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8月15日


    清晨,滇北大龍吞族附近的龍脊山。叢林寂靜無聲,山間濃霧不化,隱約中一個黑色身影出現。濃霧沾濕了他的眉毛和胡茬,在發須尖上錯落成細密的小白珠。身穿武將黑袍的身影步伐從容輕快,使他看上去如這山林間的雲遊散仙。


    趴在他背上的一個美人閉著雙眼,嘴角線條勾勒起一抹優美的弧度,不知道夢見了什麽甜美的事...


    胡椒看了看前方不甚清晰的林子,停下腳步,放下了背上已經清醒了的書涼。書涼抬頭,看著這片熟悉的景物,挽了挽耳鬢略顯淩亂的長發,提著裙角,輕笑,歡快的如初見美景的小女孩,沿著不甚平坦的山路向上前行...


    胡椒甩了甩酸麻的胳膊,又抹了把額頭上的露珠。他掏出老舊的懷表看了看,快步向前追上,扶住腳步不太穩健的書涼,相視輕笑...


    從龍脊山頂看去,遠處濃霧翻騰,天邊雲霧被染成暗紅。起初的它隻是一條淺淺的線,逐漸洇透了更多的雲層,變寬,然後,緩緩升騰。它顏色多變,越來越快,逐漸變成蛋黃般酥嫩,直到衝破意圖用顏色挽留它的濃霧...


    兩人依偎山頂,被眼前朝陽折服。良久無言...


    胡椒突然身形一震,轉過頭用肩膀擦拭去嘴角沁出的血絲。他從袖口裏翻出一枚勳章,跪向書涼,壓製著輕顫的雙手,給他扣戴在左胸上——七等寶鼎勳章。


    “大爺爺說,如我不負所誓,即為大華種,為他之後。如我不負所望,亦完成所期,即為大華錦秀...此七等寶鼎勳章賜我功成!”


    “胡椒生於南越,生父被亂黨伏姓所殺。我母舍命護我入華,負傷36處...命絕滇地...承蒙三老關愛,厚葬椒母...椒萬死不敢垂忘!”


    “然,南越亂賊圖謀甚奢,膽敢犯邊,三老領我護滇,斃敵38人!值此,叛軍已查明我棲所,更亡我之心不死...是夜,屠寨70餘口,三河叔夫婦、啊秀、阿旺嬸...”


    “三老護我途中重傷...命殞,椒11歲!為成三老遺願,也為手仞仇賊告慰父母在天之靈,解心頭之血海大仇,碾轉萬裏九十城專弑此賊!徒奈,那老賊此時被大華軍情部羈押...實在沒機會了...我...無能為力了...”胡椒伸出指向北方的手臂,緩緩垂下,落在碎石堆裏。


    “我是男人!華人!三位功勳爺爺的後人!軍人之子!母親的延續...生而為人,有可為有可不為,所為稱之道,不為亦稱道,而道可道非常道,道道通道,道道不通...”


    書涼抱著他,聽著他像個受了氣小媳婦,喃喃訴苦:


    “蘇莉雅曾問我...問我是哪國人,憑什麽去殺人,代表誰...這幾句話把我問住了,我很糾結,很痛苦,很掙紮。這一年多時間沒去找你...我又迴了南越,到了坊間...”


    “他們寬容我,做最好的糕點,招待我像貴賓,拿出最好的食物,阮三哥家的螺湯粉、夫婦餅;木秀嫂家的木鰲糯米飯、羅勒飯;李鳴叔家的粘米糕、塘虱魚湯;巴嵐家的葫蘆瓜湯、西番蓮;胡思青家的青芒、爪哇蒲桃;答馬農家的蛋黃果、羊奶果;什梗家的龍葵、酸木瓜;吭臨家的傣家苦果...我像迷途的孩子,找不到家的喪家之犬...”


    “我在南越迷失了...”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電視裏的梯田...我突然想你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就...跑迴來,我還有你,我...沒有我,你怎麽過...打雷怎麽辦,又有人欺負你怎麽辦...”


    “我找了你好久都找不到,舊廠房不能迴去,陸東枝把那裏拆了,她恨我!我就跟著她,幾個月...我快瘋了,再找不到你,我就...我就拆掉江省的民政廳、軍情部!”


