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四十一集


    1.


    記得那天中午本來還烈日當空,沒想到才剛過下午一點左右,整個天空就忽然陰沉下來。


    我讀了幾本扔迴行李箱裏,合上了他的箱子。


    那時候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五味雜陳的。


    熱,熱的我喘不上來氣,胸口發悶,心髒也不舒服。


    身上黏糊糊,心裏亂糟糟,那天潮濕悶熱,很有點南方夏天的感覺。


    陰沉下來的天讓我看到了一絲希望,祈禱著來他一場雨,下的透透的,好能降降溫,清爽一下。


    也就從那一天開始,我總會想起箱子裏由無數文字組成的文章。


    2.


    電視裏播放著關於非洲的紀錄片,熱浪模糊了獅子的形狀。


    我抬眼瞄了下牆上的掛鍾:18:45。


    桌上已經擺了十幾個空啤酒瓶。


    腦袋暈乎乎的,他倒是很精神,沒事人一樣大口喝酒,隻是不說話。


    “走,收拾收拾吃火鍋去。”


    “這麽熱的天,還真吃火鍋?”


    他隻是說著,並不看我,嘴角愈發頻繁的抽搐著。


    我扭頭看向他。


    “這你就不懂了,火鍋熱乎的吃完出一身透汗,然後咱倆再找個澡堂泡泡池子,得多爽啊,涼快。”此時此刻眼前的這一幕讓我感覺似曾相識,就連我說出的話也讓我覺得很熟悉,“就當賠我出去走走,總在屋裏貓著腦袋會長草的。”


    他笑笑點頭,搖晃著站起身活動筋骨,肩膀活動的幅度很大,仿佛要把手臂擰轉下來,接著他抬起右手伸到左後背撓了撓,又撓撓肚子,最後他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登時出現一道紫印子。


    “嘿嘿。”他發現我瞅著他,幹笑了兩聲便走向臥室去找自己的襪子。


    我們二人出門溜達著往勞動公園的方向走,晚風吹過帶著白日裏的燥熱氣息,不甚涼爽。


    一路無話,他低著頭像是在思考著什麽很重要的事情,我真的越來越擔心他的精神狀態,在這種擔心之下,可內心中無名之處竟然還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感覺,這種想法讓我怕的心裏非常舒服。


    十幾分鍾之後來到了火鍋店門口。


    霓虹閃爍顏色變換,招牌上亮紅的四個大字“酸菜火鍋”。


    數個服務員進進出出地忙活著。


    其中一個瘦瘦的年輕女服務員見我和他過來趕忙招唿著安排座位。


    選了半天,最後我們倆挑了個店外樹下的桌子。


    他不說話,我便自作主張的點了酸菜鍋底、方子肉、青菜合盤土豆片、山藥片、相間肥牛、幹豆腐絲、豆腐泡、魚丸切蟹蝦爬子、老醋菠菜花生米和拍黃瓜,純生一箱還有大麥茶一壺。


    轉眼間杯盤羅列,銅鍋擺放在桌子正中間。


    鍋開熱氣隨之升騰而起,酸菜鍋底本就有酸菜,東北的酸菜越煮越香,一定要配上房子肉,先下切蟹和蝦爬子,也就是皮皮蝦。


    酸菜配著方子肉一起在鍋裏“咕嘟嘟”的煮著,熱氣翻騰,一會功夫等油花浮起,香氣撲鼻。


    “我是不是點的有點多了?”我啟開兩瓶啤酒,遞給他一瓶,自己也拿起來灌了一口,冰涼的啤酒在口中打轉,很是清爽,我看著給鄰桌上銅鍋的碳長嘀咕道:“這端鍋的可得萬分小心點呢,要不一不小心就得燙死個人。”


    他微微低頭,嘴角不由自己地抽搐了一下,然後“嘿嘿”笑了幾聲,伸出筷子夾了幾片肥牛放進鍋裏,隨手涮了涮筷子頭,拿起來在嘴裏舔了舔,接著把去拿芝麻醬、腐乳和韭菜花在小碗裏拌了拌,又蒯了一勺火鍋店自己炒的辣椒油放進小碗裏,做完這一切才把筷子放在碟子上緩緩說道:“不多,我記得我以前吃的比這多。”


    我咧嘴笑著,伸出筷子把他放到鍋裏的肉片全夾到了自己的碟子裏。


    隻要他還能跟我搭話,我就還能勸他。


    3.


