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森去了周望宗家。他就是要趁著大雨去,不然,要想見到周望宗,他這個校長也得排隊。再說,雨大,才好掩人耳目。


    周望宗在單位統計表中寫的住址,還是他剛開始工作時單位分的八十平米福利房,其實他工作沒幾年就換了住處。先是搬到長天市天水大街101號麒麟公館,沒兩年又搬到長天市祁山大道999號禦水楓林,再後來嘛,就沒太有固定住處了。


    周望宗把他樹皮棕顏色的眼珠正對著貓眼往門外看,眯一下再睜大,上下左右順時針轉一圈,再逆時針轉一圈,思忖著:“李仲森怎麽找來的?”


    周望宗現在住的地方是長天市郊外的一個莊園,前不久森達集團的張毅恆投資的一塊新地皮,掛名天街優育產業基地。這座產業基地原本背靠白長山,是春鬆江一條小的支流。森達集團斥巨資填水造陸,再山地起高樓,向朝北地區優秀人才開放服務。


    二十年後的喬其就是在這裏第一次見到了王荻秋。


    李仲森又敲敲門,把黑色大傘的手柄往腰間拉一拉,也趴在貓眼上。雖然李仲森什麽也看不到,但周望宗被他堵上來的黑白眼珠嚇得往後縮起頭。


    周望宗獨棟別墅的大門離房子還有八十米。院牆不高,圍了一圈樸素的白牆,白牆上是尖聳的鐵柵欄。


    李仲森高高舉起傘,抬起頭環顧四周。大門外是高大的楓林銀杏,錯落相間,紅黃綠葉相疊。雨水把枝葉衝刷得幹幹淨淨,樹幹深沉地黑著,樹葉深沉地彩著。大門左右兩旁種著十幾棵開著黃花的四季欒樹,欒樹裏隱藏著兩棵壯實的桂花,樹下鋪滿毫無雜色綠得滴油的草皮。每一棵草葉都濕漉漉的,如此大的雨,隻聽見下水道的水嘩嘩作響,但未見哪裏有積水。


    這樣精密的水利工程,恐怕整個長天市隻有一人能夠設計出來。


    李仲森冷笑一聲,沿著兩米寬刻有圓形方孔銅錢的紫石英石板路望去,幾百平米的院子裏,幾乎所有的台階,都是從圌山運來的雄厚沉實的黃石。即便沒有陽光,這些形體玩憨的石頭也自帶燦燦的光形。


    李仲森沉吟著:“以前的大文豪們用來做硯台,現在的大官們用來鋪路,妙哉!好一個依山傍水的世外桃源,好一隻,嗯,狡猾的兔子。”


    “老周,快開門,我都看見你在家了。”李仲森站敲著門說,“你要是再不開門,我可喊了啊。”


    周望宗擤著鼻涕,按一下遙控器,大門緩緩向兩側滑動。周望宗從房子裏走出,隔著十米就哈哈大笑著,故作驚喜地說:“呦,李校長,快請進。不知道您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呐!”


    周望宗學著戲文裏的南腔北調,油嘴滑舌地說完,把李仲森引進會客廳。一段路,周望宗不時地遮擋著李仲森的視線,不斷地寒暄,生怕李仲森看到院裏停著的邁凱倫。


    李仲森確實沒注意到邁凱倫,他順著周望宗指引的方向,隻看到瀛洲國號稱“百孔淌清泉,百孔繚天吐白虹”的梵音玉玲瓏。李仲森心裏嘖嘖兩聲,這個周望宗真是貔貅肚裏能撐船,玉玲瓏可是豫州地區的瑰寶,他上次帶著學校老教授去豫州文物館做文化考察都沒有見到,沒想到,這個寶貝在這兒!


    李仲森禁不住又冷笑一聲,豫州文物館館長處東波說鎮館之寶出國展覽去了,原來是來了這麽一個“國”。獨棟的三層小樓,一麵牆上貼了半壁青色雪浪石,遠處影影綽綽還能大體看清一句“此身自幻孰非夢,故園山水聊心存”的題詞。


    周望宗叫一聲“老薛”,一個把深紫色t恤紮進外腰的六十幾歲的老頭應聲出來,端著冒著熱氣的碧螺春,放在會客廳一張陳舊的茶台上。


    周望宗笑著說:“李校長今天怎麽有空來找老弟啊?喝茶喝茶,我這臨時出差,暫時借住在這兒做做調研。杯盤簡陋,招待不周,李校長不要見怪。”


