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爺這一番話有理有據,安知府不由讚同:「你說的是。」


    「東主,我們似乎也有些草木皆兵了,以展縣令的年紀與閱曆,恐怕即便將母錢擺在他眼前,他也認不得是什麽。」師爺安慰他,也安慰自己地道,「賭坊銅錢成千上萬,抄撿的人也難以挨個留神,說不定早混扔到一起去了,不知內情的人,誰會單單分辨其中一個?那些衙役手腳沒幾個幹淨的,也說不準落入了誰手裏,流到不知哪兒去了。」


    隻要母錢離了賭坊,與私鑄錢聯係不到一起去,對安知府的危害就大大降低,安知府抹了把額上不知何時又冒出來的汗,歎氣道:「但願如此。唉,本官一時糊塗,早知如此,真不該與那邊搭上線。」


    「如那展縣令一般嗎?」師爺笑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啊,東主,崇仁郡王親身一至,強項如展縣令,不也隻好低頭,將建王府提上日程了嗎?」


    安知府仍舊笑不出來,他心中的憂患沒有那麽容易去除,隻道:「再往下看看罷。」


    ……


    再往下看,展見星的表現就更正常了。


    賭坊附近總共沒幾家住戶,在展見星承諾從縣衙出衙役幫助他們搬遷以後,老人家們陸陸續續都同意了,這裏本來就偏,又被賭坊擠走了不少住戶,人年紀大了,就想去些人多聚氣的地方,既不用自己出力,還換個熱鬧的地方住,那有什麽不同意的。


    賭坊的打手們各被敲了一頓板子後也都放出去了,其中李振特別些,展見星專門見了一下他,告知他,他犯下如此過失,實不堪再為人師表,縣學訓導的職位,必然要革除掉。


    李振自知這個結果難免,但真落到了頭上,仍忍不住哀求了一下,展見星對他的感覺有點複雜,她與李振毫無交情,可是親眼看見他從官員之後跌落成普通富家子弟,又從富戶再度跌落成貧民,一個人向上的路猶如天梯,要吃盡苦頭,咬緊牙關,繃住一口氣死死不泄才能一步步攀上去,而向下多麽容易,一念之差,一步行錯,說下來就下來了。


    她心有感觸,緩和了口氣道:「李振,即便本官網開一麵,你又以何麵目迴去縣學麵對你的學生呢?城西正在招工,也需要人記些日常賬目,你如有意,可以前去,本官一體錄用。你識文斷字,本比那些隻能做苦工贖迴家業的賭徒們有出頭之日,盼你從此踏實做人,不要再自誤才是。」


    李振不甘心,又求了兩句,見展見星態度堅決,他衙內的架子還剩了些許,無法再拉下臉麵,隻得渾渾噩噩地站起來,告退出去。


    外麵陽光正好,他被刺得眯起了眼,發了會呆,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裏走。


    他今年已快三十了,自然早已成了婚,坐牢幾日,妻子一直沒來看他,他在牢裏隻能啃著鐵石般硬的饅頭,心裏本有不滿,但那日見胡三被胡三娘子毒死,方驚出一身冷汗。再不貼心的妻子,比會毒死親夫的毒婦總是要好多了。


    所以快到家門時,他心情雖因革職而很差,但也為終於擺脫牢獄而生出些安心與欣悅來,他推開了門,然後就聽見了一陣哭聲。


    那哭聲非常淒厲,簡直如同夜梟。


    李振費勁分辨了一下,才認出正是他妻子冒氏的。


    他心下生出不祥的預感,一時竟不敢邁步進去。


    裏麵有個大娘先出來了,李振認出來是隔壁鄰居,大娘看見他,跺跺腳,想指責兩句,又不好說,最終重重歎了口氣,道:「李官人,你快進去看看吧,你這幾日不在,你娘和你兒子——唉!」


    大娘抹抹眼角,移步去了。


    李振的心咚地一聲沉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怎麽走進屋裏的,屋子很簡陋,已經剩不下幾件家具,一眼就可以看到一個荊釵布衣的婦人跪趴在床頭哭泣,床上一大一小,並臥著兩個人。


    李振:「……」


    他跌撞過去:「娘,升兒,你們都怎麽了?!」


    他的聲音驚動了冒氏,冒氏一轉頭,她的眼睛紅腫得像兩顆在水裏泡發了的棗子,裏頭還在源源不絕地滲出水來,「李振,你終於迴來了?」


    李振被她直唿其名,暫時也顧不上理她,忙著去晃母親與兒子的身體,冒氏看著他的動作,並不阻止,嗬嗬地,從嗓子眼裏擠出些似笑非笑的動靜來:「別搖了,都死了。」


    李振茫然地看向她:「你說什麽?」


    「我說,都——死——了!」


    冒氏坐在地上,哈哈大笑:「李振,你還迴來做什麽?你娘和你兒子都死了,你為什麽不幹脆也死在外麵算了!」


    隨著這一句話,她滿腔的怨毒像是終於找著了出口,爬起來瘋狂地向李振打去:「你這個畜生,畜生!」


    李振狼狽地遮擋著,他當然打得過冒氏,但不知怎麽,不太還得出手去,隻是喝道:「冒氏,你瘋了?娘和升兒到底怎麽了,我走的時候分明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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