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前一直知足,就是尋常百姓家,這樣真心的男人又有幾個,何況帝王之愛,難道還奢求十全十美嗎?


    真逢了對景的時候,她才發現不行,差一分都不行。


    差一分,有了錢氏,又差一分,錢氏再度得子,再差一分,錢氏從乾清宮全身而退——每一分,都是紮在她心上的一把刀。


    宮裏並非沒有別的嬪妃,但她都不放在眼裏,一則是她們也都未生出兒子,二則是她知道,在皇帝眼裏,她們不過都是些調劑的玩意兒。


    但錢氏不一樣,從她得知錢氏迴宮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錢氏不一樣,不是錢氏本人有多麽國色天香能蠱惑聖心,而是她知道,皇帝對錢氏有愧。


    這份愧意,比什麽都可怕。


    她沒有辦法,很難出手,因為這份愧意最初正是由她主導,而朱英榕作為這份愧意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一日日茁壯成長,他長得越大,皇帝越無法對錢氏狠心——這個兒子,是錢氏為他生的,一個稍微有良心的男人對自己兒子的生母,又怎麽狠得下心來?


    皇帝對錢氏優容,汪皇後就要受委屈,她們共有一個男人,這天生就是無可避免之事。


    汪皇後也不是沒有受過委屈,直到之前,她都忍下了。


    但如今,她覺得忍無可忍。


    她連皇帝都讓出去了一部分,可是朱英榕,就是她的兒子,她寸步也不能讓。


    讓了,這多年的心血謀劃,生前身後事,就都是一場空了。


    汪皇後緩緩站起來。


    她要去乾清宮,她還有最後的一點指望,那個宮人必是錢氏所指使,等到真憑實據擺到了皇帝麵前,她不相信,皇帝還能袒護錢氏。


    ……


    夜色深濃。


    但不寧靜。


    乾清宮燈火通明,皇帝一邊批閱奏章,一邊等待心腹太監的迴話。汪皇後立在旁邊替他磨著墨,皇帝勸過她兩迴,見勸不迴轉,便也不管了,帝後之間感情深厚,日常相處其實與尋常夫妻差不多,沒那麽多奏對規矩。


    宮裏氣氛還算寧和,外麵的其餘各處宮殿,就陷入驚濤駭浪般的動蕩中了。


    如何查問不必細敘,上一次是太子本人不知到底是誰往他耳裏吹的風,這次拿著了現行——哪怕是個死人,管事太監也有辦法借著死人追本溯源起來。


    自盡宮人所歸屬的宮殿,留下的私物,生前所有與人來往的蛛絲馬跡……


    夜色一點點深下去,案情一點點明朗起來。


    子時初,太監進來迴稟。


    汪皇後疲倦得不行,坐到一旁眼皮已有點粘連起來,這時一凜,馬上精神起來。


    但太監吐露出的卻不是她要聽的話。


    「白氏?!」


    她過於震驚,以至於搶在皇帝前失聲問了出來。


    皇帝沒有阻止她,因為皇帝的震驚之情絲毫不下於她。白氏這個人——早已從他的記憶中淡去了。


    但他當然不可能真的忘掉。


    畢竟,白氏是他的原配發妻。


    無論白廢後怎麽幽居深宮,怎麽出家為道,哪怕有一天她過世,從這世上消失,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沒有弄錯嗎?」過了好一刻,皇帝才澀然出聲。


    太監跪地道:「奴婢多番查問,查出那宮人生前曾受靜仁仙師重恩,所以以死相報。奴婢鬥膽前去長安宮相問,靜仁仙師不曾開門,但隔門言道……悉憑皇上處置。」


    靜仁是白氏出家後的道號,長安宮,就是白氏修道之地。


    乾清宮內一片安靜,久久無人說話。


    許久之後,汪皇後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察覺到,也看向她,帝後相顧,俱無言。


    這個幕後黑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靜仁仙師是做過皇後的人,她即便被廢,還控製有一些人手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皇帝廢了她已是無理,不可能還刻薄到把她的人手全都拔除掉,汪皇後倒是暗暗幹了些,但也不好太明著來,因此留下些漏洞,讓人能直入朱英榕床前進言——此時迴想,之前那一次倒正是印證了靜仁仙師的嫌疑,她才有這個本事往坤寧宮裏做手段,錢嬪進宮既沒有多久,又被汪皇後當成賊防,很難下手。


    確定了真兇,不意味著事情就有了進展,相反,是陷入了另一重膠著之中。


    靜仁仙師說了「聽憑處置」,但皇帝還可以處置她什麽?連道姑也不叫她做了嗎?或是索性給她送三尺白綾?


    逼死廢後的人君,那真的是往昏君那一撥裏扒拉扒拉都少見。


    不但皇帝坐蠟,汪皇後更加連說都不好說什麽,不錯,靜仁仙師是戳破了她精心編織的謊言,令她陷入了巨大的麻煩之中,但她對上靜仁仙師,比皇帝還理虧,當初正位中宮,母儀天下這些年,並不知道有朝一日欠下的是要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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