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布魯克林唐人街大學生男生宿舍四人組堂堂出遊,路明非和老唐昨夜大殺四方,現在還邊說邊笑地比劃著遊戲裏的出兵、建塔、一波流。路鳴澤則是趕大早梳了個流線型的氣墊微分,胸前的白領巾別得端端正正,一身小黑西裝行走在人群裏,看上去就頗有些行頭。


    還有牛頓,其實牛頓是有些怕生的,他完全不具備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活潑和好動,隻知道擠在老唐的身旁,眼神躲躲閃閃,好像躲在老唐的身後老唐可以為他遮蔽住所有的陽光。他很像是那種剛剛學會吱呀呢語,離開了長輩世界就轟然倒塌的……幼兒園小班學生,他對其他人都懷有天然的戒心,隻有老唐教了他無數次的“路明非哥哥”和“路鳴澤哥哥”,每天煎煎蛋,做麵包吐司要多做兩份的“路明非哥哥”和“路鳴澤哥哥”,他才會顯得有些黏人,有些幼兒園小班學生麵對長輩時的信賴。


    “布魯克林的唐人街是老夥計。”老唐算是本地土著,他為眾人解釋著這矮牆林立的唐人街,“聽說一百多年前就有華人來這邊討生活。後來,他們慢慢就都圍聚在布魯克林的八大道,因此這裏又被叫作是八大道唐人街。八大道唐人街裏華裔人口有三萬多,大多是當年來自粵區的移民,所以你在這裏能看到黃色立牌、賣魚攤、早茶鋪、唐人衣廠,還有華人小巴公司經營的小型巴士,這些巴士大多是去到曼哈頓的,那裏是華人的另外一個聚集地。”


    布魯克林的唐人街的確不像是什麽紐約時代廣場一樣的龐然巨物,相反,它更像是國內某個沿海小縣城的步行街,各個小商鋪裏,“特價龍眼”“3元一斤”“隨意挑選”的白色手寫小卡片擺在一格一格的編織籃裏,來往的大爺大媽背著個布包袋,一個個挑挑揀揀。隻有偶然看到的“我們接受糧食券 we ept food vouchers”的標牌,才會提醒他們,這裏是阿美利堅。


    “糧食券是政府給低收入人群發放的食品券,可以買食品原材料,但不能買熟食。”老唐解釋道。


    “我在以前領過一段時間。”老唐又繼續說道。


    “這熟悉的路邊剁菜板的聲音,我還以為我是在出門幫我媽買菜。”路鳴澤從籃子裏撿了顆瓜子,咯呲一下咬開,“我負責買菜,路明非先生負責買馬桶圈,結果我菜都買完家裏都切完燒熟了,路明非先生還沒有把馬桶圈帶迴家。”


    額……這件事的確發生過。發生在路明非大一結束的那個暑假。那時候學院給他派遣了緊急任務,他稀裏糊塗就捧著馬桶圈被學院的師兄楚子航拉上了車,最後師兄一個人牛逼哄哄地執行任務去了,還告誡他不必透露給學院任務具體執行的走向——意思就是活我幹了,但上報的時候你就說是咱兩個人通力協作的。最後,師兄還看他楚楚可憐,參加同學會像隻單腳落湯雞,還給他預定了和某個高中女神的燭光晚餐。


    好吧,是陳雯雯。也就是那個時候,路明非意識到,自己好像沒那麽喜歡陳雯雯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做到的,但是當那天所謂的燭光晚餐結束的時候,他下意識最想做的一件事情是——陪楚子航師兄一起去幹架,拿那馬桶圈圈那些不識好歹的。


    楚子航師兄在學院裏和愷撒齊名,是卡塞爾學院裏學生會之外的另一大組織——獅心會的會長,也是路明非的貼心保姆。好吧,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在路鳴澤正式入學之前,好幾次兩人一起執行任務都是他在力挽狂瀾而路明非在旁邊賣力鼓掌。


    “到了。”老唐指著眼前的一處金額牌匾,上麵用遒勁有力的行書寫著“林家早茶”四字。牌匾上龍翔鳳翥,肆意揮毫,路明非雖然不是啥識字的高手,但也忍不住駐足多看了兩眼。


    “這是紫檀木。紫檀木堅硬致密,心材紅色,多生長於熱帶季風氣候地區。由於紫檀十分罕有,在古代隻有王室成員才配擁有,因此也被稱作‘帝王之木’。”路鳴澤說。


    “啊?”老唐扭頭看了一眼路鳴澤。


    “沒事,他在裝逼呢。”路明非推了一把路鳴澤。這一點小花樣路明非見得多了,因為有“神瞳”,路鳴澤識物如識人,明代出產的青花瓷和清代出產的青花瓷他一眼便能分辨得出來,每次兩人窩在家裏看什麽鑒寶節目,路鳴澤總是在那裏有一指一、大煞風景,氣得路明非當天晚上就給電視台打電話說我們這邊有個大神要來應聘你們的鑒寶專家。


