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增德憑三篇熱乎乎的論文,和指導在讀碩士研究生的經曆,獲得了正式的碩士研究生導師資格。新學期開始,有三個新碩士生選了喬增德作碩士導師。


    那三篇文章不光讓他評上了碩士生導師,還為他在期末掙了三千塊錢的獎金。加上稿費,喬增德拿到八千多塊瀛洲幣。


    教研室為喬增德鼓掌祝賀。


    沒有人知道宗天弘為什麽突然殺人。


    鍾田中正式成立導師組,他是喬增德的博導,現在喬增德也成了碩導,他放心地把自己的碩士生交給喬增德。


    鍾田中在讀的碩士生張文棟、黃繁忠,新來的碩士生牛莉莉、馬小娜,和喬增德第一批碩士研究生蘇槐、張燕玫、吳競明一起,跟著喬增德上碩士研究生導師指導課。


    程似海的父母哭得撕心裂肺地來,哭得撕心裂肺地走。李仲森、邱在禮、鍾田中、喬增德除了“深表遺憾”“深感難過”,也沒有過多的說辭。他們甚至覺得自己也受到了宗天弘這個失心瘋的牽連。


    程似海被父母帶走了。


    宗天弘直接被帶進監獄。他隻有一個父親,在川都一個山村辛勤地守著土地,一輩子也沒出過大山。


    除了鍾田中,沒有人同情宗天弘。鍾田中實在無法跟他的父親說出“你兒子殺了人”這句話,他隻好委托宗天弘村裏的幹部代為轉達。


    宗天弘的父親一句話也沒說。


    他隻會說川都方言,隻能聽懂川都方言,瀛洲國標語,他不會說,也聽不懂。他不識字,更沒有坐過火車,就是識字,他也沒有錢坐兩天兩夜的火車去長天市,再坐兩天兩夜火車從長天市迴來。


    他從村幹部那兒得到通知後,就再也沒有開口說過話。


    還是村幹部的通知,宗天弘被正法了。


    宗天弘的父親坐在村幹部的馬紮上,把頭低到褲襠裏,像土地一樣沉默著,連眼淚都沒有掉一滴。良久,他起身走到自己家山地的最高點,眼睛都沒眨一下,直勾勾地跳下了崖。崖下不過多了一塊山地裏的土坷拉,毫無迴響。


    一些生命,像從來就沒有來過人世間一樣,消失了。


    喬增德給黃繁忠、張文棟、蘇槐、張燕玫、吳競明、牛莉莉、馬小娜上的第一堂導師指導課,是新青年心理健康的重要性。


    他引用著魯哥迅的狂人、大q、小孔、魏連殳,講到魯三老爺、祥林老婆,把自己感動得眼泛淚光。蘇槐、張燕玫、吳競明、牛莉莉、馬小娜熱烈地鼓掌,立誌要做心理健康的新青年,並要學習導師喬增德的啟蒙精神。


    黃繁忠牙齒咬得掉下渣,張文棟脖子上的動脈腫成溝壑,可是他們無法反駁。


    喬增德見他倆不熱情,私下給他倆加課:“你倆是不是傻?同情一個失心瘋殺人犯?那是有良知的人共同的敵人!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我都沒告訴你們,宗天弘背著你倆搞了多少把戲,就你倆,讓人賣了都還在幫人數錢呢。你倆當他是哥們兒,他當你們是敵手,懂嗎?”


    黃繁忠反駁說:“天弘不是失心瘋。”


    “那他是不是殺人犯?”喬增德馬上反唇相問。


    張文棟反駁說:“他想留校我們不怪他,好機會誰都想要,他又沒有害我們,怎麽就成了敵人了?”


    “科學!科學!懂不懂?我上課白講了!新青年高舉的大旗,用賽先生,科學,反對蒙昧愚昧!達爾文的進化論,人類是叢林法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喬增德恨鐵不成鋼地用手指頭點著桌子,恨不得把這些話像澆水泥一樣焊在張文棟的腦子裏。


    黃繁忠恨自己沒有能反駁喬增德的知識,他梗著脖子說:“新青年魯哥迅如果是這樣的,那我不學了。”


