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崇峻因病住進了瀛京怡禾醫院,藍先生寸步不離地陪伴他左右。前去探望樊崇峻的學生絡繹不絕,雖然醫生百般叮囑樊崇峻需要靜養,但樊崇峻還是盡力一一會見了這些學術子弟。


    做青年人的導師責任重大,教授更是社會最應扛鼎的中流砥柱。樊崇峻因著這種責任感,不肯參評什麽項目,也不願晉升職稱,更自認不配做青年人的導師。


    他常對藍先生說,他為人拘謹,做事多煩瑣習氣,常常猶豫不決,想問題寫文章也總是沒完沒了地反複和拖拉,哪裏能做青年人的導師?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他一篇文章甚至要改上十年,在大量閱讀和深思熟慮之後才審慎發表,即便獲評學術大獎,也堅決推辭不肯接受,可是他對青年學者的文章卻總是能夠盡量發掘閃光的價值,光是喬增德的文章,他就推薦過很多次。


    喬增德和孫平堯得知樊崇峻在瀛京住院的消息,如喪考妣地前去探望,喬增德更是把這些年遭受的苦難和做出的巨大貢獻一股腦地傾吐給這位對他百般愛護的人生導師。


    樊崇峻沒做評價。他看看弓著蝦背的孫平堯,又看看二百斤的喬增德,皺了的眉頭平展一下再皺起來,輕歎著批評喬增德:“你看你,簡直墮落成了一頭豬。”


    喬增德肥胖的屁股在病房的座椅上像長了陀螺一樣,轉一轉,瞪一眼孫平堯,然後跟樊崇峻解釋道:“我真是悔不當初。當年您力勸我不要迴朝北,力薦我去鏡壬富那兒讀博士,我真是被狗皮膏藥迷了心竅。您對我有大恩呐,就算是我的親生父母,也比不上您對我的恩情。”


    喬增德擠出了眼淚,他越是對樊崇峻心懷感激,就越是對孫平堯升起刻骨的恨意。


    瀛京藝科大學著力發展的主流學科在新聞、電視等媒介領域,喬增德自從到了新單位,雖然論文還是照常發表,一個月還是保持著十幾篇的發表量,但國家課題他接連五年都沒有拿到。反倒是張一三、張生洪和那些他看不上的,要項目有項目,要獎項有獎項。


    喬其不斷打電話來要錢,即使喬增德和孫平堯想盡辦法,也難以支撐喬其在納加登打入上流社會。


    和孫平堯來了瀛京,孫平堯非但沒有在事業上對喬增德有半分幫助,反而聯合著喬其不斷搜刮喬增德的銀行卡,喬增德越想越恨。當媽的是寄生蟲,教出的女兒也是白眼狼。他羨慕起躺在病床上一輩子沒有結婚的樊崇峻。


    如果沒有結婚,他就可以毫無累贅,如果沒有孩子,他更是可以財富盡享。如果喬其沒有花掉他當牛做馬掙來的二百萬,那他也可以像張一三、張生洪一樣,出手闊綽地打通項目、獲獎的各個通道。


    哼,張生洪能拿到項目是因為他有什麽才學嗎?喬增德越想越憤怒,還不是因為張生洪那飛揚跋扈的妻子給他提供的資助嗎?飛揚跋扈倒不是缺點,能在恰當地時機籠住校長武沐紅、校書記申東琛,那才是賢內助。


    孫平堯能嗎?喬增德越看越覺得孫平堯可惡。她還假惺惺地給樊崇峻做什麽醬牛肉,有什麽用?躺在病床上都快斷氣的八十歲老頭還能吃牛肉?喬增德恨不得連人帶肉地把孫平堯從病房七樓的窗戶扔出去。


    張生洪兩口子出手就是一整套紅木家具,在國家重大項目評選前連夜“捐”給校長辦公室。喬增德恨得牙根疼起來。


    親爹喬丁鉤一見他郵迴家的大禮包就高興得分不出五官,什麽都留給喬家唯一的男孫喬宗望。孫平堯除了剝削他奴役他,連覺都跟他分開睡。女兒喬其好不容易頂上世界一流大學的帽子,但偏偏揮霍無度。不光揮霍無度,還學上些壞毛病,那頭發一半到肩膀一半刮得精光,五脊六獸地,一天一個顏色。就這樣還嫌沒個性,在納加登還耍起了女朋友!