    一行人推進了門。


    曲徑通幽處。


    林家早茶的牌匾並不是在一個非常顯眼的位置,相反,它低了普通商鋪一頭,像是山城裏掩藏在階梯下的蒼蠅小館。但進館之後,你才會發現這裏別有洞天。洞有古木印芳華,水聲嘈嘈且切切。一株發財樹下留著淙淙的溪水,一盞台階燈旁倒影著細枝和枝椏,一豎青綠山水的屏風隔絕了前與後,迎接他們的是一位戴著金框眼鏡、須發皆白的長者。


    聽到腳步聲,長者抬起了頭。他的眼神在四人身上停留了許久,先是老唐,後是路明非,再是路鳴澤,最後是牛頓,牛頓被他看得趕忙躲在了老唐的身後,攥著老唐的衣角捂住自己的眼睛。


    長者輕輕點了點頭:“我去找掌櫃。”


    老唐莫名其妙有些心悸和忐忑,就和昨天來時一樣。可能是太久沒來了,對即將發生的一切還沒做好準備。他訕訕地笑了笑:“其實以前都是我在這個位置。”


    “老唐以前在這裏幫工。”路鳴澤看起來很是來者是客,他擺弄著那株發財樹,對那樹下的假山假水也是愛不釋手,他像是算命大師一樣,在那故弄玄虛地發出些聲響,“林家早茶,別有洞天。林家早茶別有洞天。”


    路明非白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又在搞什麽名堂。


    “林掌櫃是這八大道唐人街的大老板,擁有這裏的十七家店麵。包括地產店、巴士店、古董店、早茶店,在八大道的人都得跟他打交道。不過他人很好,好說話,沒架子,當時牛頓的身份和監護權問題都是他幫我搞定的,有點人脈。明非你要是遇到啥解決不了的難事或許可以找他。”


    路明非心想我要是遇到了什麽解決不了的難事,找到阿美利堅總統總統他老人家都得顫顫巍巍交過核武器箱,然後托著路明非的手說人類命運都在你手上了。所以還是不要麻煩他了。


    “各位,請進。林掌櫃請各位上房。”再度出來的老者中氣十足,他打開門簾,示意四人隨他而去。


    “林家早茶門口促狹,不過是掌櫃不願多為人目耳。”老者在前,一邊引導一邊講解,“掌櫃以茶會友,這早茶市客多是這八大街鄉鄰。一盅茶從天明至天夜,不過盡興罷了。倒是些無知俗客,不懂茶亦不懂國色,圖圖浪費心情。”


    這老者半嚼文半嚼言的,路明非倒是聽懂了一些,就是說不歡迎那些傻冒遊客唄,來了點餐擺拍囫圇吞棗三件套。那自己品茶也是如同品白開水,待會兒還得裝得像一點,要深沉一點,要細微地抿,就算茶燙得跟火山一樣都要像佛一樣禪坐。


    不過……這地方還著實有些不同尋常。


    林家早茶的內飾裝修絕非凡俗,大開但大闔,大素但大雅。裝點以青為主色,以竹為引配,以菊花為引信,曲徑通幽卻又豁然開朗,頗有“暗尋桃花源”那番意味。


    隻不過,此時此刻,坐在這早茶店裏的,嘰嘰喳喳,聲聲雀雀,一碗豆漿喝得比天響,一盤瓜子四個人細簌。


    “這些都是四周的鄉親。”似乎是看出了路明非的疑惑,老者解釋道,“林家早茶綿延數十載,不過都是為了這唐人街的熟客罷了。掌櫃喜煙火,這十裏鄉親都多承蒙他的照顧。”


    星巴克裏上的是小籠蒸屜,間有醋味飄香,這大概就是路明非此時此刻的感覺。


    路明非跟著老者穿行在這早茶店裏,嘰嘰喳喳很是熱鬧。喝茶的大爺,嗑瓜子的大媽,還有圍成一桌打牌的大爺大媽,隻有偶爾路過了一個學生,突然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那學生眉眼低垂,掩蓋在筆記本電腦之下,雙手快速敲打著眼前的鍵盤。似乎是工作完畢,他抬了抬眼,這下便露出了一張長著“籃球校隊隊草”一樣的臉,他長著一張典型的中國臉和一圈整齊的睫毛,一頭毫不馴服的黑色短發,眉宇漆黑挺拔,淩厲如刀劍。線條明晰的臉,開闊的前額,挺直的鼻梁,路明非多看一眼就愣在了原地。


    “楚子航師兄?”路明非下巴掉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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