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國為緩解失業引發的社會動蕩,大搞碩博擴招,教授、副教授、青年教師、碩博士生迅速湧向有限的論文核心期刊,為了發表各顯其能。


    “能發表”就意味著在教育體係中可以活下去,論文的質量內容沒人關心。論文,成了假借文化名頭的一種製作,一種熟能生巧的玩意兒,和木匠鐵匠工人出活兒計件沒有分別。


    可是,木匠鐵匠工人出的活兒還有基本數據的質檢標準,論文的質檢標準卻是主觀的,畢竟自古以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誰的主觀是標準,誰就是論文的裁判員。教論文的導師,發論文的編輯,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就是不行,行也不行。


    一道令下,獨木橋上擠滿了從各省市拔尖而來的千軍萬馬。


    那麽,在校就讀的碩士生、博士生如何能夠發表論文呢?投稿石沉大海,還不能一稿多投,一等就是三個月。那麽一年四個三個月,說明有四次機會,那麽,四次機會一定都是機會嗎?那麽,再一個四次又是一年,機會就是機會了嗎?沒人等得起。


    瀛洲國全日製博士生生活補助一千五百塊瀛洲幣,三年後停發。瀛京物價飛漲,房價躍至五萬一平米,獨具特色的學區房十二萬一平米。一家人想要在瀛京整租一套六十平米的房子,一個月至少六千瀛洲幣。


    遍看瀛洲國,各行各業的最高領導已經幾乎都是喬增德這一代黃金大學生大碩士大博士。瀛洲國為保證黃金一代的生活水準,為喬增德這樣的“人才”提供永久免費居住的房子,不必還房貸,他們賺的錢幾乎沒有任何漏出去的地方。


    不光沒有漏出去的地方,還有長著腿的大包小包搶著往他們家飛呢。而且,不管他們是活著還是死了,他們的著述都將如永動機一般,晝夜為他們的子孫後代積累財富。


    道之所存,師之所存,為師有道,社會理應尊重,那麽,人生價值觀念形成的關鍵時期卻遭遇饑荒,大興批鬥,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權力不用,過期作廢”的喬增德們,是承載得住“道”的“師”嗎?徹底反著“傳統”的他們半道上遇到了樊崇峻們,幡然悔悟過嗎?


    饑餓帶來了創傷,創傷未曾治愈,帶來了貪婪,一飛衝天無往不利,貪婪無可遏止。


    一代怪胎終於密布於金字塔最頂端,德行不重要,有手腕才是高明。“都是我的!”“都是我應得的!”“都是我的努力獲得的!”有權的占穩山頭,無權的緊緊依附,子孫相繼,藤蔓相連。瀛洲國的社會風氣一敗千裏,生死疲勞,空前絕後。


    取之不迭的,毀之。取而無可取,毀而無所毀了,跑。


    喬增德打定了主意。自己就喬其一個孩子,還在國外,喬丁鉤已經奄奄一息,他自己老得不可能再東山再起,這瀛洲國,哼,了無掛念。這下,連花招也不用費心裝一下,你們能奈我何?能撈一點是一點。三萬五萬不嫌多,二百兩千不嫌少,多得一餐打牙祭,權力用盡方是高。


    孫平堯抓開紅包,手指頭尖一攆,接著把信封扔到桌子上。


    “喬增德,你就是孫!”孫平堯斜睨著喬增德,“有權不用,過期作廢,這個道理喬其都知道,你怎麽還不開竅呢?你就這點本事,以後你也別當著我的麵罵這個罵那個的了,你就是活該!”


    喬增德當著學生的麵是把紅包交給孫平堯,以博一個好男人的誇獎,可喬增德具體的收益,孫平堯並不知曉。喬增德報辛苦,喬增德歌功勞,反正不短著我花就行。孫平堯懶得操心,操心使人老,老了遭了自家男人嫌,那才不劃算。但是隻要是她看見的紅包,那必得歸她。


    夫妻二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有時候是假戲真唱,有時候是搭台烘托,有時候兩隻口分別吃飯,有時候兩隻口是一隻口。“狗皮膏藥”,有的時候是喬增德的委屈,有的時候是喬增德的不甘,有的時候是喬增德的憤怒,有的時候是喬增德的內賢,有的時候是喬增德的鷹犬,有的時候是喬增德的擋箭牌,有的時候是喬增德的證明。


    孫平堯至今還不知道喬增德的課是上些什麽呢。喬增德的百般欺負,孫平堯根本分不清楚,隻要喬增德的錢給了她,那就還是好男人。


    孫平堯迴國來了,喬增德又攢下了要報的賬。孫平堯跟劉青吾閑聊:“青吾,你記不記得咱們那時候國家還搞分配......”