    “我最近腦袋總暈乎乎的,現在也暈乎的。”他一撇嘴,端起整盤子肉,一股腦都下到了鍋裏。


    “你現在覺得暈很正常,咱倆都喝一下午了。”我拿起啤酒喝了口。


    他沒說話,眼睛盯著火鍋冒出的熱氣,還有上下翻滾的肉。


    我把碟子裏的肉吃完才發現他不對勁兒,咳嗽了一聲舉起酒瓶示意他喝一個。


    他拿起酒瓶,與我的酒瓶輕輕一碰,仰頭就是一大口。


    “說說吧。”我放下酒瓶,看著他,“一下午基本都是我在說,這迴聽你說說吧,我還是那句話,我覺得你狀態不對。”


    “嗯。”他應了一聲,拿起酒瓶又喝了一口,“我去個廁所。”


    不等我應聲他就站起來往店裏麵走。


    4.


    19:48。


    他去了足足二十分鍾,我差一點就要踹開廁所門看看他是不是掉進坑裏或者順著下水道跑去別處了。


    “你從坑裏爬出來的?”


    “我最近總能聽到有人跟我說話。”


    我皺皺眉,“有人跟你說話?誰?”


    “不知道是誰,我看不見他。”


    我認真的看著他,示意他繼續說,我則靜靜地聽著,不插話也不動筷子,時不時拿著酒瓶跟他喝上一大口。


    要知道在我記憶中有這麽一句話:“認真傾聽本身就是最好的安慰。”


    好半天,他才從發愣中迴過神。


    “我真不知道他是誰,我根本看不見他。但是他說話的聲音很清晰,他告訴我該怎麽去寫,怎麽把《無題》寫完。“他閉上眼,“就像小說裏的我,我在某種力量的控製下在完成他所製定情節,我好像隻是一個會書寫的那機器人,他給我指令,跟我提出需求,我進行檢索,然後把各種碎片化的信息拚湊起來,把散碎的文字重新排列組合,達到他滿意的效果。”他咬著牙,輕輕搖著頭,“我不想這樣,這感覺好奇怪,每一天我醒來看到鏡子裏的我,就好像看到另一個人似的,越來越陌生了,我到底是誰?”


    我盡量控製著我的表情,讓我的表情顯得不那麽驚愕,我盡可能的表現出我能夠理解他,能夠明白他的意思。


    抬手看了看表,20:03。


    “你是不是覺得我快人格分裂了?”他突然激動起來,我趕忙搖頭,告訴他我完全沒這麽覺得,一個優秀的作家就應該這樣,與自己的作品融為一體。


    他聽我說完笑了,“與自己的作品融為一體?可這作品一多半都不是我寫的!”


    “你不用在乎這些。”我喝了一口酒,深吸了口氣說道:“咱們認識十幾年了,我不會在意這些的,誰拿出去發表就是誰的,誰署名就是誰的。”想了想我發覺這樣說不能完全表達出我的意思,便補充著,“我的意思是我的就是你的。”


    “是麽?你的就是我的?”


    我點頭。


    “你最好說得是真心話。”


    “絕對是真心話,但是你現在的狀態非常不好,別管什麽小說了,找點別的事情去做,調整調整再創作嘛。”


    “8254874464。”


    這組數字從他口中再一次出現。


    “8254874464。”他重複著,“8254874464,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啊?你真不知道麽?就像憑空出現在我的大腦裏,還有跟我說悄悄話的人,這都是怎麽迴事?8254874464,肯定有什麽含義……難道不是你以前的寫出來的?你想想,在你寫的那些故事裏有沒有出現過這組數字?應該是什麽密碼吧?”


    我搖頭。


    “那就怪了,他到底是什麽意思呢?”他說完自己喝了一大口酒。


    啤酒順著他的嘴角流出來,胸前濕了一大片。


    這酒喝的又快又急。


    5.