    “你不學了?那你是連畢業證也不想要了?我,破格兒副教授,我現在也有自己的碩士了,你倆現在就是後的,還不知道珍惜不知道感恩!”喬增德拍著桌子威脅道。


    張文棟用腳尖偷偷碰碰黃繁忠,馬上要畢業了,別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


    喬增德一眼就看出了張文棟的小動作,他讓黃繁忠先迴宿舍反省,把張文棟單獨留下。


    他舒緩一下語氣,眼睛裏還帶著淚光,痛心疾首地說:“張文棟,你比黃繁忠開竅,我就是看好你這一點兒。真理從來都是隻在少數人手裏,什麽是真理?難聽的話往往就是真理!要是老師不是真心實意為你好,這些話我也不會說,浪費這時間,我再寫幾篇論文,為我自己評教授,但我就是這麽無私。不一心為公,我能受李校長器重?能當上碩士生導師?能當上教研室主任?你跟著我這麽長時間,我對你有呐!宗天弘家裏貧困,我也一視同仁,從不因為他家裏窮就輕視他,我隻看學生的學習能力。比如說你吧,你的檔案我都看過,你家庭條件比宗天弘好太多了。宗天弘給我送這個送那個,我說心裏話,我都不忍心不要,不要更傷了他自尊心了。我問你要過什麽?沒有吧!”


    張文棟已經被喬增德的狂轟濫炸懵了腦子。


    喬增德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這就是語言的魔力。喬增德按捺不住自己的興奮,因為他發現,學生哪怕讀到了碩士,也比他想的更不堪一擊。


    這一下子就是七個碩士啊,七個都是宗天弘,那什麽東西都得長上翅膀飛進他的口袋。


    喬增德細細研究過這幾個學生的家庭條件,心裏早就盤算好了。


    蘇槐家裏條件最好,城市戶口,父母都是技術員,城裏人不好惹,要團結;張燕玫、牛莉莉、馬小娜都是農村戶口,長得又醜,肯定也嫁不到高官顯貴,可以往死用;吳競明雖然是農村戶口,但他爹是村裏的書記,是官就是一家;黃繁忠的爹是街道辦主任,主任嘛,跟我平級,先給他點甜頭;張文棟父母做買賣,肯定有錢,拿捏住他,他的就是我的!


    喬增德停頓著,把時間留給張文棟思考“我問你要過什麽”上。他盯著張文棟的眼睛,那眼睛裏是年輕的怯懦、猶豫、糾結、自我反省,善良愚昧的人共有的眼神,羊羔一樣的眼神,任人宰割的眼神。他在心裏斷定,張文棟正在上鉤。


    果然,張文棟仔仔細細迴憶著,除了請喬增德吃了幾次飯,他確實沒有送給喬增德什麽。


    喬增德從瀛洲與東日國的戰爭曆史中發現,善良的人隻要想到自己有一點沒做對,那就等於自己全部沒做對,等於別人傷害自己是有道理的。越是善良的人越容易自我反省,越是不把精力放在自我反省上,越是所向無敵。


    他進一步得出結論,好人注定受奴役和剝削,好人的不幸都是咎由自取。


    當然這樣的秘訣,喬增德不會說,隻會做。隻要按照秘訣來,無往而不利。


    隻有一個宗天弘還不夠,他要進一步驗證,獵物就在眼前。


    高明的動物從不親自抓撲,它會等著獵物自己走到它的嘴邊。喬增德要的還不止是獵物自己主動走到他的嘴邊,他還要讓獵物心甘情願匍匐於自己腳下,他不僅要讓獵物自己雙手奉上自己的全部,他還要獵物對他這個獵人感恩戴德。


    這樣,獵物才不會有反抗之心,才會永遠是獵物,他才能一勞永逸。


    張文棟臉紅了,他為自己對導師連這麽一點基本的感恩迴報都沒有而感到羞愧難當。


    喬增德抓住時機,給張文棟一顆甜棗:“文棟,我做老師的,還能跟你計較這些?記住,我對你的啟蒙就是你的再生父母。父母給了你生命,老師給了你第二次生命。心疼父母那是愚孝,該付出的時候不付出,不是愚孝是什麽?魯哥迅一生堅決反對的就是‘孝’裏的流毒。我能圖你什麽呀?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宗天弘沒有把握住的,你要把握住,嗯?”


    果然,張文棟被喬增德的大度感動得熱淚盈眶。


    黃繁忠沒有迴宿舍,他等在教學樓前,截住張文棟,接著把他拉到隱蔽的地方,悄悄問:“文棟,喬老師跟你說什麽了?你可千萬別聽信他啊。我懷疑,天弘是讓他刺激了。”


    張文棟甩開黃繁忠的手,他感覺很矛盾。喬增德確實也沒有害他什麽,也確實像他說的那樣,如果他不是真心為了我好,那他幹嘛不把時間用在寫論文上?跟我浪費口舌幹什麽?何況,現在他現在已經有了自己的親學生,如果這次不抓住機會,那機會就是蘇槐、吳競明或者張燕玫的了。


