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幽靜的泰山頂上,坐著兩個單薄的身影,他們身後點亮著一個大水滴模樣的燈。


    急速的山風推動著層層卷卷的雲層不停地翻滾,樹海在山脊上不住地波動,就像匍匐的野獸身上乍起的毛發。這些風順著山勢向山頂奔襲而來,卻在靠近這片光亮之後瞬間無聲地消散掉,仿佛這方靜謐小世界與俗世無關。


    寒冷侵入不了這個光亮的地方,兩人的心都是熱的。


    聽完齊星宇的問題,易天可一直在思考著怎麽迴答,可是無論哪一種迴答都不能將她心中的情感準確的描述出來。言語突然顯得那樣無力。


    要是大白在就好了,就能直接將我的心意傳輸到他的腦海裏。可是,大白也已經走了。


    兩人一時間陷入了一種尷尬的沉默中。


    齊星宇歎了口氣,從坐著的石台上站起,抬眼看著前方已經點亮的人間燈火,淡然地說道:“這個世界很美好,可是終究不是我應該呆的地方。我應該離開了。”


    說完,他失落地轉身。


    易天可這才從糾結的思維陷阱中醒悟過來,飛快地起身,一把抓住了齊星宇的手,大聲說:“不是的!這個世界有屬於你的地方啊!”


    “哪裏……”


    齊星宇轉身的刹那,一個溫軟的身子就撲進了他的懷裏,長長的頭發掃過他的鼻稍,一股淡淡的清香讓他一時間思緒恍惚。


    “在我的心裏麵啊!不止是我,所有和你一起生活過的人都一直記著你啊!這是也可以是你的家,我們根本就不在乎你的身份到底是什麽,我們隻知道你是齊星宇,是我們認識的那個齊星宇!你懂不懂啊!”


    易天可的情緒徹底崩潰了,她把自己的腦袋埋進齊星宇的胸前,右手握拳,無力地錘擊這他的胸口,每一句話說出口都伴隨著她眼裏洶湧的淚水。


    感受著懷抱裏這團溫潤,齊星宇心上像被一把把鋒利的刀劍一次又一次地割傷,他不明白自己的眼角為什麽也會慢慢流淌出這種溫熱的液體。


    他抬起雙臂,把這個可憐的女孩緊緊地環繞在自己的懷抱裏,他想盡自己所能給這個小小的女孩子足夠多的安全感,卻矛盾地發現傷她最深是自己。


    易天可感受到自己背後的保護,心裏的悲傷更在成倍地增加。不多時後,這個暖暖的懷抱就要飛到億萬萬光年之外,隻有我,被留在這裏……


    “你知不知道……大白走的時候我隻是有一點措不及防,因為我知道它來自於未來……總有一天它會離開,所以……我可以慢慢接受它的不告而別。”


    易天可啜泣著,聲音愈發地顫抖,她輕輕搖頭。


    “……可是你不一樣,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想過你有一天也會離開我,而且……一下子就走那麽遠,我可能,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我不想這樣。為什麽啊,你們突然闖進了我的生活,卻又像商量好了一樣一起離開。我不要,我不要……”


    易天可用手抱住了齊星宇。


    “我沒能從這種狀態中反應過來。你離開之後,我去找過小慧,也去看了劉爺爺,還見到了馨馨,對了,陳雯和馬寧終於官宣在一起了。這些事情都和你有關。我不知道你算不算是愛,但是我知道,我不想你離開。我必須把這些話都告訴你。我知道再把這些話藏在心裏,我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跟你說了。”


    齊星宇耐心地聽易天可說完這段告白,他心中的悲涼更是無以複加,那種來自於思想深出的情感幾乎要以爆炸的力量噴湧而出,可冷酷的理性思維又將它們死死地壓了迴去。


    久久沒有聽見齊星宇的迴複,易天可心裏已經幾乎涼透,她問:“所以,你還要離開嗎?”