    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緊接著用手抹了一把嘴緩緩說道:“我要被他逼瘋了,這是不是對我的懲罰呢?”他笑了,“懲罰我感情不專一,懲罰我欲求不滿,懲罰我貪婪,懲罰我暴飲暴食!”說完他夾了一筷子肉,也不顧燙嘴,沾了蘸料就送進口中,“懲罰我,懲罰我,為什麽不懲罰你?”


    我笑了。


    “每天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我就會進入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裏我是另一個我,我做著同樣的事情,不分冬夏不分晝夜地寫著,用筆寫,用電腦寫,用手機寫,無時無刻不再寫,如果我不寫他也會寫,到頭來我還是要在他的安排下寫。”


    “別想了,你再越是這樣想越分不清那個才是真的自己了。”


    他聽罷笑了,“你還是覺得我精神出了問題,我精神分裂,分裂出另一個我或幾個我?”他想起他自己以前也說過同樣的話,“但你要知道,分裂出來的我可不是我。”他接著笑,“有沒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你和我在這棵樹下吃火鍋?”


    我抬頭看了看頭茂密的樹冠。


    這一切曾經發生過嗎?


    “他會害死你的。”他笑著,嘴角抽動著,“你總是會在故事裏死掉,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但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的,你會死掉。”


    “聽我說,你不能再這樣了,凡有些‘道行’的作家他都不可能像你這樣,把現實和虛幻搞混的,你不是一直說自己是專業的小說家麽?”


    他又夾了一大塊肉在蘸料碗裏一沾,送到嘴裏邊嚼邊說:“你見過我這樣的專業小說家麽?我寫的都是些什麽狗屁啊?都沒有人看,看了也會說這家夥不是瘋了吧?”肉汁混合醬汁在他嘴角隨著抽搐流到他的衣服上,“他們都說我是瘋子,我不著邊際,我這樣的也能成為作家那作協那幫人不如去做鞋了,哈哈。”他狂笑著,吃下去的肉險些卡住嗓子,“那索性我就瘋給他們看吧,他們說不定喜歡瘋子,因為瘋子在左天才就在右邊呢,我不是天才就是瘋子,都說我是瘋子,我就是瘋子。”


    “別喝了,咱們迴家。”周圍的人也都在喝酒聊天,每個人都沉浸在酒肉的氣息中,根本沒人注意到他的異樣,可是他在我眼裏卻是那麽真實,現在的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了,“明天你跟我去醫院。”


    “去醫院?為什麽去醫院?”他又抹了把嘴,“我沒病。”他想了想接著說道:“我沒病,你不會是想害我吧?你想要我跟你一起死?哈哈!”他笑的更加癲狂了,“你害不死我,我也不可能跟你一起,跟你陪葬。”


    我有些不知所措了,麵對一個精神疑似出現問題的人,而且他又喝了那麽多酒。


    “我以前想成知名作家,你記得不?啥是知名作家啊?啥樣的才叫知名呢?你得有點閱曆對吧?你還得有那麽點兒雜學知識的儲備吧?你還得有一定閱讀量吧?那古人都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我食讚同的,隻有這樣才能做好文章。”他說著說著突然停了下來,眼睛死死盯著我說道:“我為什麽要跟你說這些?”


    他滿臉疑惑,左顧右盼,上上下下找尋著什麽,“是你嗎?是你讓我跟他說這些的?這是劇情需要,你需要我這麽說,為了把我塑造成一個鬱鬱不得誌又口若懸河自命不凡的人?”他從桌子底下抽迴身子,再次盯著我說道:“這些話都不是我想跟你說得,都是他讓我跟你說的。”


    “你能不能正常點?”我有些憤怒了。


    “喊什麽?嚇唬我?我都說了,這些不是我想跟說的,是他讓我跟你說的,簡單來講,我不想跟你說這些,我隻要跟你喝酒,喝酒就可以,你懂不懂?而我現在跟你說的這些跟喝酒有關係嗎?簡直尷尬的要命!”他拿起酒瓶,我伸手去奪,他則連人帶椅子向後閃去,而他的身後就是馬路,就著瞬間正有一輛紅色捷達出租車從他身後駛過,險險撞到他。


    “好好,你喝,我陪你喝,你過來點,馬路邊危險。”


    他仰著頭喝著酒,左手指著我警告我不再要去搶他的酒。


    “我能感覺到……”他放下酒瓶打了個酒嗝,“我能感覺到你在疏遠我,咱兄弟倆中間有隔閡了。”他抬手揪了揪脖子前的皮膚,“不是隔閡,是鴻溝,很寬,很深。”


    6.


