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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著憐惜,原本看到八娘和柴十九在榻席上相對而坐的那點不快也煙消去散。


    順勢握住八娘的,笑著攜了她在榻上坐下,柴十九見狀,往裏讓了讓,給柳氏留出位子。


    三人說了會兒話,便有丫鬟過來稟報,道是廚房裏的飯菜已經準備好了,要不要現在傳膳。


    想著午後還要去狄府,柴十九讓人傳了飯,因八娘也不算是外客,飯菜就擺在了書房外麵的小廳裏。


    一道吃了頓飯,八娘是食不知味,倒是浪費了柳氏精心安排的菜肴。


    等人把碗筷轍走,柴十九才與柳王妃說起要帶著八娘去狄府的事情。


    柳王妃也有些意外,不過想著八娘能來求見柴十九,也就釋然了,再聽說讓八娘扮了小廝去狄家,她是高門女,打小嬌縱著養大的,且她又是學武的,從前也沒少幹過這些不大靠譜的事情,驚愕過後,反倒是笑起來,親自吩咐了潼墨尋了套幹淨的小廝的衣服過來,又讓自己貼身的侍女幫著八娘換了,看著八娘更裝後的樣子,又掩了嘴笑,打趣道:“哪裏來的清俊小廝,王爺迴頭不如賞了給妾身。”


    “王妃什麽時候對瘦成這樣的豆芽兒菜般的小子看得順眼了?”


    柳氏聽了這話,便嗔了柴十九一眼。


    能對嘴仗,顯然這一對,平日裏處的是不錯的。八娘心下微安。柳氏不討厭她,總是個好事。


    柳氏親送著兩人出了小院,柴十九領著八娘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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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善,雲善”狄詠覺得自己情急之下有些變異的聲音實在有些難聽。


    八娘卻未停下腳步,那身素白,如欲翻飛而逝的蝴蝶,漸去漸遠。


    狄詠想追過去,卻被一雙手緊緊抓住。他迴頭一看,卻是一身大紅嫁衣的清河站在自己的身邊。


    紅的刺目。


    尤顯得那遠去的白色身影,透著叫人刺痛的孤寂。


    狄詠覺得心裏很酸很酸,以至於那股酸痛,一直往上,直冒到了眼裏。須得拚了命忍著,緊緊咬著唇,才把那酸痛重又壓了下去。


    他想跟她解釋,可身邊一身紅嫁衣的清河,卻在提醒著他,他終究是負了她。


    他和她,從來都是山高水長,如今更是絲毫也不相幹的兩個人,從此以後,他是別人的丈夫,會陪著別的女子一輩子。雲路迢迢,細水斷流,又有什麽需要解釋的?


    狄詠覺得她很傻。


    自己也很傻。


    從前怎麽就會那麽傻的相信自己和她,是能在一起相伴著看日月星辰,細水長流,再慢慢變老的?


    視不見,耳不聞,若再相見,當笑著彼此道一聲好。從此而往,他依舊是他的京城貴公子,而她依舊是南豐城的曾家小八娘。


    她看著她飛奔而去的白色身影,單薄透明的象是要消失在港子的盡頭。而他什麽也不能做。明明那酸痛似乎已經壓了下去,可是眼前的景象卻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


    深巷兩邊都是高高的圍牆,沿牆種著高大的梧桐,四月陽春的陽光透過本梧酮寬大的葉子落在地麵上,一地細碎的光影。


    一切都是那麽明亮,那麽美好。


    可是他卻覺得自己象是丟失了生命中最重要最重要的東西,空的很,空的就象連自己都透明起來。


    九天之上的豔陽,似也被染上了層光暈。


    他就這樣站在長巷之口,看著那抹身影在綠蔭中飛奔而去,微風拂起長長的淺煙色披帛,明明那麽美,卻讓他心痛的象是被淩遲。一點一點的,鈍鈍的,不尖銳,那痛卻抵至五髒六腑,連抵抗都不能。


    恍然的,就想起那年冬天,她一身白狐裘衣,跌倒在雪地裏,臉上揚著的如夢如幻的夢容。


    就如此刻一般,都如一場夢境。


    那麽近,又尋麽遠。


    墜入半空,無法著落的無力,明知道他隻要追過去,也許一切便能不一樣了。


    隻是他不能。


    雙腳就如被人施了法術,就是邁不出去。


    許是太急,一睜眼,可不就是一室明豔的陽光?