    喬增德說得對,要想有迴報,就得先付出。


    張文棟沒有跟黃耀忠再多說什麽,他用公共電話給父母打了個電話,問他們新學期給導師準備了什麽禮物。


    張文棟的父親很納悶兒,兒子好端端地怎麽想起給老師送禮來了。他直接跟張文棟說:“文棟,你現在這個思想苗頭不太對啊,人要靠自己努力,不要想些旁門左道的捷徑。”


    張文棟不敢跟喬增德生氣,但是他敢跟自己的父親生氣,他一下子想起喬增德說的愚孝,他才不要做愚孝的蠢人,那是對自己的侮辱。他馬上在電話裏咆哮起來:“你就是不舍得付出,我是你兒子,你不為了我付出,你為誰付出?總是讓我自己努力,我現在不就是在努力嗎?你又扯我後腿。”


    張文棟的父親不知道兒子中了什麽邪,說出了這樣的混賬話,他很生氣,馬上在電話裏罵道:“我沒有給你付出?那你是怎麽長大的?你是喝西北風長大的?你現在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我的付出......”


    張文棟怒氣衝衝地甩掉了電話,當即把身上的薄毛衣脫下來,重重摔在地上。


    他光著膀子,衝著程似海掉下去的地方,發出雷鳴般的狂吼。


    喬增德分了一間屬於他自己的辦公室,他端著張燕玫送的杯子,喝著吳競明送的北湖龍井,吃著蘇槐送的堅果,得意洋洋地從樓上看著張文棟中招的症狀。


    他顛著腳數著時間,下課鈴聲叮鈴鈴鈴響起,教室裏的大部隊浩浩蕩蕩下了課。張文棟光著膀子的暴躁狂吼有了無數的人證。一頓飯的功夫,校園裏就傳出了暴露癖暴躁狂的謠言。


    一個人一旦臭了名聲,不管是自己搞臭的,還是被別人搞臭的,他就幾乎很難再香氣來。名聲,幾乎是不可再生資源。除非花上大代價,否則,名聲很難起死迴生。


    “蠢貨!”喬增德得意地罵道。他相信不用多久,張文棟就會爭著當他肚子的蛔蟲。他的“把柄”落在那麽多人手裏,即便有一天他要反抗,中文係的學生也不會相信一個有暴露癖前科又狂躁得失控的神經病。


    沒有學生問問張文棟發生了什麽,他們避之唯恐不及。


    學生們不僅不會相信同樣是學生的張文棟,反而為攤上張文棟這樣的學生的導師感到同情:“攤上這樣有心理問題的學生,導師可真夠倒黴的。”


    學生這樣想,教研室的教師們也這樣想。


    一時間,師生們心意相通,誌同道合地觀察著,提防著,哪怕張文棟在此時摳摳鼻子,那也比旁的什麽人更怪異三分。


    一個神經病的話是沒有人信的,所以狂人會瘋。越沒有人信他,神經病就會越嚴重,就會越怪異。越怪異就越沒人待見......狂人的孤獨就產生了。


    人之所以孤獨,是因為沒有人能理解。不能彼此理解的人很多,但是別的什麽人不理解可以,最親密的人不理解就會吵架。最孤獨的時候一旦和最親密的人吵了架,那就會動搖真感情,真感情一旦被動搖,人就真正陷入了孤立無援。


    孤立無援。正是狩獵的最佳時機。是威逼,是利誘,主動權全在狩獵人。


    喬增德忍不住笑出了聲,傻子就是傻子,根本不用費吹灰之力,就主動進入股掌之間。


    喬增德吹掉粘在手上的堅果皮,堅果皮在手上掙紮幾下,無力地打著旋落到地上。


    他吹聲口哨,瞥一眼杯子,愉快地迴到家。


    從喬其的小嘴學會巴巴地叫著“爸爸”時,喬增德才真正意識到當爹是種什麽感受。過癮。他高興了,逗她一下,她就笑;他不高興了,瞪她一眼,她就哭。


    她笑她哭都是以他為中心,女人,就應該這樣。


    喬增德想起孫家,孫昱仁和毛秀春根本就是教女無方。他喬增德的女兒,有朝一日嫁到別人家,他可不能讓人像他現在戳孫昱仁和毛秀春的脊梁骨一樣戳他。


    孫平堯做好了飯,喬增德一屁股坐下,邊吃飯邊迫不及待地跟孫平堯描述著今天他成功的導師課。孫平堯崇拜地看著喬增德,覺得他越來越威風。


    結婚以前,有父親孫昱仁庇護;結婚後,有丈夫喬增德庇護。


    這就是孫平堯以為的美好婚姻。


    她咯咯咯地笑著,她現在覺得喬增德的話有道理了:她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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