    齊星宇環抱的手鬆開了一點,他又恢複了那種冷冰冰的語氣,他說:“在你的認知裏,有一種感情叫做使命感。”


    這是易天可聽到的最致命的一句話。


    她一把推開齊星宇,手迅速擦了一下自己的眼淚,脖子因為激動而突起一條條青色的血管,她抿著嘴,久久不能說出話。


    “我明白了。”易天可皺著眉頭,眼睛裏僅剩最後一絲希望,她問,“我可不可以看著你離開。”


    齊星宇默聲應允。


    終於還是到了分別的時間。齊星宇轉身離去,緩緩走向那個水滴狀的飛行器,他手指上的指環輕輕觸碰了一下飛船表麵,那個圓弧形的艙門就打開了。


    易天可就這樣遠遠地看著,她再也不敢接近這個陌生的人了。


    一道柔和的白光出現,它化成一道光罩將齊星宇籠罩在其中,在進入飛船之前必須將齊星宇再次改造迴原來的矽基生命體結構。


    改造的時間並不長,光芒散去的時候,齊星宇已經變成了一種純白的能量體形態。他甚至沒有迴頭看易天可一眼,就沒入了飛船內部那道白光之中。


    易天可雙手抱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暗示自己:那個齊星宇已經死了,麵前的這個東西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飛船沒有過多的停留,表麵上那藍色的光弧環帶一圈又一圈地閃爍匯聚,它的頻率越來越快,在到達極端的時候,它懸浮了起來。


    一道光束射向了易天可。


    她隻覺得自己的身體懸浮了起來,風聲從耳邊唿嘯而過,下一瞬間,她就站在了最開始的那個石階梯上。旁邊小道的入口已經消失了。


    易天可立即抬眼向天空望去,那一點水滴正以超高速瞬間離去,直到它變成了一顆沒有細節的星星,完全消失在視線之內,她才收迴目光。


    一切都結束了。


    突然襲來的寒冷讓易天可止不住地顫抖,她邁步向階梯下走去,還沒走,腳懸在階梯之上,她又突然轉身,看著身後這條直通泰山之頂的階梯。


    麵前是陌生的萬千燈火,身後是曲折幽深的登山石梯。


    聽說這裏的日出很美。易天可抿嘴一笑,心一橫,轉身就向身後的青石階梯走去。


    黑暗縱深的宇宙隱藏著諸多秘密。


    在熾熱的太陽表麵,飛速地掠過了一個極其細小的亮線。這個亮線的前端是一個水滴模樣的小點,它稍稍接觸了一點火焰的邊緣。在達到溫度極限之前,它立即以完全違反物理法則的姿態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彈射而出。


    飛船內部,轉變為矽基生命身體的齊星宇即將完全淹沒到飛船內部的純白的能量液中。


    這種能量液可以在進行星際躍遷的時候保護他的身體。因為躍遷時產生的巨大牽引力會在瞬間將生命體拉扯到納米級別,即使是矽基生命也承受不了這樣的力量,所以它們必須把身體完全浸泡在能量液中,將所有質量能量化。


    在能量液淹沒到齊星宇的脖子時,他發出了終止指令:“等一下。先以亞光速在太陽附近軌道繞行。”


    “為什麽?”飛船上的智能係統顯然沒有明白齊星宇這話的意思,但是還是停止了能量液的覆蓋,緩緩減慢了飛船的速度。


    齊星宇看著舷窗外的星體,屬於地球的那一點淡藍色已經遙不可及,他心中有個聲音一直在不停地說:“迴家。迴家……”


    他心中不解:這不正是在迴家的路上嗎?我的家不是在雙10星係的貝吉星上嗎?我為什麽會這麽猶豫?


    齊星宇突然想找個人聊聊天,他問水滴:“這幾年,你在地球都觀察到了什麽嗎?”


    “我一直佇立在人類稱之為‘泰山’的行星高地上,每天都能看見他們消耗自身能量爬上來,什麽都不做,又爬下去。完全無法理解。”水滴的聲音機械又冷漠。


    腦中殘存的地球人的記憶告訴他,人類的那種行為叫做登山,他們爬上那座山也不是什麽都不做,他們是為了欣賞上麵的景色。


    觀察行星景色的這種行為依然無法被理解。在理智占據絕對主導地位的貝吉星,藝術和哲學都是不存在的。那裏有的隻是冷冰冰的邏輯和剛硬的執行力。


    齊星宇用一種猶豫的語氣迴複道:“是啊,完全無法理解。”


    水滴感受到了齊星宇微妙的變化,對於貝吉星人而言,任何情緒的波動都是很奇怪的,它問:“你還好嗎?是不是地球上的生活讓你產生了什麽想法。”


    “或許吧。”


