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大學是個小社會”,劉青吾雖然反感這句話,但其實她並沒有確切理解和感受過這句話的涵義,直到她見到崔瑋天。


    剛入學的時候,崔瑋天已經從吳風興那兒看過班裏學生的籍貫。班裏同學什麽家庭條件,她銘記在心。她看到劉青吾跟她是一個宿舍,張口就是一句farmer。但她很快發現,劉青吾並沒有她印象裏奶奶家裏人的那種邋遢,反而清爽幹淨。宿舍的地總是亮晶晶的,劉青吾從沒抱怨過隻有她做值日。


    崔瑋天當上班長,班裏的同學對她頗多微詞,因為沒有經過競選。有一個同學本來打算選劉青吾的,結果連投票都沒有進行。這個同學叫嶽亮。


    崔瑋天提到這個名字,問劉青吾怎麽認識的她的。


    劉青吾人與名字對不起來,崔瑋天一再提示她嶽亮的特征。


    劉青吾想起來,說,這個女孩在開課第一天就瘸著腿去上課,我騎自行車路過她身邊,反正應該都在一個教學樓上課,就順便載她一起去的。


    她沒想到嶽亮把這件事告訴了她先認識的每一個同學,強烈建議同學們選劉青吾當班長。吳風興直接點任了崔瑋天,嶽亮老大不高興。


    劉青吾做好事不留名,崔瑋天心頭一熱,但她還是問了另外的問題。


    她問劉青吾,沒有當上班長,會恨她嗎?


    劉青吾說,那有什麽好恨的,誰有能力誰當唄。


    崔瑋天問,心裏一點也沒別扭?


    劉青吾誠摯地看著她,說,沒有。


    崔瑋天就在那一刻,發現了劉青吾眼睛裏閃爍的小星星。開學快一個月了,崔瑋沒有發現劉青吾任何缺點和弱點。她給崔智明打電話,說自己的新室友安靜、愛讀書、幽默,是個實實在在的好學生。


    崔瑋天說她二十年以來,深信不疑的教導是“女孩子就是為了嫁個好人家”,化妝、學曆、察言觀色,都是為了這個最終目標,她覺得沒有女孩子不是為了這個目標的。


    劉青吾聽到崔瑋天這樣誠實地講出來,她心裏感到悲傷。沒有讀過書的女孩隻能嫁人,讀了書的女孩也隻能嫁人嗎?讀到碩士學曆的女孩,也隻能嫁人嗎?她還沒有想過自己嫁不嫁人的問題,高中時候那個給她寫了無數刻骨銘心的信的女孩,也說嫁人就嫁人了。


    她看著崔瑋天,這樣漂亮的女孩,要嫁給什麽人呢?紅樓夢裏,沒有一個女孩是幸福的。


    說來也奇怪,劉青吾看小說看電影,從不覺得哪個女孩是自己。她聽崔瑋天那樣講,也沒有同是女孩的悲涼感,她的悲傷中有一種失望。為什麽失望,劉青吾說不清楚,或許是因為,她聽到崔瑋天那樣講,好像明白,她心裏最深的孤獨是沒有辦法跟崔瑋天分享的。


    崔瑋天看劉青吾看著自己,她也看著劉青吾。


    崔瑋天眨一眨大大的雙眼皮長長的睫毛,看著劉青吾細長的帶點內雙的眼睛,感慨地說:“人好不一樣啊。”


    兩個人哈哈大笑。


    崔瑋天還沒有聽劉青吾的情感經曆,二十多歲要是連戀愛都沒有談過,那多多少少還是有問題的。


    拿到碩士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崔瑋天就和紮著小辮兒的男朋友分了手。當然,她可沒敢告訴她的媽媽崔智明,如果崔智明知道她精心培養的女兒找了這麽個吊兒郎當抽煙逃課敲架子鼓的男朋友,非得殺進學校來不可。


    當然,張汝婧也不可能知道,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乖乖女崔瑋天會那麽“大膽”。


    分手以後,崔瑋天對自己的性取向一直半信半疑。她打量著劉青吾瘦瘦高高的身材和毫無妝彩的五官,忽然覺得劉青吾身上有攻的氣質,有時候看起來沉穩的劉青吾有點痞氣。比如現在,她哈哈笑起來的時候就有點兒沒正形。