    果然,是一場夢境。


    可想著夢裏的心痛,狄詠不竟苦笑。


    他如今是個病入膏骨之人。


    一場料不到結果的賭博。他不知道能否如願。可他不得不如此。


    正看著樹外在樹光下透綠的發著亮光的樹葉出神,就聽到外麵有腳步聲傳來。


    “二郎,你醒著嗎?逸郡王爺來看你。”外麵響起大哥狄諮的聲音。


    狄諮是狄相的長子,比狄詠身高略低一些,大概是年長的關係,留了胡須,五官與狄詠極象,比狄詠多了幾分歲月沉澱後的成穩,雖隻一眼,也能看出兩人性格上的區別。大概是狄諮年少時,狄相還默默無名,狄家條件非但不好,狄諮還應該是從清寒中走過來的,沒有狄詠身上的那種清貴之氣,卻多了一份事故圓融。


    不過那種沉斂的氣質,也叫人極為舒服。


    聽到大爺的聲音,屋裏守著的丫鬟忙迎了出來:“迴大爺的話,二郎才剛睡來。”


    想著馬上就能見到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八娘心中激蕩,一時眼中微濕。又怕被人發覺,隻能垂下頭去。


    院子大概因為狄詠養病的原因,十分安靜。


    被那丫鬟迎進屋裏,聽到狄詠壓抑著的咳嗽聲,八娘的心也跟著揪了起來,


    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


    等外麵的丫鬟送了茶來,狄諮對著丫鬟們揮了揮手:“都出去吧。”見小廝找扮的八娘站在柴十九的身邊並未動,心下有些奇怪,但見柴十九毫不在意,也就作罷。


    又朝著逸郡王道:“逸郡王先用茶,二弟如今……下官去看看二弟,若是人清醒著,郡王再見不遲。”


    “狄大人太客氣了,我非旁人,與二郎之誼,鍬大人應該十分清楚,來看他,也是因為心中實在惦念,且又有些話想與二郎說說,狄大人自忙去,留下我兄弟二人說說話也就是了。”


    今日恰逢休沐,否則狄諮也不會在家中,於位,他的品級比柴十九低,於情,柴十九與自家二弟的感情,甚至自己這個嫡親的兄長也未必比得上,聽了柴十九的話,倒也坦然,臉上帶著些憂容,歎道:“那下官就失禮,留郡王與二郎說話了,若是有事,隻管差人去喚下官就是。”


    “狄大人隻管自便,”柴十九微微頷首,猶豫了一下,方又道,“我與二郎有些私心話要說。”


    狄諮聞音知雅,忙道:“下官這就遣了外麵的人,若是有事,就請這位小兄弟去院外叫人就是。”


    一邊說,一邊看了正垂首立在柴十九身邊的八娘一眼。


    “有勞狄大人了。”


    狄諮這才行了禮,退了出去。


    狄諮才一出了門,八娘也顧不得柴十九便在身邊,舉步就往狄詠睡的內屋裏奔了過去。


    柴十九緊隨其後。


    狄詠已是聽到外麵說話的聲音,見有人衝進來,還已為是柴十九,因此也未在意,倒是奇怪他怎麽這會兒跑來看自己,自己的這所謂的重病,別人不清楚,他還不清楚?何至於如何情急?


    正要起床,卻見一個小廝打扮的人衝了進來,愕然間,發現正是喬裝了的八娘,一時愣在那裏,呆呆的看著八娘出神。他前一刻才夢見她,一醒來,竟然就看到他真真實實的站在自己的麵前,雖然這小廝的裝扮,實在算不是漂亮,且眼裏又掛著淚,不,這不是重點,這不過幾個月未見而已。她怎麽瘦成了這樣?狄詠一時心疼的很。


    因他病容太顯,八娘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眼裏就蓄了淚。


    從前的阿詠,是何等的清俊神朗,可是眼前這個一臉病容的人……


    一時心裏又是委屈心酸,又是心疼難過,再剩下的,便是氣憤。


    他怎麽可以病成這樣,都不遣人與自己說一聲?