    李仲森也笑笑,心裏罵道“老狐狸”。杯盤確實簡陋,就是商場裏普通的杯子,李仲森一看就知道這是周望宗的障眼法,拿出來做戲的。可這滿屋名貴木製家具,那可不是碟子盤子碗,可以糊弄住人。光是眼前這張茶台,就是上好的南海黃花梨,一張桌子腿就值兩千瀛洲幣。


    李仲森知道周望宗是個“隻進不出”的主兒,但他還是低估了他的胃口。


    李仲森說道:“周局長,我這次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周望宗翹起二郎腿說:“李校長不要客氣,您是長天師大的校長,長天師大什麽地方,說是‘長天’師大,但誰不知道您的大學那是‘朝北’師大?您是正兒八經的台級幹部,您到我這小廟裏來,我是蓬蓽生輝啊,哈哈。”


    李仲森看著杯子裏的碧螺春沉入杯底,笑著點點頭,接受著周望宗陰陽怪氣的恭維。他抬頭看看“老薛”,老薛低眉順眼,垂手拱立一旁,眉心一條二郎神三隻眼一樣的刀疤,看得李仲森心驚肉跳。


    周望宗看李仲森在看老薛,哈哈一笑,揮揮手,老薛一哈腰,走了。周望宗盯著李仲森,說:“李校長有話直說吧。”


    李仲森半握一下拳頭,語氣不軟不硬地開了口:“周局長,瀛洲總籌的項目通告想必您已經看過了,這次項目您看能不能優先考慮一下我們長天師大,怎麽說,長天師大也匯聚著朝北地區專業人才。如果我們能拿到這個項目,對咱們市的教育事業和經濟發展都大有利處。”


    周望宗拍一下大腿,仰天大笑:“哎呀李校長,您也是糊塗,您太抬舉我了。我就是個小小的局長,瀛洲總籌的項目我毛兒還沒有看到呢,哪有那麽大的權力說給誰就給誰呢?您是大學教授,才高八鬥,我在您麵前那就是大老粗,不,土匪,嘿嘿,這可不是我推脫,我是愛莫能助啊。”


    李仲森在心裏又罵一聲“老狐狸”。


    瀛洲總籌的項目原本確實不屬於地方教育局,但今年這個專項非常特殊,不僅直接下放到教育局,而且需要地方企業共同參與。為了考慮公平性,有能者皆可申請,不能讓地方大學一頭獨大,地方教育局主持招標,大中小學各級人才共同組隊。喬增德隻要拿到這個項目的參與權,就可以參評副教授,可見這個項目的重量。可喬增德一個普通的教師,他並不知道這次項目的利害關係。


    李仲森不動聲色,繼續說:“周局長,咱們都是敞亮人,明人不說暗話,您有什麽條件,不妨提一提。”


    周望宗放下腿,抻著圓滾滾的臀大肌,整個上半身湊到李仲森跟前,抽搐一下嘴角,說:“李校長,什麽條件都能行?”


    李仲森冒出了冷汗,稍稍變了臉色。


    周望宗哈哈兩聲,拍著手,尖細著嗓音說:“看你,李校長,我這還沒提什麽條件呢。唉,人生在世啊,真是難。我周望宗呢比起李校長您,那就是小學生。我沒什麽文化,就想鞠躬盡瘁地為國家教育事業做做後勤保障工作,對您這樣的大教育家的景仰之情那就是春鬆江,滔滔不絕。”


    李仲森不接話,靜靜地聽周望宗說話。


    周望宗像是討了個沒趣,接著說:“李校長,說起來咱們也是舊相識,咱們也都是為人父母的人了。你的兒子嘛,我是知道的,優秀!”周望宗把翹起的大拇指伸到李仲森的鼻子底下,繼續說:“聽說你的兒子在朝北春長市自然資源管理局,已經馬上要提副局長了吧?要不說虎父無犬子。我就比不得您啊老兄,我那不成器的兒子現在追求‘自由’呢。您說,天下父母哪個不是人心肉長的?聽說大學是最講自由的地方,那我兒子擅長啊。”


    李仲森攥緊了拳頭。


    周望宗的兒子周明明,在瀛京念職業學校的時候聚眾賭博被開除,迴到長天市遊手好閑了好幾年,周望宗給他安排到泗合鎮安保大隊,負責收收鎮上店鋪、攤販的衛生費。結果,他剛去不到兩年,就看上了永祥飯店的女老板姚歡,打著執行任務的名義,對這個女老板糾纏不休。女老板的弟弟姚暢看不下去,跟他起了爭執,周明明就以妨礙公務為由,把姚暢帶迴隊裏審問。


