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鈞沒勉強,他現在的情緒常常很像夢裏那樣,一麵覺得很想冒犯她,一麵又覺得不可以,兩種不同的想法拉扯著他,但是他非但不煩惱,還有點沉迷,好像這種情緒本身都很有意思,他就隻歪了歪頭,在她背後意味深長地道:「哦,我就是要亂想。」


    展見星:「……」


    她差點扭到腳,忙加快腳步走開了。


    ……


    京城的煩惱總在千裏之外,隨著鑄私錢案的移交,崇仁這裏是重新恢複了平靜,新縣尊的第二把火燒得太旺,威望正式立了起來,不論是底下的皂隸,還是佐貳的縣丞主簿典史以及六房司吏等人,都不想第三把火燒到自己頭上,每日當差聽傳,個個老實。


    這第二把火還沒有完,十月,火星子重新燎了起來。


    私鑄窩點的人犯們在刑部受審以後,供出了幕後指使,就是已經被滅口的胡三——這當然很不可信,但再審之下,主審官發現大部分人並非有意隱瞞,他們確實隻知道胡三。


    主審官不肯放棄,上了大刑,終於從頭目嘴裏逼出了另一個人名——鍾師爺。


    這個鍾師爺是誰呢,就是撫州安知府的近身幕僚。


    母錢就是從鍾師爺的手裏流到胡三那兒的。


    這下坐實了是個大案子,主審官十分振奮,馬上上報,禦筆親旨,命撫州府立刻押解鍾師爺上京受審,安知府本人閉門停職,一應府務暫由同知暫為署理。


    消息傳來,撫州上下凜然。幕僚與東主之間的關係,有時尤勝夫妻,要說鍾師爺撇開安知府自己甩開膀子在羅山裏搞了個私鑄錢的窩點,實在很難讓人相信,從命安知府停職這一點來看,很顯然京城方麵也不信。


    曆來官員攬財招數無奇不有,而攬到貪汙受賄還不夠,直接下手鑄錢的,安知府可算是獨一份了。


    鍾師爺被押走後,一時撫州傳言紛紛,就是沒有叫安知府閉門的聖旨,他恐怕也很難好意思出門行走了。


    隻有展見星覺得不對。


    安知府確實暴露過自己的可疑之處,但他倘若真的全權主導了這起鑄私錢案,那之前的反應反而顯得輕巧了,府衙兩度行文,她都不肯移交,但安知府也就罷了,並沒做出更急迫的事,可見他即便有涉入,不該到這麽深重。


    展見星猶豫著要不要找機會探探安知府的口風,她案子雖交了出去,畢竟人就在本地,要查,還是比京城方便,隻是一時想不出該怎麽從安知府口裏掏出話來。


    她這個煩惱沒有持續多久,很快自動消失了。


    所謂「自動消失」的意思就是,安知府,死了。


    畏罪自盡,死前留下一封認罪書。


    展見星驚呆了。


    這是她生平所知第二個畏罪自盡的官員,第一個是李蔚之,但安知府和他的情況截然不同——他這份罪裏,疑點太多了!


    他已經做到四品黃堂,一來實在沒什麽必要冒著殺頭的危險靠鑄私錢攬財,二來窩點頭目已經指證到鍾師爺,卻還是沒有把他拉下水,可見很可能沒有直接證據,人都有求生本能,安知府根本沒走到絕路,卻把自己送上了絕路。


    為什麽?


    安知府已死,不能再迴答她這個問題,沒事幹又逛來縣衙的朱成鈞迴答了:「他想活,但有人不想他活著。」


    展見星默然,她心中也有這個懷疑,安知府根本不是自殺,而是「被自殺」,但這個想法又太恐怖了。


    堂堂國朝四品官,什麽人敢衝他下這個手?


    「是寧王嗎?」她這一問十分不確定,「不過自我來崇仁,寧王一係比代王府安靜多了,除了一開始打聽了一下你,再沒別的動靜,我也沒接到他們擾民的案子。」


    這隻能算是從能力排查嫌疑者,若說證據,那是一點也沒有的。


    朱成鈞無所謂真相,道:「再等等。」


    再等,就等到了鍾師爺的受審結果,他當堂指認了他的東主,說一切都是安知府主使,寶泉局好些年不曾開爐鑄幣,當初的母錢都封存著,安知府想法得到一枚之後,就動了心思,命他暗地出麵張羅起那一攤子事……


    事情進展到這裏,似乎安知府自殺的理由也出來了:鍾師爺被抓,他知道自己逃脫不得,所以搶先一步了斷了自己。


    秋雨一層涼似一層,初冬時,案子終於結了,從明麵上看,似乎還算圓滿,一窩人犯斬的斬,流放的流放,撫州換了新知府,曾經的流言不知不覺熄下去。


    曾經驚動整個江西的案子,到了年底時,一切已經像展見星還沒上任時一樣,恢複了平靜與安然。


    並且很快,又有一樁喜事將江西地麵都攪得熱鬧了起來:龍虎山的張真人將要做五十大壽了。


    雖然張真人的身份在天下道教中不凡,但終究脫不了一個道士本色,要說他做個壽能把江西上下都驚動到,似乎不至於,不過有句話說得好,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真人的名號隻夠號令道中群雄,寧王的摯友這個身份,就令江西大大小小的各方勢力都趨之若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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