    “咱們”“那時候”。劉青吾看著孫平堯,昨天還是“孩子”呢,今天就成了你的“咱們”。不承認自己是長輩,也就不必承擔做長輩的責任。不承擔應盡的責任,那麽隻需要盡享權利即可。


    喬增德和周垳對著要報勞務的銀行卡號,看到表格信息裏“出生年月”,好像第一次知道學生還有年齡這迴事一樣,驚叫起來:“青吾!原來年紀這麽小!”


    周垳笑笑說:“我和喬其一樣大,青吾比我們小兩歲,她是我們所有人裏最小的。”


    臨近畢業了,喬增德的師門像發現了新大陸。


    劉青吾心想,不必說些沒羞沒臊的屁話了,誇也好,罵也好,都是伎倆,沒有實質性的利益分配,說什麽都是表演。


    喬增德大罵起周垳:“細節細節!我在東日國的時候最注重細節!我的項目書我的報表那都是做的最好的!就因為我注重細節!你們女人就是邏輯差,邏輯差還沒有理性!”


    劉青吾看一眼他電腦上的電子表格,連行也沒有對齊。


    原本就是亂七八糟的,卻總是妄圖有個滿意的結果。劉青吾不說話。攤上喬增德這樣的領頭人,多做多錯,多說多錯,不說不做不錯,近臭遠香。王奇和包霜蕊不就是這樣的嗎?上梁不正,何談下梁。


    喬增德大手一揮,周垳跑去財務處。喬增德去洗手間,撒個尿的功夫,孫平堯和劉青吾說起了話:“青吾,不要對你老師有意見,他被免職那天,辭職報告都打好了,是真心實意要帶著你們離開瀛京藝科大學的。看在這件事的份上,別生他的氣。可憐天下父母心。”


    那是他應該做的。有些話需要自己說,有些話需要別人說,有些話隻能自己說,有些話隻能別人說。慣會把職責之內的事炫耀成“大恩大德”,因此貪心不足蛇吞象,再自憐自戀,這是喬增德和孫平堯一生的悲劇。


    可憐天下父母心。原來是這樣的用法。單方麵要別人“可憐”你們,那占盡一切便宜吃幹抹淨的你們,有沒有“可憐”別人?


    你們,不該死嗎?


    你們說盡了別人應該說的話,那別人隻好無話可說。


    世間樸素的道理,從不需要引經據典。劉青吾不說話。


    孫平堯歎口氣,眉毛往上一拔,低下眼睛,臉上無奈而心酸:“其實我跟你們是一樣的。”


    劉青吾認真地看看她,一字一句平靜地迴答:“您怎麽能跟我們一樣?您跟我們不一樣。”


    孫平堯低了低頭,抿了抿嘴唇,喬增德進了門。孫平堯的眼睛在他身上緊緊追隨著,直看到他重新癱坐在高頭大椅子上。


    褲子前門的拉鎖開著。


    喬增德眼觀前列腺,手交叉在碩大的肚皮上,擰著雞屁股眉頭,開始了他為時不多的授課:“唵!我一輩子兢兢業業啟蒙,對人心我早就看透了!鐵屋子萬難破毀!我是最魯哥迅的!魯哥迅最後又怎麽樣了?!”


    “萬難破毀”尖細成太監嗓,孫平堯喝到:“喬增德!”


    批判鐵屋子的時候義正詞嚴,那麽你自己建立了什麽屋子?你吃了多少別人的血?劉青吾不說話。


    喬增德往上出溜一下,腳噠噠噠顛起來。他抄一把頭發:“我都老白毛了,我什麽不知道啊!就帶學生,我一輩子兢兢業業指導學生,給學生無數選題,唵,到最後你算是給了我個驚喜,唵,學生都是忘恩負義,尤其是窮人。唵!低端人口,死了也活該!美國有個電影,窮爸爸與富爸爸,唵,可以當作一輩子的聖經!我一輩子助人為樂,幫助他人不圖迴報,大公無私什麽獎項和好處都盡著別人先得。我一輩子厚道,爛忠厚沒用,窮人,千萬不要幫!千萬不要做好人,損人利己話是難聽,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父親吃了我多少大禮包,我是最孝順的,又怎麽樣?他癱在床上,我一個月給我弟弟兩千塊錢,嘿嘿,翻臉不認人!”