    女老板姚歡為了救弟弟去求他,周明明在辦公室起開一瓶五十六度的叼福口酒,逼她當場喝完。姚歡救弟弟心切,豁出命去,一口氣喝完整瓶酒,很快醉得不省人事。周明明把她連摟帶抱帶去姚暢的審訊室,當著姚暢的麵強奸了她。姚歡喝了大量的酒,加上連日驚懼,當即死亡。


    周明明打折了姚暢的一條腿後放了他,揚言,他敢去告狀,就讓他後半輩子癱在床上。


    姚暢關了飯店,要去省裏告狀。他特意繞過泗合鎮,拖著條殘腿去條西鎮坐車,結果他剛在條西鎮汽車站買上票,就被條西鎮鎮長薛偉軍攔下了。周明明帶著人,氣勢洶洶而來,姚暢拚命掙紮,慌亂之間用石頭砸中了薛偉軍的額頭。薛偉軍和周明明等人一擁而上,把姚暢打得不成人樣,血吐了半桶,還沒等路人報警,姚暢就斷氣了。


    姐弟兩個人相依為命,無父無母沒有什麽親戚,也無人替他們申訴什麽,就這樣死無對證,慘烈而寂靜地從世界上消失了。


    周明明身背兩條人命,但隻被免了職,這件事就算徹底了結,很快,也沒有人再提起。


    那這個“老薛”......李仲森明白了。


    他後背的襯衫也不知道是被大雨淋濕了,還是被冷汗浸透了,緊緊貼在他的脊梁骨上。那脊梁骨慢慢彎成一張弓,李仲森低下了頭。


    周望宗拍著他的肩膀,哈哈兩聲,點點手指頭,說:“老兄明白人,一說就透。不愧是高級知識分子,俊傑!這智商這腦子就不是一般人。”


    他把頭靠近李仲森,低聲說:“李校長,老兄,咱們什麽關係,您能來,說明什麽,說明咱們是鐵哥們兒。您兒子就是我兒子,我兒子不就是您兒子嗎?可憐天下父母心!咱們連連手,為了孩子的前程,給他們牽牽馬托托鐙,也算盡盡為人父母的一點慈心。隻要我兒子能在你的長天師大做個勤勤懇懇的園丁,咱們爺們兒幾個就算蠟炬成灰了也放心了。未來,天下,還不得是他們年輕人的嘛!”


    李仲森一想到像周明明那樣的人進入高校,就感到不寒而栗。


    周望宗站起來,倒背著手,聞一聞紅木腳凳上潔白無瑕的蓮瓣蘭,陶醉地“哼”了一聲,招唿李仲森趕緊來欣賞這盆世間珍奇:“李校長,您看這蓮瓣蘭,產自距離長天市四千公裏的雲碭山,整個南詔市也沒有幾棵呦。哎呀,確實好看,聞上一聞簡直長生不老啊哈哈哈哈,別人我還不舍得呢。您是誰啊?大教育家,文化人,文化人就得有文化人的派頭,來來來,您來欣賞欣賞嘛。”


    他的神情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好像李仲森隻是來找他閑聊的老朋友。


    李仲森當然不認識什麽蓮瓣蘭,他哪還有什麽心思欣賞什麽蓮瓣蘭。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自投羅網。


    項目的事,李仲森早就做好了與虎謀皮的準備。周望宗貪財他是知道的,項目拿到手,錢自然少不了他的。可是李仲森沒有想到,周望宗會想給兒子“找工作”。周明明哪怕是個憨貨、二傻子,李仲森也可以勉為其難,給他安排個保安後勤什麽的,但他前科如此惡劣,這種人進入高校,簡直不堪設想。


    何況,周明明一旦有了“教職”的名義,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申請項目,那從瀛洲總籌到地方大大小小的項目,他豈不是要盡數包攬?要是不答應周望宗,那就等於得罪了他。周望宗的手到底有多長,李仲森心裏已經完全沒底了。


    大雨還在下著,周望宗的院子裏平地炸響了驚雷。


    老薛腳下無聲,急急地進來,對著周望宗耳語。


    周望宗皺著眉頭,衝老薛揮一揮手,轉過身笑笑,對李仲森說:“李校長,時間也不早了,這樣,您什麽時候有空,再到寒舍敘舊,我肯定給您擺上一桌,咱哥們兒好好喝上幾口兒。”


    李仲森正犯愁怎麽從這個是非之地脫身,他聽出周望宗的送客之意,馬上站起身,恢複從容淡定的姿態,說:“周局長,那我先告辭了。”


    “等等!”周望宗踱過步子,嘿嘿一笑,說:“李校長,咱們商量的事,您可別忘了考慮考慮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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