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正式跟隨塾師開蒙之後,許異很快就產生了疑問。


    儒家經典經曆代先賢注解,治學核心在於忠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千古顛撲不破,不忠天子,去忠寧王一個藩王,饒是許異作為一個蒙童,也不由心想——這不是亂臣賊子才幹的事嗎?


    許異將這個疑問對父親提了出來,許父勃然大怒,將他一頓痛斥,許異有生以來未受過父親這麽嚴厲的怒罵,委屈不已,他當時年紀還小,不敢多爭辯什麽,他認了錯,但是心底,這個疑問未曾消失。


    後來,便是代王府征伴讀了。


    楚祭酒的水平比塾師高十倍不止,許異這時也長成了少年,他清楚地認識到,沒有錯,如果他像父親一樣堅持效忠寧王,那他就是一個亂臣賊子。


    許異和父親爆發了再一次的衝突,他試圖說服父親,那麽多年過去,許父一事無成,從未接到過來自寧王的命令,他很可能早已被寧王忘卻,如此正好將過往埋葬,一家人往前看,重新過日子。


    但從寧王的角度來說,他的眼光沒有全然失敗,許父縱然百無一用,一顆忠心百折不迴,而君君臣臣之後,還有父父子子,許異說不服父親,並且拿父親毫無辦法——他能怎麽樣,難道去官府告發父親,然後把一家三口都推上刑場嗎?


    許異這一次不願認錯,但他也隻能沉默。


    他和同窗們一起努力讀書,試圖待自己強大後,掙脫父親的束縛,給自己找一條出路。


    「怪不得……」展見星聽到此處喃喃自語。


    過往種種宛然眼前,許異中了秀才那樣高興,說秀才對他很重要;先帝生了兒子他也很高興,以至於朱成鈞要問他「和那孩子什麽關係」——


    他一個鄉野間長成的小子,與尊貴的皇長子毫無關係,但是他樂見帝係江山穩固,樂見寧藩隻能蟄伏,他有一個反賊的出身,但他沒有一顆反賊的心。


    在讀書這一點上,父子倆倒是意見一致,許父也希望兒子早日學業有成,以便為寧王所用。


    順帶一提,這實在是個漫長的過程,寧王的精力漸短,於是手中的勢力拆成了兩半,最重要的兵權交由了長子,其餘的則移交給次子臨川郡王謀劃。


    隨著朱成鈞的講述,過往如一副或明或暗的圖卷緩緩展露在麵前,而從前暗的那部分,依次點亮。


    展見星想及往事,又了然一樁:「所以臨川郡王當日以為我與王爺不合,這消息實是由許兄而來?許兄不願效命寧藩,有意給了假消息?」


    不是自代王府打聽,而偏又能令朱議靈確信,隻能是被他當成自己人的許異了。


    朱成鈞點頭:「他是這麽說的,要以這一點取信我。」


    展見星聽出話音:「王爺沒有信他?」


    「我跟他又不熟,憑什麽信他?」朱成鈞很鐵麵無私地道。


    展見星無語:「……」過片刻她道,「許兄也是擔了風險的吧?倘若王爺初到崇仁時,未曾偽裝與我不合,當時許兄便暴露了。」


    「你以為他傻嗎?」朱成鈞冷道,「他給那消息的時候,並不知道我也到崇仁去了,以為臨川郡王隻是想打聽你,翻你的履曆,所以是胡亂往反了說的。但後來臨川郡王又去信質問,他發現不對,馬上又編出新的胡話,說是我想把你收為禁臠,你誓死不從,所以我倆翻了臉——」


    展見星瞠目結舌:「禁、禁什麽——!」


    朱成鈞要重複:「禁——」


    「別別別!」展見星跳起來打斷他,又想掩麵,腰背都頹了下來,「許兄真是,他都跟人胡說些什麽啊。」


    「我早跟你講過他不老實吧?」朱成鈞沒硬把那個詞說出來羞臊她,但是也沒停嘴,「你總不信我,在你心裏,別人都是好人,就我小心眼,是不是?」


    「我沒有那個意思——」展見星要辯解,忽而覺得不對,「王爺,那都是多久之前的話了?」


    或者準確地說,打她今天進門起,都跟她翻過多少迴舊賬了?


    就這樣,這個心眼要說大——似乎也算不上吧。


    「不管多久之前,總之我沒編瞎話。」朱成鈞才不理虛,反問她,「你再幫許異說話,是不是很想叫他說的話成真?」


    他話裏帶了十足危險的意味,語速都帶著一股子一氣嗬成,實在讓人很難不多想,到底是誰想叫許異的話成真。


    展見星識了時務:「……王爺,是下官小心眼,度了王爺君子之腹。」


    朱成鈞哼了一聲,才繼續說。


    再往下,就是許父病逝了。


    許父辛辛苦苦將兒子培養成材,可惜沒有等到兒子在官場攀爬上升,給寧王派上大用場的那天,終他一生,許異唯一為寧藩做的,就是給臨川郡王傳遞了一個錯誤消息。


    這久長的歲月中,心中究竟有多少撕扯折磨,隻有許異自己清楚,喪父是人生一大痛,但,從一個無情的角度來說,命運終於對他好了一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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