    若不是自己無意中聽到,難道他真的就是病死了,也不讓自己見一麵麽?


    明明想衝他發火,可是眼淚卻怎麽也控製不住。


    她這一生,不,她兩生哭過的時候都不多,就是前世明知道求生無望,整日受著病痛的折磨,並且瞞著深愛她的祖父祖母,一個人麵對著死亡的恐懼時,也從來沒有哭過。


    至記事起,也就是爹爹去世時,她曾肆無忌憚痛痛快快倒在五哥的懷中哭過一場。


    見她站在那裏,淚流滿麵,偏偏一點聲音都沒有。


    狄詠和柴十九對視了一眼。柴十九苦笑著搖了一下頭,很識趣的退到了外間。


    “雲善,你怎麽來了?”


    狄詠一邊說,一邊撐起手臂欲要起床。


    他的病是假的,可是實實在在的用了藥才成了這個樣子的,否則怎能瞞過太醫院那些禦院的眼?因此此時體質虛弱,並不假。


    而這虛弱的聲音聽在八娘耳中,心裏的痛立時把那滿腔的委屈與怒火掩了下去,忙衝至床前,扶了他:“都病成這樣了,還呈強。你躺著,我……”


    “別哭,別哭。”狄詠伸出去,一邊擦著她臉上的淚,一邊哄道。


    他不說也還罷了,這一說,父親去世的悲傷,與他無緣的絕望,聽到他病重,自己卻成了全城最後一個知道實情的那種委屈,還有那種象是要淹沒了自己一般的思念,此時都一齊湧了上來,忍不住就伏在狄詠的懷中,嗚嗚的哭了起來。


    因著怕外麵的人聽到,又不敢大聲,雙肩一聳一聳的。狄詠又是心疼又是無法,也不敢再說什麽別哭的話,隻拿手不停的撫著她的背。


    哭了好久,還是沒有停下的意思,狄詠歎了口氣,道:“雲善,別哭了,你這樣哭,我怎麽舍得?你放心我死不了。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真的,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會……”


    一個人麵對死亡,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生命一點一點的流逝去無能為力,對生的眷戀,放不下自己愛著的那些人,卻沒有任何辦法,隻能讓自己坦然的麵對死亡本身,這些,她都經曆過。


    因為經曆過,因為能體會,才更加心疼。


    “我相信你,我也不會讓你丟下我的,若是沒有你,我一個人活著,又有什麽意義?阿詠,一定會有辦法的。一定會。”


    “傻丫頭,你先聽我說。”狄詠撫著懷中人的頭發,柔聲道。


    他是曾經想瞞著她,不願意讓她為自己擔心,更不願意她經曆失望。可是她這麽傷心難過,他又怎舍得讓她再受煎熬?


    “我的病,是藥物所致,並不是真的病了,所以不會有事的。隻是這一段時間而已。”


    這,這是什麽意思?


    八娘抬起臉,看著狄詠。


    因才哭過,眼睛紅紅的,帶著淚水,濕漉漉的象是隻幼小可憐的小兔子般。又帶著一臉的不可置信,還有掩不住的驚喜。


    他見過她開心的喜的時候,不好意思的時候,一臉無辜的時候,還有窘迫的不知所措的時候,卻沒有見過她眼淚汪汪帶著這麽豐富而複雜的表情看著自己的樣子,不由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柔聲道:“我的意思是,我這病是裝的。”


    裝的?


    難道不知道她聽了會傷心會難過?難道他不知道自己父親去世,這些日子真是她最難的時候,如何再承受這樣的打擊?或者他是不信任他?所以連這樣的事情都瞞著自己?又或者,是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


    這個混蛋。


    八娘唿一下,從他懷中起了身,瞪著眼的樣子,象是一頭要發怒的小獸,狄詠這才悲劇的發現,對,他還沒有看到過她真正生氣的樣子。


    “雲善,你聽我說……”


    “不聽。”她利落的就要起身,離這個人越遠越好,她巴巴的一晚上沒有睡著,她巴巴的跑去求柴十九,她巴巴的跑來看他,巴巴的在他麵前哭成這樣,結果竟然成了一個笑話。


    還有柴十九應該是知情的,肯定是的,可一樣什麽都不告訴她。


    狄詠一把把她拉進懷裏。


    八娘掙紮,狄詠身體是真的虛弱,眼看著就要被她掙了開去,心中一急,又剛好被把她的頭磕著了下巴,不由半真半假的痛的叫出了聲。


    “哎呀。”


    “我……傷到哪裏了,要不要緊?”