    喬增德覺得自己的人生簡直墜落進一個無底的黑洞。孩子是父母未來的希望,可是這唯一的孩子,他連朋友圈都不敢放,他甚至很怕擅長媒介分析的藝科大學的師生哪一天扒到女兒喬其毫不低調的社交帳號。孩子不起秧,老子再厲害又有什麽用?


    無論喬增德如何給喬其啟蒙,喬其始終覺得她有過她人生的權利。她每次打電話來,喬增德都氣得骨頭疼,必須要跟孫平堯大吵一架才能緩解。


    孫平堯還嫌他沒本事,故意跑到學院丟人現眼。喬增德整張臉皺得比樊崇峻的臉還老。孫平堯,資產階級享受派小姐,剛到瀛京就整天哭哭啼啼,三天兩頭跑醫院。有一次,她竟然跑到學院裏,跟剛上班沒幾個月的陳現虹借錢!


    喬增德想起孫平堯做過的醜事,就感覺自己的臉都被這個狗皮膏藥丟盡了。


    陳現虹那時候一個月滿打滿算能拿兩千塊工資,孫平堯理直氣壯地來借錢,張口就是五百塊。陳現虹知道同事之間盡量不要有經濟來往,可院長夫人來借,陳現虹沒法不借給她。借出去容易再要迴來就難了。孫平堯給陳現虹扔下一句“讓你們喬院長還”,就再也沒有提過這件事。


    陳現虹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五百塊一下子成了生活裏的窟窿。她忍氣吞聲了好多年,直到王奇來了,她才雲淡風輕地提起這件事。


    世上哪有不漏風的牆?這件事一下子就成了學院裏的笑話。喬增德扯著高高在上的大旗,極力往自己臉上貼金,笑話一流傳,他覺得像被扒掉底褲一樣羞恥。


    堂堂大院長很快把羞恥轉化為怨恨。孫平堯不好,陳現虹就好了?那些背地裏嚼舌根的長舌婦就好了?喬增德轉瞬間恨透了學院裏所有的人。所有人都在等著看他笑話,所有人都對他指指點點。


    哼,人賢遭人妒。瀛洲國的國民劣根性使然。沒有一個人理解他。喬增德感到由衷的孤獨與委屈。


    他像孩子一樣哀歎著自己的遭遇,想起了他娘於春梅。可是喬增德又恨起來,他娘也不是真愛他,他娘和他爹一樣,偏向弟弟喬增財,從他這搜刮的大禮包、錢,他娘都貼補了喬增財!為了給她奔喪,喬增德和孫平堯光是來迴路費就花掉四千塊,他爹喬丁鉤竟然說喪葬費平攤,又問他要七千!辦喪事收的白事份子盡歸他爹自己,而我這個大孝子裏外裏花掉一萬,竟然遭受了家人的圍攻!


    我為兩個家立下汗馬功勞,還是小包體貼,知道我母親去世,馬上隨上兩千塊。王奇,哼,有錢在瀛京買房子,隨份子倒小氣,一千塊也能拿出手?


    他脫口而出:“樊老師,您就說這瀛洲國是不是個鐵屋子吧?我算是對您當年的教導深刻領悟了!”


    樊崇峻沒有接喬增德的話,他讓藍先生先出門去,他要單獨和喬增德說說話。


    藍先生輕聲囑咐喬增德:“增德,樊先生需要靜養,不要讓他過度勞心傷神。”


    喬增德悄悄移動一下屁股,避開藍先生要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仿佛藍先生對樊崇峻的友誼會傳染。


    可他心裏又禁不住憤恨起來:“樊老師當年對我可比對你好多了,他都想收我當......義子。”


    喬增德迴味著樊崇峻對他的愛護:“要不是我潔身自好,有你藍先生什麽事啊?義子,和你這‘朋友’,差不多。要是我當年答應樊老師,那我今日就不會被小人剝削和羞辱。”


    樊崇峻的朋友。


    喬其的朋友。


    喬增德可以大罵喬其,卻不能大罵樊先生。


    “增德,人要知足,知止。”樊崇峻拍拍喬增德的手,慈愛地勸道。他已經沒有力氣像年輕時候那樣再諄諄告誡些什麽了。


    鍾田中前幾天來過,他也老得不成樣子了。和樊崇峻一見麵,鍾田中就流了淚。鍾田中拉著樊崇峻的手,嘴唇顫抖著:“樊老弟,我教導無方,有負你的重托......”