    崔瑋天不知道劉青吾有什麽弱點,她甚至連她的喜好都很難把握。每次都是她說半天,也聽不到劉青吾講她自己的事。


    崔瑋天不甘心,不掌握點兒別人的弱點,她總覺得不......安全。


    她試探過劉青吾好幾次,打球的時候就沒有什麽小女生遞遞水遞遞毛巾?但每次劉青吾都插科打諢,結論就是“沒有”。可她隻去看了一次劉青吾比賽,就撞上有小女生跟她要劉青吾的聯係方式。


    崔瑋天迴到宿舍,高跟鞋還沒有脫,掀起裙擺,妖嬈地一跨步,坐到劉青吾腿上,雙手環住劉青吾的脖子。她跟劉青吾鼻子碰著鼻子,塗著鮮紅口紅的嘴裏發著氣音,故作浪裏浪氣地審問劉青吾:“快說,背著我勾搭了多少小姑娘兒?”


    劉青吾雙手撐住椅子,歪歪頭,從崔瑋天的嘴巴沿著她高高的鼻梁看到她的眼睛,再從她的眼睛沿著鼻梁看到她的紅嘴唇,再從嘴唇看迴眼睛,啼笑皆非。


    劉青吾故意調戲她:“我幹嘛告訴你?”


    崔瑋天不罷休,把她的頭擺正,又鼻子碰鼻子地問她:“今天有個小女生問我要你的聯係方式,那是誰呀?”


    劉青吾覺得她笨得可愛,低著眉眼笑著說:“你都說了,她來要聯係方式,那說明我們不認識嘛。”


    崔瑋天生氣地說:“你是不是欺負我不聰明呢?”


    她掐一把劉青吾肚子,帶著嬌氣的恨恨勁兒,說:“我還收拾不了你了?!”


    劉青吾癢得大笑不止,站起身直接把崔瑋天抱起來。崔瑋天手腿並用,像娃娃背帶一樣掛在劉青吾脖子上。


    兩個人就這樣抱著笑了好一會兒,宿舍滿是肆意青春的曖昧氣息。


    崔瑋天掛在劉青吾身上,忽然眼睛帶淚,委屈起來,說:“我都還在那兒呢,那個女生還不知道個死活的來要你電話,那要是我不在的時候,你是不是老受歡迎了?”


    劉青吾覺得她簡直莫名其妙,這幹醋吃的是為哪般?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看崔瑋天像是認真的樣子,於是也認真地迴答:“我真沒注意。球場上光看球都來不及,哪有心思東瞅西望。再說,就算有女孩來要電話號碼,你在那兒也不說明什麽啊?這有什麽關係呢?”


    崔瑋天氣得跳下來捶了她一把,手從劉青吾的耳朵摸過去,踮起腳,貼上嘴唇親了她一下。


    劉青吾不動聲色地看著崔瑋天:“挺軟啊。”


    崔瑋天氣得直跳腳。本來要試探一下劉青吾的性取向,她這麽一問,倒顯得崔瑋天自己吃了虧。


    兩個人就這樣打鬧著,崔瑋天才問劉青吾,王奇找她什麽事。


    劉青吾說:“我其實根本沒聽懂她找我是什麽事。”


    她拒絕了王奇給她的表現機會,她也不稀罕王奇“美言”幾句的好意,她連想都沒想,她的拒絕會引起什麽後果。


    崔瑋天挑著眉毛試探著問她:“你挺牛啊,咋想的?敢這麽直接就拒絕了?”


    劉青吾還感到納悶兒:“這有什麽不敢的?”


    崔瑋天翻個白眼:“這有什麽不敢的?!你先說你為什麽敢吧。”


    劉青吾不知道崔瑋天問的什麽,她還沒有見過喬增德。


    她說:“學生到學校來不是為了在誰的麵前表現自己的,學生來學校就是來學習。一個老師,拿著誘餌要學生做事,不過是既想讓學生幫忙,又不想欠學生人情。那這樣的人,今天可以‘美言’,明天就可以‘醜言’,這實際是一種利益交換,根本不是師生關係。別人幫了忙就應該感謝,哪怕是學生幫了老師,老師也應該說‘謝謝’,何必自作聰明虛頭巴腦耍這樣的花腔呢?這就不是好老師。我不喜歡不好的老師。如果一個院長,別人美言幾句他就能信,別人表現表現他也信,那這個人隻會聽阿諛奉承,怎麽能當好院長呢?”


