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嘉德殿中依舊笙歌燕舞,臣子們沒有發覺帝台上的變故,但處在帝台上的人卻是戰戰兢兢。


    那一天太子為此和皇帝不歡而散的事還曆曆在目,如今中書令沈洪才又語出驚人,舊事重提,尤其是在這兩件事都和他沒有直接關係的情況下,旁人都不知道他為何要徹查春闈巨案和文小央逃獄案,太子楊紹方更是驚疑不定。


    天子一諾九鼎,楊緒景剛許下的話不能收迴,越發的讓人感到中書令在脅迫皇帝,但其實並非如此。


    楊緒景拿起酒盞,內侍上前擦去禦案水汙,定了定心神,勉強擠出個笑容,問道:“此案和沈氏沒有什麽關聯,沈老大人為何要徹查此案?”


    沈洪才拱手答道:“迴陛下,茲事體大,若不能查明真相,昭告天下,恐怕將來的莘莘學子們將因畏懼而不敢入仕,看起來是無關緊要,但仔細想起來卻事關國本,故而老臣鬥膽請陛下降旨。”


    其實沈洪才的話並無什麽錯漏,句句在理,除楊紹方之外的皇子們在心底也都認同這種說法,楊紹方剛聽到的時候也很讚成,不過他思存片刻,就知道沒這麽簡單。


    既然楊紹方知道,那自然更瞞不過楊緒景,何況隻是說辭而已。


    皇帝唿出濁氣,再也沒了一點笑意,他沉聲說道:“難得沈老大人有此忠心,朕也不能駁迴,使人心寒。不過……你這般說話,仿佛是在旁敲側擊朕不為大祁江山,也不愛賢才,朕甚是不悅,故而朕雖然準許你徹查此案,但須得有言在先。”


    “請陛下明言。”


    “好,眼下有兩條通途供沈老大人擇選。”楊緒景先擺出一根玉箸,“此乃其一,此案中書令若是能查的清楚,自然沐浴皇恩,不需細說。”


    他又在玉箸上橫著擺起另一根,使其一端翹起,搖擺不定,而後忽然饒有興致的說道,“這根橫筷便是其二,人皆言沈老大人智計絕頂,請試為朕解之。”


    沈洪才思存片刻,端起酒盞飲盡,一麵讓內侍斟滿,一麵反問道:“陛下,若是臣解的出來如何?解不出來又如何?”


    楊緒景凝神思索少頃,指著香氣四溢的玉壺,“中書令若是解的出來,便賞禦酒一盞,若是解不出,則罰酒三盞,沈大人意下如何?朕此舉可還公平否?”


    “陛下持論公允,老臣試解之。”


    楊緒景作出個“請”的手勢。


    君臣兩個似乎在打啞迷一般,若是沒有冰冷的根源在其內,那就是真的聊的風生水起了。不過在座的都是多年身在雲端之人,也知曉這金鑾殿上,凡事都要講究個“笑裏藏刀”,可是沈洪才這般膽大,還是讓旁人恐懼,怕遭了池魚之殃。


    沈洪才環顧左右屏息凝神的皇子們,將靠椅向禦案挪了挪,幾乎是與皇帝對位,低聲說道:“陛下請看。”


    他指著橫筷著地的一端解釋道:“此玉箸兩頭分高低,左右不定,難以製衡,故而老臣妄測,陛下是想以此來警醒老臣,局勢危若累卵、聖心難測和登高必然跌重的道理,因此……”


    沈洪才又壓低聲音,微不可聞的說道,“因此老臣以為,無論臣查到的結果如何,即便能查的清楚,所受的恩賞也是……如果查不出來,隻怕……”


    他撫須笑了笑,兩個半句終是沒有說出口,不過皇帝楊緒景已經了然。


    楊緒景點頭首肯,又溫和笑道:“沈老大人果然不負盛名,一根筷子,竟能講出三種道理來!想必沈大人應該還有話要對朕說吧?”


    沈洪才拱手施禮道:“陛下,可還記得《臧僖伯諫觀魚》之文?”


    “朕自然知道,是左丘明著,以禮而諫言。”


    沈洪才看了看左右,揣手不言。於是楊緒景揮揮手讓皇子們都各自歸位了。


    沈洪才又道:“陛下,您是一國之君,切記不要被某些人逼出“吾將略地焉”的話來,學那魯隱公不得自在,但老臣此言也並非是勸諫陛下貶斥言官,所指也並非是言官,陛下心如澄鏡,自然能夠懂得。”


    這次楊緒景徹底沒有了一絲笑意,麵色陰沉,眉目間怒雷滾滾,是被觸到了逆鱗。


    沈洪才並無懼色,他又徐徐說道:“京中情勢微妙,可比一潭死水,而潭底定有怪異大魚,更有暗渠,陛下是釣者,如想捕大魚果腹,需先有魚餌才行。”


    “靜水深深,投鉺起魚。”楊緒景緊攥酒盞,“中書令隱晦之言,朕已明了,還望你能盡心盡力。”


    “這是老臣份內之事,陛下勿憂,老臣告退。”


    沈洪才剛轉身要走,楊緒景忽然朗聲問道:“令郎快要迴京了吧?”


    沈洪才相答,“還有一月滿五年。”


    “沈行簡是我大祁功臣,從來是繡衣臣諜探統領難得善終,令郎機敏過人,功勳卓著,沈老大人以為該如何封賞?”


    不待沈洪才答話,卻落到了趙王耳中,他快步上前,施禮道:“迴父皇,兒臣以為,封沈行簡為靖遠候最為合適,不知父皇於意雲何。”


    楊緒景瞥了他一眼,抿了抿茶,卻看向一旁靜聽的楊紹方,溫和笑道:“四郎諫言封沈行簡為靖遠候,太子意下如何?可說來聽聽。”


    楊紹方不曾想到皇帝會有此問,他心思急轉,不知皇帝為什麽會突然征求意見,難道這就是沈洪才進宮前說的,“陛下態度定然有所轉變?”


    不知道他們被支開後,沈洪才又對皇帝說了什麽,但也未免太快了吧!


    沈行簡是沈洪才的兒子,沈洪才又是自己一黨,若是沈行簡能封靖遠候,那自然有利。


    楊紹方拱手道:“迴父皇,兒臣以為沈行簡功高勞苦,風雪五載,為我大祁立下汗馬功勞,封靖遠候也是應當的。”


    “好!”楊緒景不知為何龍顏大悅,“那便待他迴京後,加封靖遠候,賜故征南將軍府於他,沈老大人覺得的意否?”


    沈洪才拜道:“老臣代兒郎謝陛下天恩。”


    趙王被晾在一旁,他垂手而立,以怨恨的眼角餘光看著楊紹方和沈洪才,又有些局促不安,進退兩難。


    這時輔國公魏莊崇忽然登上帝台,拜道:“陛下,老臣聽聞趙王殿下精於馬術,想邀他去臣家馬場,不知陛下可準許告退。”


    趙王楊紹鼎也趁勢拜道:“兒臣也有幾分酒意,陛下可恩準兒臣告退?”


    楊緒景不動聲色叮囑道:“好,既如此你們便去吧,不過輔國公年高,四郎醉酒,還是要小心些的。”


    “謝父皇恩準。”趙王和輔國公就此從側門離去了。


    楊緒景看著微微蕩漾的杯中酒,瓊漿玉液落在他眼中仿佛是深不見底的漩渦,旋轉著,嘶嚎著,讓人頭暈眼花,心驚膽跳,“這暗流……究竟要流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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