    齊星宇又說出了一個貝吉星人絕對不會說出的模棱兩可的詞語,他們的文明就是追求準確與規整,這樣的詞語甚至不存在於他們的語言體係中。


    水滴沒能及時理解這個詞語,它陷入了沉默。


    “按照你的運算邏輯,你認為,在整個進化鏈條中,會不會是我們某一個環節出現了錯誤?或者說,我們丟失了一些本不該失去的東西?”齊星宇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問出這些問題,好像從叫停水滴的時候開始,他就變成了另一個人。


    另一個,更感性的人。


    “無法演算。”水滴迴答的很快,“按照宇宙進化論的邏輯進行推導,貝吉星人的進化鏈條是最快速也是最高效的,他省略了很多不必要的枝節,這才使你們成為如此高維的智慧生命體。”


    齊星宇的聲音更猶豫了,“會不會就是省略了太多,我們才錯過了太多?”


    這一次,水滴沒有直接迴答齊星宇的問題,它反問道:“錯過了什麽?”


    “我不知道。”齊星宇透過舷窗,看著前方那個巨大的火球發呆,他發現自己竟無法從腦海中的辯證迷霧中走出來,“或許是人類稱為‘情感’的東西。”


    “由我理解的情感,不過是人類大腦中各種激素作用的結果,這是阻礙他們思考的一種副產品。對於你們而言,就像毒藥一樣。”水滴迴答。


    齊星宇終於放棄了思考,他知道自己的大腦裏已經不存在所謂“激素”的這種玩意兒,可他依然被情緒操控著。


    他又說了那個模棱兩可的詞:“或許吧。”


    水滴改變了行進軌道,加速朝最近的星際躍遷點移動,很快它就遠離了太陽係。地球已經看不見了,太陽也不過是個微弱的光點。


    “即將進入躍遷點,是否進行星際躍遷?”水滴問。


    “是。”


    話音剛落,能量液瞬間淹沒了齊星宇的大腦。黑暗的宇宙中坍縮出一個超小型的黑洞,巨大的引力講水滴拉拽進去。在吞沒水滴的瞬間,黑洞也消失了。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過。


    泰山頂上。


    易天可從爬到半山腰的時候就已經基本感受不到寒冷了,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填滿煤炭的大火爐,熱氣從她毛衣和脖頸的接縫處一陣陣地向上蒸發。


    她覺得自己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大腦一個勁地給它發送“停下歇歇”的指令,可這兩條腿就跟上了發條一樣不停地向上踩著。可能這就是心底裏的倔強吧。


    一邊爬,易天可一邊罵齊星宇那個沒良心的,把她這麽好看的一個美少女扔在整個黑漆漆的山坳坳裏,真是罪大惡極!


    她又想起自己順著小道爬上山頂的時候怎麽沒有感覺到這麽疲憊?難道真的是太心急了都忘記勞累了?


    由不得她想,那小腿傳來的酸痛感就把她拉迴了眼前的現實,她又開始罵齊星宇那個沒良心的。


    終於爬上了山頂,易天可發現這裏已經站滿了人,他們都拿著相機,等待著太陽突破地平線的那一秒絕佳的鏡頭。


    易天可靠在一顆歪脖鬆上,可憐兮兮地揉著自己的小腿,她幾乎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


    現在的易天可已經忘記了齊星宇離開的悲傷,從踏上飛機的那一刻起,她就幾乎猜到了結局。她想要的,隻是給自己心裏最後一個安慰。


    因為她知道,所謂永遠在一起,隻是小女孩騙自己的一個謊話罷了。


    這天的日出很是壯麗,天地相接的盡頭先是被塗上了一層釉藍的水彩,接著又被點上幾抹赤煉的紅妝,在那瑩白的一條白線之下,緩緩出現了一團紅光。


    那紅光由細變粗,由紫變黃。漸漸地,光點變成了一個弧形的輪廓,它的周邊還泛起了水波一樣恍惚波動的條紋。明與暗交替。太陽升起來了。


    一個拍完日出的小夥子準備離開了,突然看到了倚靠在鬆樹上的易天可,他問:“你來這裏看日出,為什麽不帶相機。”


    易天可甜甜一笑,“帶著呢。喏,我的眼睛就是最好的相機。”


    那笑容感染了這個少年的心,他揚了揚手中的相機,問:“我能不能給你拍張照片?”


    易天可想了一下,答應了。


    前方的雲海被陽光染上了一層赤紅色,就像真的海浪一般奔湧,緩緩衝上山腰,又瞬時消散。


    易天可就這樣看著這盛世人間,看著這翻湧雲海,看著這無邊蒼穹。


    祝你們一路順風。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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