    孫平堯哼一聲:“兩千塊錢,找個護工也花不了這麽多錢啊!我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別人給你們兩千你們嫌少,你們應該給的錢還一份力不用出,竟然自以為孝順,倒嫌給別人的多了。真是養兒防老的大孝子。劉青吾不說話。


    “對!”喬增德受到了自己女人的鼓勵,屎殼郎腦袋晃動起來,眼睛放著光,“窮人,就是巨嬰,等靠要慣了!我大哥為人忠厚,所以他也能進城,天道,窮人就是活該,忘恩負義損人不利己的下場就是越來越窮,我那個弟弟,還有孫平堯,你那個弟弟,就是巨嬰,一天天‘姐姐姐’的,你是他娘啊!這麽大歲數了,就是個巨嬰!我算是發現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我娘、我爹一輩子偏向我那個弟弟,喬其也不服氣,不就是有個孫子嗎?咳,孫子,咳,也算我們老喬家的獨苗,咳,我也沒少幫襯他們啊,唵,我娘我爹就偏向我弟弟。我娘就是活著的時候也偏心眼兒,我又是最孝順的!我爹癱在床上,我這也不方便照顧啊,兩千塊錢,我虧待我弟弟了嗎?我那弟媳撒潑打滾,眼一瞪,硬是說養老要輪著養!這就是小農思維的狹隘,沒見識!唵!這就是我爹我娘偏心的惡果!我上次迴家,唵,就看不慣我弟弟這個巨嬰,我把他按在院子裏就是一頓打,我當二哥的還教訓不了他了?長兄為父,唵,我都跟他打得在院子裏滾在一起。你師母說得對,人要是像我一樣,忠厚勤懇,就活該被剝削!我是最馬克思的,我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是跳騷!”


    喬增德的眼睛看著真空,癡迷地沉浸在他獨一無二異常理性的邏輯裏。


    孫平堯有點接不上話了,不是在罵喬丁鉤、喬增財嗎?怎麽還罵上我弟弟孫平禹了?但她甚至來不及像剛才喝止喬增德的太監嗓那樣喝止一下,喬增德洪水一樣滔滔不絕的話就淹沒了她的思維。


    上一次迴長天處理毛秀春的遺產,孫平堯遇到了和她一個院長大的小範,小範說她簡直變了個人。孫平堯迴家照著鏡子,才發現自己和喬增德慪氣慪得老得不成樣子。


    聽著喬增德連吹帶編,孫平堯屁股一扭,不再看喬增德,嘴裏嘟噥一句:“你就說吧你,弄小說的可真會聯想。”


    “我們小時候,端著紅纓槍,嚇破無數老太太的膽哈哈哈哈哈!”喬增德越說越得意,手叉在肚皮上上上下下,“我的發小,唵,哈哈哈,我們小時候就把老師綁到大街上,我為人忠厚唵,咳,我就是看。跟著看,唵。我有個發小,專門用針去紮女老師的奶頭哈哈哈哈!我就是看看。”


    腳,噠噠噠。


    “喬增德!”孫平堯的話跟上了,大喝一聲,看看劉青吾。


    劉青吾麵無表情。


    “咳,當然了,你還沒結婚,有些話我就不說了。不過也都是成年人,你們也不是不懂。嘿嘿嘿。”喬增德抄一把白頭發,腳,噠噠噠。


    “喬增德!”孫平堯急急地喝止著。


    “哈哈哈哦,咱們這都是師生之間的閑談,口述,哪說哪了。這瀛洲國曆來還有告密的傳統,告密的人就是叛徒,叛徒是最可恥的,叛徒走到哪兒都沒有好下場。不過你師母提醒得對,這瀛洲國現在到處盛行舉報,張生洪那個小人都在班裏安插眼線錄我音。錄我的音還不是因為我學問好,他們嫉妒我,想偷學我的學問,這就是這幫人。人,還是要自己強大!自己強大,別人想搶也搶不走!”喬增德眼睛繼續看著前列腺,熄了火。


    孫平堯看看劉青吾,不知道是擔心喬增德的褲子前門,還是擔心喬增德的高論。


    周垳氣喘籲籲地跑迴來,賬沒報成。她不安地笑著,臉紅著站在喬增德麵前。


    喬增德眉頭大擰著,正要再來一發嗬斥,劉青吾站起來問:“老師,答辯要請的老師和具體的時間,您看怎麽安排合適,我們好提前做準備。”


    這就要答辯了,喬增德正事還沒說到呢。要是再罵周垳罵上一個小時,今天就什麽也不用做了。多拖一天,都夜長夢多。


    孫平堯又給喬增德撫弄頭發以表現恩愛了,劉青吾心急如焚。喬增德喜怒無常,畢業季不管是自己學校還是外校的老師,都很忙,別的老師要提前預約,一個協調不好,喬增德還不知道又要找出什麽拿捏的錯處呢。


    周垳突然小聲湊到劉青吾跟前說:“哎,我還沒有給導師看論文呢。”


    劉青吾兩眼一黑。


    她正要跟周垳說什麽,喬增德“嗷”一聲:“周垳,你的論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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