    鍾田中一句話出口,就老淚縱橫。喬增德從北東師範大學拂袖而去,還以為自己經天緯地之才天地任他遨遊呢。他甚至沒有再迴朝北看看他的老師。


    鍾田中說,樊崇峻聽,藍先生長歎。


    末了,樊崇峻笑著寬慰鍾田中:“人之命運,天注定。我沒有兒子,一生對青年人自感難當重任。喬增德年輕時候性情孤僻思維偏狹,大概是因為家境貧寒,一個地方局長,就讓他對人生失去了判斷。這是他心底的追求。老兄你不必自責。這不是喬增德一人之過。一代人,從人生關鍵階段就活在打砸搶,批鬥這個批鬥那個的環境裏,除非自己深切醒悟懺悔,否則,絕難意識到自己的顛倒夢想。還沒等建立好是非觀善惡觀,就大踏步躍進,好像那真是靠自己努力達成的,好像人靠自己的努力可以做到任何事。唉,無法無天無知無畏的一代人,再接連經受饑荒,哪裏還有‘道德’?現在這批人當官的也當到頂了,做學問的也都是教授了,咱們一死,他們更沒有約束了,隻怕......”


    樊崇峻腦海中浮現四個字:無力迴天。


    鍾田中擦擦眼淚:“老弟,你還能笑出來......”


    樊崇峻深深陷在病床裏,骨瘦如柴。他停頓著,讓自己休息一下心神,然後說:“我盼望著那新的一輩,早日長大。我盼望著星星之火,照見我們走過的路。”


    鍾田中點點頭,又搖搖頭:“新的一輩也要沒有受到汙染才行。老弟,現下的學術體係,年輕學生受到諸多壓製,沒有脊梁啊。就算有根脊梁,恐怕也得早早夭折。”


    樊崇峻笑笑:“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誌。隻要是脊梁,必須經受住考驗。我盼望新一輩中有人如不倒之青山。”


    鍾田中想起自己種下的樹,現在已經亭亭如蓋,可是樊崇峻說的“不倒之青山”他還沒有見到。


    他不忍心再反駁樊崇峻,他知道今日一別,將成永別。


    鍾田中拖著蒼老的軀體,黯然迴到自己的居所。他知道樊崇峻與魯哥迅一樣,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樊崇峻沒有告訴喬增德,他的博導鍾田中來過。樊崇峻看喬增德漲肥的臉上沒有一絲快活,滔滔不絕講著他自己的受害史。久久地,樊崇峻不知道應該對喬增德說些什麽。


    知足,知止。非有大德上智之人,難以明白。


    喬增德向樊崇峻下著保證:“樊老師,我一定不辜負您的厚望,您放心,我絕不會墮落!藝科大學尤小樺教授說得好,就是幹!您放心,我就跟他們幹到底。他們那點學問,怎麽能比得上我?我可是受了您的真傳!您教導我一輩子說真話,我感念在心,沒齒不忘。”


    喬增德聲淚俱下的樣子,樊崇峻不忍再看。他細細看著孫平堯。他還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見到孫平堯。


    就這麽一個人,喬增德就迷住了?樊崇峻歎口氣。


    喬增德見樊崇峻不說話,心下更確認:“看吧,樊崇峻是站在我這一邊的,樊崇峻分明是在怪罪孫平堯你這個狗皮膏藥毀了我這不世之材!”


    孫平堯不敢說話。樊崇峻不喜歡女人,她一下子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是應該更像女人一點還是不像女人一點?她的念頭左右遊移著,在男與女之間混沌著。喬其她是知道的,喬其是她的女兒,但喬其是男的,那樊崇峻和藍先生誰是男的誰是女的?


    孫平堯一瞬間決定,自己還是女人點好。


    樊先生之所以喜歡男的,孫平堯瞅瞅喬增德,心裏默默想,說不定那“義子”就是和稱唿藍先生“朋友”一樣的意思。和喬其一樣。喬增德心心念念樊崇峻,誰知道他是什麽心思。說不定喬增德還動心了呢。男人喜歡男人,不就是因為沒有見過真女人嗎?喬增德不就是為了我才迴的長天?