    崔瑋天愣了。她像聽天方夜譚一樣看著劉青吾。


    崔瑋天的媽媽崔智明是朝北春江市財務部門一個不大不小的科長,她爸爸崔茂是銀行職員,就連她叔叔都沒少跟她傳授職場秘訣。崔瑋天從未聽過劉青吾的這番話。


    她呆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劉青吾,半天,感慨一句:“青吾,你好有文化啊。”


    劉青吾笑了:“這是常識啊。”


    “唉。”崔瑋天又歎了口氣,“你以後在職場咋混呢?”


    劉青吾又笑笑說:“這是學校,又不是職場。也不是所有的職場都要來這一套啊,就算是官場,這樣也很糟糕啊。”


    崔瑋天不說話了。她默默發著呆,想起開學的情形。


    開學那天,崔智明帶著成績排名很靠後的崔瑋天早早就到學院裏給各個老師下了帖子,中午去兩條街外的魚兒台酒店照花閣吃飯,學院裏各個老師,她早就摸清底細了。


    教秘吳穆雨是吳建立的獨生女,在立高國本碩博連讀,畢業後直接入職瀛京藝科大學。崔智明雖然沒有見過她,但聽也聽成老相識了,何況吳穆雨比自己的女兒崔瑋天大不了十歲八歲,叫聲“親姐姐”一點也不過分。


    輔導員吳風興是藝科大學東日語專業畢業,碩士答辯還沒有進行,吳風興的老師就先來打好了招唿。喬增德很喜歡東日語,吳風興來應聘的時候,喬增德沒有為難她什麽。崔瑋天和吳風興是同一個專業,她私下根本不叫吳風興“老師”,而是叫“師姐”。


    師姐師妹都是一家人,吳風興接手碩士班後,連選舉投票都沒有進行,直接任命崔瑋天為班長。


    崔瑋天見到驢臉副院長張汝婧也不叫老師,老遠就從裹了蜜的嗓子裏送上一句“美媽”,瘦蛇腰上下三扭,就緊緊地纏上張汝婧的胳膊。


    張汝婧驢臉上笑容燦爛,喜滋滋地多了個如花似玉情商滿滿的閨女。


    崔智明對女兒就讀的學院了如指掌,她早就想好了,喬增德年齡大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退休了,張汝婧才四十多歲,已經是二把手,到女兒崔瑋天畢業的時候,即便不能取代喬增德混成一把手,那她在留人的時候也會有相當的權力。


    崔智明對崔瑋天說,喬增德能一手提拔張汝婧當副院長,可見兩個人交班是水到渠成的事,導師,就選張汝婧。


    崔智明想,這張汝婧是未來的院長,自己的女兒是她的親學生,到時候留校做個輔導員教教書還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嘛。


    這都不用老崔出馬,吳穆雨那是女兒的雙保險。雖然喬增德沒有約上,但崔智明還是誌得意滿,心裏覺得滴水不漏,給各個老師下了帖子就暢想女兒崔瑋天的美好未來了。


    能在藝科大學當上老師,多有麵子,自己全家可以舉家進京城。再給女兒全款買上房子,拿下京城一票難求人人羨慕的戶口,憑自己的家勢,再加上女兒的才貌,什麽樣兒的女婿不可著自己心意挑啊?再怎麽地,這未來女婿在瀛京也得是幹部啊。


    崔智明想想就感到身心暢快。


    她在酒店裏洗了個澡,貼上水淋淋的麵膜,半躺在酒店鬆軟的大床上,踩著腳蹬,舒舒服服地睡著了,醒來,精神抖擻地為女兒打點好關係,就安安心心打道迴家了。


    崔瑋天無比擁讚母後的英明,她謹慎地入了“宮”,從麵試時就對自己一言一行一衣一飯格外留意。她看到劉青吾素麵朝天,毫無計劃,心裏也就壓根兒沒把她放在心上。


    毫無競爭力。崔瑋天想。


    不到一米五的崔瑋天,邊脫高跟鞋邊嗤之以鼻地說:“你個farmer,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哪一次見麵哪個領導就悄悄相中你了,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


