一朵曼陀羅。


    他的話帶有不容拒絕,老太婆置若罔顧地端起那碗魚湯,拿筷子輕輕撥開浮著的魚肉及其餘雜質。趙鵬惡狠狠地瞪了瞎眼老婆,然後將一截肥腸塞進自己嘴裏。內髒的香潤細綿,很快就征服了他的味蕾,他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老太婆放下湯碗,碗裏的湯還剩大半。她摸索著站起身來,對大塊朵頤的孫鵬說道:“我吃好了,你慢慢吃……”


    “行,這些交給我,娘你早些去歇息。”孫鵬頭也不抬一下,他依依不舍地小口品酌,想要大口咀嚼嘴裏的美味,卻又擔心美食的量太,會一下子被他完全吃光。他矛盾而又享受地盡量延長這閑適的時光,可惜動物內髒的體積太小,而且滋味比不得人類那純粹而又豐腴的心肝脾肺腎。


    “我再去織會布。”瞎眼老太婆像台沒有上潤滑油的汽車,仿佛能聽到她的關節與關節摩擦,發出那種毛骨悚然的骨頭摩擦脆響,好比扔進嘴裏與牙齒親密接觸的動物軟骨。


    織布機咯吱咯吱的樂曲再次響起,孫鵬稍微放開了手腳。他的吃相非常獨特,頭幾乎是埋進小罐的罐口,更加奇異的是,盡管他的動作非常劇烈,卻隻有一陣如同揉捏葡萄似的軟質物的水聲。


    瞎眼老太婆著魔似地重複著織布的動作,她可以無數次欺騙自己。但是,真相就是那種無法掩蓋的魔怔,它使人瘋魔又使人成佛。從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下了黃泉。代替自己兒子爬上來的,隻能是忘川之中遊弋千百年的惡鬼。


    它占據了鵬兒的肉體,在九泉之下帶著獰笑,向這個世間報複。悔不當初!她還念著一絲舊情,以為奇跡能夠發生在他們這個三口之家。然而,奇跡是種奢侈品,尤其對他們這種人來說。


    所有都被毀滅得一幹二淨,像盛夏的一場狂風暴雨,猝不及防但又理所當然地留下一地殘枝碎葉。她親眼釋放出了這隻羅刹惡鬼,沒有辦法將它遣返迴酆都。


    曾經她有這樣的機會,放一把火將這個罪孽付之一炬。可是,都怪她那該死的婦人之仁,以及丈夫對他的縱容和對兒子肉體一絲憐憫。殊不知罪與惡一旦開始就無分對錯,那條妄圖束縛惡鬼的鎖鏈,現在扣住了她的琵琶骨,扼住了她的命脈。


    仿佛一場無比漫長、沒有盡頭的噩夢,置身於一團邪惡與混沌,抬頭不見光明,低身萬丈深淵,前進粉身碎骨,後退屍骨無存。她是這場夢的締造者與幫兇,她想,也許這就是對她的懲罰。


    生與死是人灰無法觸碰的禁地,這個是上天的神佛的領域。她這個無知的婦孺,想要瞞天過海地存一個念想,徒勞隻剩恐怖與麻木。


    她又想那個時候,與丈夫一同喜滋滋地迎進了重新歸來的兒子。沒有把那封危言聳聽的書信放在心上,這是專屬於生靈的優點與弱點——總是尚存一絲希冀與幻想。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早就應該銘記這一句話,與惡鬼為伍,隻有兩種結局,一種是作為食物被他們分食;另一種是加入他們的行列,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


    那晚亦如今夜的夜色,月光朦朦的,仿佛隔了一層紗,天上的星辰卻異常明亮。


    昆蟲與夜鶯悄悄地躲在暗處,森林仿佛活了過來,一舉一動都暴露在無形的眼睛之下。


    雞啄食米不時停下的咯咯聲,消失得一幹二淨,隻有一地雞屎證明它們在這裏鮮活地存在過。


    那夜,她與自己的丈夫給迴家的兒子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飯。但可能是因為旅途太過勞累,兒子隻吃了一碗飯就道自己累了,然後迴房休息。


    房間裏的床鋪與被子,每次天晴的時候,她都會拿出去晾曬,被子有好聞的日光味。


    她有些擔心兒子的身體,但又暗笑自己疑心病重。她收拾好碗筷並洗完餐具之後,沒過多早也上床休息了。屋內唯一的光源掐滅,靜得連自己的唿吸與脈搏都能聽見。


    偶然代表一種可能性,密集的絲線如同種種可能性,當它們交匯在一起,偶爾形成幾條全程貫通的路徑,偶然也就成為了必然。


    她與丈夫修建房子的時候,考慮到通風與建材,沒有給房間裝上門。家裏的陳設向來隨意,刀、弓箭這樣的殺器隨手掛在客廳。那天兒子迴家,他們心裏頭高興,喝多了幾杯,到了房間倒頭就睡。那封警告意味濃重的一紙書信,他們一廂情願地不相信。種種巧合把他們送上了斷頭台,她怎麽也不會想到,一隻惡鬼披著自己兒子的外皮,在他們睡熟之後在他們的房間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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