    孫平堯想到這兒,對自己的女性魅力自信了幾分,她露出對扣的門牙,衝樊崇峻莞爾一笑:“樊先生,您歇歇心神,嚐嚐我給您做的牛肉,我燉得可爛糊了。”


    樊崇峻這才開口說了句“好”,讓喬增德扶他坐起身。


    孫平堯喜出望外,馬上打開保溫盒,把她精心燉了兩個小時的牛肉盛在小碗裏,澆上兩勺湯汁,仔細吹一吹,然後撅起屁股,把牛肉喂到樊崇峻嘴裏。


    樊崇峻細嚼慢咽,一塊牛肉吃了足足有一分鍾。孫平堯和喬增德不敢說話,翹首盼望樊崇峻對牛肉的評價。


    樊崇峻什麽也沒說,咽下去後又指指孫平堯手裏的白色小碗,意思是再來一塊。


    喬增德嘿嘿笑著,孫平堯又撅起屁股,把一塊切得方方正正的牛肉放進帶點湯汁的小勺,像哄小時候的喬其一樣,把小勺放進樊崇峻的嘴裏,然後輕輕往上一掀,連肉帶汁就進了樊崇峻的口腔。


    樊崇峻還是細嚼慢咽。牛肉的湯汁順著他皺巴巴的嘴角流出來,喬增德抱著他幾十斤重的大肚子馬上站起來,扽出袖口替樊崇峻擦擦嘴角。他還記得樊崇峻是個極整潔嚴謹的人,就連躺在病床上,他的病服都格外幹淨。


    樊崇峻擺擺手,孫平堯又勸道:“樊先生,多吃點吧,牛肉已經燉得夠爛了,好消化。”


    樊崇峻還是擺擺手。孫平堯看看喬增德,默默地把碗和保溫盒拿出去刷洗。


    樊崇峻看著喬增德,不由得歎口氣:“增德,謝謝你和你太太前來探望我。我有些話想跟你說說。人生關鍵處隻有幾步,錯過就錯過了,沒有迴頭路。你這些年很努力,也作出了成績,可人,有所為有所不為,你要想清楚。你已經是教授了,比我的職稱還要高,成果比我也要多,心裏要常存善念,敦品修德......”


    樊崇峻咳嗽起來。


    喬增德擰著眉頭,喘口粗氣抬起肥胖的屁股,想給樊崇峻拍拍後背。


    樊崇峻又擺擺手。他覺得累了。


    有些話,他原不想說,可是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又擔憂起來。他看一眼喬增德,停住了話頭。八十歲的將死之人說的話,還能打動五十多歲自視甚高的大教授嗎?


    樊崇峻自嘲一樣搖了搖頭。


    孫平堯和藍先生走了進來。樊崇峻看看藍先生,藍先生心領神會,溫和地對喬增德和孫平堯說:“增德,感謝你們,你們有心了。樊先生常跟我念叨他的這些學生呢。”


    喬增德喜滋滋地笑著,能得到樊老師的認可和誇獎,他心裏又有了戰天鬥地的底氣。樊老師是學界泰鬥,他又得樊老師的真傳,瀛京藝科大學誰能比得過他的學識?


    藍先生掛念地看一眼樊崇峻,微笑著對喬增德和孫平堯說:“增德,讓樊先生休息休息吧,等他病好了,你們師生再好好相聚。”


    喬增德和孫平堯戀戀不舍地辭別樊崇峻和藍先生,他們心裏都清楚,這就是和樊先生的最後一麵。


    出了醫院大門,孫平堯挽著喬增德的手臂,帶著五十多歲的嬌氣問:“咋樣?我的手藝還是挺受認可的吧?”


    她等著喬增德對她的誇獎。


    喬增德沉浸在樊崇峻對他的誇獎中,心情大好。他仰仰臉,唿吸著瀛京入冬後清清冷冷的空氣,吸溜著鼻涕“嗯”著:“樊先生在人生彌留之際饒恕了你。”


    孫平堯一聽“饒恕”這個詞,好心情馬上化為憤怒。她抬頭望望醫院的方向,好像生怕樊崇峻和藍先生看見聽見一樣,壓低著嗓音吼著:“喬增德,你怎麽說話呢?什麽‘饒恕’?你看小說看得怎麽那麽會瞎聯想?”