    她誇張地推一把劉青吾,嬌滴滴地說:“閃開,farmer。”


    劉青吾也不生氣,她笑著給崔瑋天“閃”開康莊大道,洗漱完,躺到崔瑋天對頭床鋪上休息。


    崔瑋天爬上床鋪,嘴裏哎呦呦,手裏捏著從十公分高跟鞋裏解放出來的細腳。


    劉青吾才知道,原來很瘦很美的人在“美麗”的時候是伴隨著身體的痛苦的。


    她替她感到身累心累。女人不裹小腳了,應該撒開大腳丫子快意人生,為了所謂“機會”糟踐自己,那“機會”來了,頭重腳輕地也很難立足。


    自古以來,工於算計者無一事成,精明如大觀園裏的王熙鳳,最後不過是誤了卿卿性命。人一生,隻能盡人事聽天命,命裏有時當仁不讓,命裏無時莫算計,雞飛蛋打的曆史故事不計其數。


    但她佩服崔瑋天,能把心思如此縝密地踐行下來,也算本事。反正自己做不到,能做好自己做學生的本分,學到想學的學問劉青吾就心滿意足。


    劉青吾也佩服崔瑋天的“變通”。崔瑋天看張汝婧高興的時候叫她“美媽”,在一般不太熟悉的人麵前叫她“張老師”,在正式會議場合叫她“張院長”。畢業以後,未能如願以償的崔瑋天叫她“張汝婧”。單是對老師稱唿上的變通,劉青吾就連想也沒想過。她從千裏之遙的島城鄉村到瀛京,確實長了見識。


    崔瑋天嬌滴滴輕蔑蔑明晃晃的“farmer”,劉青吾不覺得生氣。她想,原來人人羨慕的好家庭的好女兒是這樣的教養。不是farmer可恥,是這些人可悲。可劉青吾也覺得奇怪,為什麽有些家庭會教小孩這樣說話。她還沒有想過,農村,會成為一種身份。


    躺在床上,劉青吾思考著這些不同。她從小成績優異,也當班長,但她從未瞧不起班裏學習成績不好的同學,就連老師批評這樣的同學,她都會感到難過。她討厭的是討好老師的同學,打小報告的同學,欺負同學的同學,欺負學生的老師。至於家庭條件,她更是不放在心上。賺錢是大人的事,孩子隻要不奢侈浪費,做好自己的事,有餘力幫幫父母就好。炫耀父母的錢財和職位,難道已經可以如此光明正大了嗎?互相幫助,團結友愛,禮貌待人,善良勤奮,這難道不是連小孩子都應該知道的基本的道理嗎?


    她默默地想著這些不同,想著崔瑋天像哪個她遇到的同學,想著王奇像哪個她遇到的老師。遍尋記憶,劉青吾也沒有找到哪一個同學老師像崔瑋天和瀛京藝科大學的大學教師們。


    隻要是負責學生工作的人,尤其是為學生盡心盡責的人,在劉青吾眼裏都是“老師”。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無論何時見到,都要尊敬。


    加上一個姓,就像平輩,她覺得在校學生那樣叫老師,有一種逾越、分別心與對“老師”職責的弱化的意味,好像這“老師”隻是一種尋常的稱唿和工作。隻有需要特別強調一種心情、平等或者區別其他老師的時候,她才會特意加上老師的姓。


    她也不會叫“院長”、“教授”,那是單位同事間為表尊敬叫的,學生的尊敬,都在一句“老師”裏。崔瑋天的媽媽可以叫“張老師”,但崔瑋天也叫“張老師”就過於“親昵”。至於同學,她更是連名加姓從不節省。


    語言上微妙的差別,是人思維的顯現,人的思維,透視著她之前人生所有的經曆。


    對於這些不同,劉青吾決定放在心裏,不喜歡的,少說話。校園,是她心裏的淨土,雖然她知道校園並不淨,但她的心不想像崔瑋天那麽早就社會化。有條不紊地成長,劉青吾很珍惜。盡量保持本心,難道不正是教育深造的目的嗎?


    亂七八糟的想著,崔瑋天和劉青吾就各自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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