    他拿著筷子張著嘴看著我,這表情就像十幾年前剛認識的時候一樣,喝多了,話說多了,腦子跟不上嘴的速度,嘴也沒辦法配合腦子,扯東扯西,侃侃而談之後會突然陷入沉默,但這沉默隻是短暫的。


    “你說重點吧。”我咽了口吐沫,他很有可能在裝瘋賣傻。


    “我說的這都是重點。”他扶了扶眼鏡說道,“你在內心中還是非常恨我的……用什麽詞好呢……”他拿起啤酒喝了一口,“剽竊,對,這個詞好,我剽竊了你的作品,改動改動署上我的名字發表了。”他放下啤酒瓶笑道:“哈哈,雖然署名是我,但其實是你寫的。”


    他見我不做聲,便湊近我說道:“所以你非常非常恨我,想我死。”


    “我看你真是喝多了。”


    “對,我喝多了,你喝多了麽?趕緊接著說吧!別裝了,我把《無題》在網上連載,結果不盡人意,你實際上心裏都樂開花了吧?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精神出了問題,女朋友也跑了,這些你肯定幸災樂禍吧?我們全家人都罵我,連生我的老媽都罵我不孝順,罵我啥也不是,罵我一事無成,罵我連娶媳婦都娶不到,我跟你說了這些你更開心吧?”


    “怎麽會變成這樣……”我笑了,搖搖頭。


    “人就是這樣,即便是再親密的朋友。”他眼神黯淡起來,語氣裏透著傷感,“你是不是想我要是真瘋了就好了?”


    “我說沒有你會信麽?”


    他撇撇嘴,喝了口酒,“當然不信,因為你自己也不信,我們都不信,親兄弟尚且反目成仇呢,何況是我們。”


    我吧嗒吧嗒嘴:“哈哈,我服你了。我承認你說的是。”


    他放下啤酒瓶:“我幾年前加了個都是寫手的qq交流群,群裏的人都是便麵說一套私下做一套,收藏點讚評論都是帶有目的性的。他們甚至看都沒看你的文章,就評論‘寫的真棒,引人入勝,繼續加油’。每個人,做每件事,他都是帶有目的的。”他扶了扶眼鏡,接著說道:“我有目的,你也有目的,你今天來是什麽目的?是為了看我笑話?”


    “我說了你也不會信。”我眼前的他已經完全不是以前的他了。


    “你沒說怎麽知道我不會信?”他突然一臉陶醉,不知道想到了什麽。


    我邊喝酒邊點頭,“好,我跟你說,我覺得最近你很奇怪,我不太放心。”


    “我那裏奇怪了?我覺得我很好。”他情不自禁閉著眼繼續陶醉。


    我歎了口氣,拿著啤酒瓶子敲了敲桌麵說道:“你發泄完了?那咱迴家吧,明天你跟我去醫院看看。”


    他睜開眼,然後咳嗽了一下,嘴角帶著笑說道:“我沒事,我很好,我也沒有病。”


    “我知道。”我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笑著說道:“你就是裝瘋賣傻,想知道我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現在你知道了?“


    “借借光兒!讓讓呦!小心鍋燙著嘍!”碳長舉著滾熱的銅鍋吆喝著。


    他笑了,“不是我想知道你是怎麽想的,是他想知道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希望你以後一切都好吧。”我站起身,不想再糾纏下去,心裏也已經明白了大概。


    就在我轉身的同時,他開口問道:“陶七五,你不是已經死了麽?”


    正文:第四十一集-完-


    《噩夢浮生》-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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