    喬增德上下牙齒咬得咯嘣作響,像老牛吃草一樣來迴嚼著嘴唇:“你看過幾本書?還指導我?你害了我一輩子,到現在還死皮賴臉地纏著我,你以為樊先生不恨你嗎?他一輩子愛才惜才,當我是親兒子,沒有我,你能見到這麽有學問的人?”


    孫平堯氣得眼圈泛紅,手裏的保溫盒砰地砸向喬增德。她一轉身,伸手攔下出租車,氣唿唿地上了車。


    司機頭也不迴地問:“去哪兒?”


    孫平堯不說話。


    司機抬抬頭看看車前鏡子,又問:“現在走嗎?”


    孫平堯還是不說話。


    司機有點不耐煩,但看到後頭有一個胖子正疾步趕來拽住了車門,司機就收了聲。


    喬增德氣喘籲籲地拱進出租車裏,身上滿是保溫盒裏灑出的湯汁的味道。他大氣還沒喘勻,就數落起孫平堯來。


    孫平堯扯開出租車門,換到副駕座位上,強忍著眼淚衝著司機大吼一聲:“師傅,瀛京藝科大學!開車!”


    司機扭頭看看車窗外,忍下平白無故受到的嗬斥,滿載一車抱怨,駛向目的地。


    一路上,喬增德的嘴巴就像上了膛的機關槍,等到司機停了車,他還意猶未盡地沉浸在剛才悲喜莫名憤恨不已的情緒裏。


    司機目送著喬增德和孫平堯的背影,搖下車窗,往外吐了一口痰,自言自語道:“這他媽的就是大學教授夫婦?!這藝科學校果然差勁。”說完,他一腳油門駛離了瀛京藝科大學門口。


    瀛京冬天的天空總也擦不幹淨,劉青吾站在圖書館明亮的玻璃窗前,向外眺望著。她老遠就看到喬增德肥鴨子一樣蹣跚的樣子,和孫平堯一身黑羽絨服裹著的蝦米背。


    她沒有表情,靜靜站立,靜靜注視著羅宇和王英傑盛讚的伉儷。羅宇結婚,邀請了這一對恩愛伉儷當主婚人,劉青吾很是好奇,羅宇究竟從這一對伉儷身上看到了什麽。


    人,好不一樣啊。劉青吾想起崔瑋天的話。


    樓前銀杏樹葉悄然飄落。劉青吾靜靜心神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看了看表。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了。


    想必喬教授是去往餐廳,此時下樓吃飯,十有八九要碰到他們。


    張一三的辦公室就在樓下。


    劉青吾每次到圖書館都心有餘悸。宿舍、圖書館、餐廳,三點一線的生活,有兩點她都不能心無旁騖。不是怕碰到喬增德,就是怕碰到張一三。


    劉青吾覺得自己一夜之間變成了宅人。


    她看看自己不知不覺間胖起來的手,才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去打球了。舊隊友已經畢業,新隊友,她沒有心思聯絡。新認識的同學,不是這個教授的學生,就是那個教授的學生。


    這些教授的大名,喬增德都罵過。沒有人能從喬增德嘴裏活著出來。不是忘恩負義,就是雞鳴狗盜。


    那些教授也會在學生麵前罵喬增德嗎?他們的學生都跟自己的教授同仇敵愾嗎?


    一想到這些綿延不絕的口舌是非,劉青吾就感到眾聲囂囂,厭煩不已。


    為了一個觀點?為了一種真理?為了切實的利益?為了教育?劉青吾覺得都不是。可是紛爭似乎就這樣順著一個個師門一屆屆的學生延續下來,好像年輕的學生從五湖四海趕來,就是來學這些囂囂之聲的。


    劉青吾絕不肯讓喬增德的思維和觀念流傳下來,所以閉口不談。她總覺得喬增德身上有些說不清的東西在蔓延。張一三的事,劉青吾也從未講過,因為她知道,不講就可以“無事”,但如果講出來,就變成了事。


    有些事需用智慧大事化小,有些事需靠哲學見微知著。能過去的事叫故事,過不去的叫事故。


    可她覺得,隻要跟喬增德沾上邊,不要說事情,就算隻是一句話,都可以演變成一場災難。


    她還沒有去找王奇,王奇的電話卻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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