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在引著眾嬪妃殿中裝模作樣地上香參拜了一陣過後,祺常在趁機向靜岸師太打聽:


    “去年宮中送來的修行嬪妃,此刻身在何處?”


    靜岸師太輕輕誦了一聲佛號,迴應道:


    “甘露寺乃佛門清淨之地,修行之聖地。踏入此寺,便無宮妃之分,唯有法號相稱……”


    主持的話還未說完,一旁的靜白便迫不及待地上前諂媚稟報:


    “貧尼知曉,貧尼知曉,小主所問的可是甄氏?她如今在寺中的法號為莫愁。”


    莫愁,莫愁。


    雪中梅下與誰期,梅雪相兼一萬枝。若是石城無艇子,莫愁還自有愁時。


    沈眉兒恍恍惚惚地想起,離宮那日,甄嬛靜靜立於紅牆之外,身影伶仃,在流朱的傘下,更添幾分淒清。


    再仿佛又似迴到甄嬛初承恩寵之時,侍兒扶起嬌無力,正是新承雨露、備受君王寵愛之際。


    那時青春年少,肆意歡笑,被君王深情厚愛,哪裏知曉愁苦的滋味?


    與如今這蹉跎歲月、陷入無盡紛爭的境遇相比,真是天壤之別。


    莫愁即便一生情愛皆空,卻也能平安度過餘生,陪伴幼子與家人。


    而甄嬛,情愛錯付,家道中落,親人父母的平安難以保全,連唯一的女兒也不能伴其左右。


    真真是連莫愁的萬分之一幸福也不及啊!


    往昔的美好時光,終究隻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


    夜半夢醒,想必她也隻能自己勸慰自己,道一聲“莫愁”罷了。


    沈眉兒的思緒如同浮萍般飄忽不定。


    正當此時,祺常在的話將她從迴憶中猛然拉迴。


    祺常在輕聲問道:


    “那位莫愁此刻身在何處呢?”


    靜白臉上堆起一抹冷笑,答道:


    “莫愁既然身在甘露寺,自然是要做些粗苯活計的。今日皇後娘娘駕臨,貧尼便讓她與侍女一同去後山清掃石階了。


    此刻恐怕又尋了個地方偷懶去了。”


    欣嬪聽完,不禁幽幽歎息,滿臉愁苦:


    “甄氏畢竟是奉旨修行之人,怎能讓她如此操勞呢?”


    靜白身形粗壯,聲音卻尖銳如針,與她粗獷的外表極不相稱:


    “奉旨修行?不過是說給外人聽的漂亮話罷了,娘娘心裏清楚得很,還用得著這樣說嗎?


    咱們寺裏的人,誰不知道莫愁是被皇上厭棄,趕出宮的!”


    皇後聞言,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淺笑,輕輕點頭:


    “佛法有雲,眾生平等,一旦遁入空門,便四大皆空,前塵往事皆應放下。


    何況甄氏是奉旨修行,而非來甘露寺享福的。”


    一句話,便讓欣嬪啞口無言,隻能默默不語。


    靜白連忙躬身,一臉奉承地附和道:


    “皇後娘娘說得極是,莫愁現在已不再是昔日那高高在上的小主了,砍柴、漿洗、擦地,這些粗活都得一一幹起,與寺裏那些小尼姑沒什麽兩樣。”


    祺常在又笑盈盈地開口:


    “不知靜白師傅能否行個方便,讓那位甄……哦不,莫愁來大殿中打掃清洗。


    就說有故人相請,如何?”


    說完,她便吩咐宮女取來賞賜之物。


    靜白見狀,滿臉堆笑,急不可耐地前去尋找甄嬛。


    不多時,甄嬛便跟在靜白身後,唯唯諾諾地來到眾人麵前。


    山風唿嘯,吹起她灰色佛衣的衣角,如同一隻飽經風霜、憔悴不堪的蝴蝶,在無力地掙紮著。


    她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黯淡得如同熄滅的灰燼,深深地凹陷在突起的顴骨之下。


    眼中的哀怨與傷痛已沉澱到了極致,宛如海浪退去後留下的泥沙,靜靜地淤積在昏暗的眼窩深處,再不見絲毫波瀾,就像一口幹涸的枯井。


    甄嬛緩緩跪倒在地,聲音低沉而沉重:


    “罪妾參見皇後娘娘。”


    祺常在輕掩紅唇,笑聲如林間黃鸝般清脆悅耳,卻帶著幾分刻薄:


    “怎地曾經寵冠六宮的莞貴人如今自謙為罪妾,而不願稱自己為貧尼呢?


    莫非甄氏你心甘情願地位卑如塵埃,就連佛祖的庇護也不願接受了嗎?”


    惜常在靜默地立於人群之後,目光清冷,無波無瀾。


    仿佛眼前之人不過是擦肩而過的陌路。


    皇後的笑容依舊端莊大方,舉手投足間盡顯母儀天下的尊貴與從容。


    她對甄嬛此刻的姿態頗為滿意,輕輕抬手,製止了祺嬪進一步的羞辱。緩緩言道:


    “在這青燈古佛之下,若能以此種方式終了一生,倒也算得上是一種遠離塵囂的超脫與清淨。”


    甄嬛的容顏雖帶著幾分憔悴,卻依然能窺見昔日那令人驚豔的風采。


    隻是,那雙眸子,卻好似曆經了無數風霜的老婦之眼。


    又宛如那曾經絢爛至極、而後在寒風中凋零的花朵,悄無聲息地失去了往日的生機。


    往昔,她的美麗多半源自這雙眼睛,它們靈動如同黑珍珠,在陽光下輕盈跳躍,波光瀲灩。


    仿佛能訴說無盡的情愫。喜悅、嗔怒。


    那些少女難以啟齒的心事,都通過這眼波遠遠地傳遞出去,自有人能心領神會。


    然而,這宮中的權謀較量、冷酷無情,卻漸漸在這雙眸中留下了痕跡。


    昔日的靈動被君王的寵愛算計所取代,嫵媚與風情萬種也被磨滅殆盡,隻餘下萬千思緒凝聚而成的深沉心機。


    離宮不過一載,竟讓甄嬛衰老得如此迅速,那顆已死的心在無法掩飾的眼波中停滯不前,透露出無盡的悲切與清晰。


    當皇後來到甘露寺時,她發現甄嬛早已不再是那個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皇上身上的女子了。


    這世間最無奈之事,莫過於“襄王有意,神女無心”。


    她甚至對心腹安貴人和祺常在等人坦言:


    “甄嬛已不足為慮,若非親眼所見,真不敢相信她竟落魄至此,如同螻蟻一般。


    倒是皇上,還未能完全放得下甄嬛,心中仍對她念念不忘。


    你們要加緊功夫,好好討皇上歡心。別讓惠貴妃把風頭全都搶走了。”


    或許,皇後此時是一種暗自竊喜,幸災樂禍的心境吧!


    畢竟,甄嬛曾是紮在她心頭的一根刺,如今這根刺終於被她親手拔除了。


    那是一種怎樣的快意之感?大概隻有皇後自己才能體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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