    “疼不疼?”


    兩個人一個伸手去摸對方的臉,一個伸手去摸對方的頭。


    “雲善,別與我生氣,我隻是擔心事情不成,會讓你失望。我本來想用病重為由,逼著福寧王府能退親的,可卻沒有想到官家執意不鬆口。”


    原來真的是為了退婚,可什麽叫不讓她失望?這些都不是理由。難道不知道她聽到他病重會心焦會難過嗎?


    八娘第一次意識到,也許錯的不是狄詠,而是自己。


    這一段感情,其實一直是狄詠一個人在努力。


    自己坐享其成。一遇到困難,便以沒有可能而退縮,把所有的難題都留給他一個人。覺得能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自己就當理智的割舍。


    說好聽是灑脫,說難聽點,其實是自私。因為想保護自己,所以在困難麵前,就收迴自己的心。自己又有什麽理由責怪他?


    “對不起。”因為自己,他雖說是裝的病,可是她不是看不出來,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他為了她做了這麽多,可是自己竟然還衝他發火。無論遇上什麽,她不是應該站在他的身邊陪他一起努力嗎?


    “傻丫頭,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狄詠揉了揉她的頭,“我不該瞞著你讓你擔心,剛才看到你那麽難過,我舍不得,隻好說出來,早知道就不該瞞著你的。隻是這事一旦泄露,便是欺君之罪,我怕你知道後會連累你。”


    “你才傻,說什麽連累,你這樣還不是為了我。”八娘撫著他的臉,認真道,“以後,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獨自努力的。我雖然什麽都做不了,可是我也會和你站在一起。”


    默了一下,八娘又道:“隻是,以後別再傷害自己的身體了。”


    “好,這病,其實也不必再裝下去了。”狄詠把她擁進懷中,因他一直躺在,這會兒倒象是八娘伏在他的身上。


    雖然也意識到了這個姿勢實在有些尷尬,可他的身體暖暖的,讓她貪戀著,不願意鬆開。


    “是因為官家鬆口了?”八娘問道,隨即又搖了搖頭,若是,柴十九不會一點不象她透露。


    果然,狄詠搖了搖頭:“不是,隻是我拖了這麽些天,官家也沒有同意福寧王府的請求,我這麽再裝下去,也沒有意義。隻得再想別的辦法了。總歸婚期到了,我這樣子如何成親?不管是我們家,還是福寧王府,肯定都會把婚期後延的,我們還有時間另作打算。而且我聽說,北遼最近有異動,且動作還不小,若是兩邊真的開戰,我剛好這會兒就慢慢好起來,如今朝中能領兵作戰的人並不多,我爹既任了樞密史一職,就不可能再領兵作戰,我到時候自請領兵,想來官家是會同意的,如此,成親一事,自然就得往後再拖了。總歸你也要守三年的孝,我們還有很多時間謀劃,再說,假如真起戰事,我若是能在軍中立功,迴京後自會有封賞。到時候我別的不要,隻要官家同意我與清河退婚,想來,官家總能應的。”


    管理與軍權是分開的,狄相位雖高,於軍事上,卻隻有武將的調動任免權,而沒有實實在在的兵權。官家能讓狄相做到樞密史的位置,也是為了收權,自然不可能再讓他領兵作戰。


    “那要是不應,又怎麽辦?”


    “怎麽辦呢?大不了我剃度了做和尚去,總歸除了你別我不娶就是了。”狄詠笑道。


    挺嚴肅的話題,他說要去做和尚,八娘也破涕而笑:“那也不許,你做和尚了,我難道要去做尼姑不成?”


    狄詠很不厚道的想象了一下她剃著小光頭的樣子,也悶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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