    “迴來真好,哪裏都能聽到熟悉的買賣吆喝聲...比在南越的好聽多了...”


    書涼緊緊抱著他,跟著他一起哭。他認輸了,他說出這些,就代表卸掉了心底所有的精氣神。書涼抱著的這個堅忍的男人,心頭像被很很刺了一刀,抽痛!她至今時才終於明白,眼前這個男人為什麽千般隱忍,為什麽對南越行事這般陰狠,為什麽這麽執著於刺殺南越高官,一次又一次...


    每年秋天他都有會從自己身邊消失兩個月,這麽多年從未間斷。每次迴來都是一身傷痕,看著他憔悴的臉龐,拖拽著疲憊不堪的身軀迴來的時候,那種失而複得,那種幾近崩潰的心痛...那種踏實。


    傷好了他就會訓練,格鬥、刀、槍,學習蘇俄語,熟練英倫語,南越南北土語,泰語,大華幾個地方的方言...這麽多年都沒有放棄。她也從不敢問。怕問多了,他心底會產生一絲鬆動,那後果是可怕的。


    “記得第一次你出去時,把手上三爺爺的戒指戴在了我手上,很認真,慎重‘三爺爺送的念想,好好保存!’”


    “迴來,還給你!總是每年重複著...”


    “第一次你教我名字...”


    “第一次你教我獵殺...”


    “第一次你教我外語...”


    “第一次你教我摩斯電碼...”


    ......


    “第一次你渾身是血的迴來‘嗨,見到你真高興...’暈了過去...”


    “第一次來江省大寧市這個繁華的大都市,明明我眼花繚亂,可心底就是沒有一點歡喜,這裏不屬於我...但,這是你的安排...”


    “第一次沒有你的生活,我孤獨的呆在諾大的廢舊廠房,真的無所適從...”


    “第一次進醫護校門,迎著周圍冷嘲譏諷,我昂起頭很驕傲,因為這是我能為你做的...”


    ......


    “那麽多的第一次,那麽多的迴憶,那麽多年就這麽快過去了,為什麽我都能清晰地記得起所有關於你的事,就像發生在昨天。”


    她知道,胡椒可能有些事必須要去做,不能阻止,也不跟著。所以她隻能等著,安靜的等待著胡椒歸來,讓他看到自己的笑容,盡管是那樣的煎熬,度日如年...


    但書涼隻要想著,能把手上的戒指重新戴在他指頭上,那就是最大的幸福,最大的被需要的感受,那種心裏的踏實,無與倫比。


    她慶幸,自始至終伴他身旁。她也知道,他用心的嗬護自己的尊嚴,都不敢提她的身體的特殊。最近這些年,他都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她也一直想穿好看的靴子,可他就是不肯,那是他心底的無所適從。


    “你還是迴來了,迴來了什麽都不重要了!”


    “你不讓我穿靴子,可我還是穿了,隻穿一次,隻給你看...”


    “這該死的時間,怎麽過的這麽快,我們都長...這麽大了...”


    “...我都不想長大...”


    “我都舍...不得捏你腰間的肉了...”


    “我都好...幾年沒摸過你的臉了...”


    “我也好久沒替你刮胡子了,好久沒給你剪頭發...


    “好久沒讓你抱了...”


    “胡椒...我想為你跳支舞...”


    她恨,恨自己沒能為他做更多,沒能讓他輕鬆一點,看著他發自內心的疲憊。書涼伸出雙手,撫摸著他對戰野豬群而落下疤痕的麵頰,吻掉他苦澀的淚珠,看著他驕傲的肩膀聳搭著,認輸的樣子,她悲哀,她心痛。他是多麽驕傲的一個人,哀莫大於心死吧...


    山間濃霧化開,四周死寂...


    書涼在身上摸索著,取出一支煙,她搖頭輕聲道:“這是除你之外,唯一想嚐試的...”


    胡椒本想阻止,他動作遲滯,幫她引燃。乳白色的煙霧讓她劇烈的咳嗽,眼淚都出來了,但她沒有停下...


    胡椒直起身,擦了擦臉,整理了一下裝容,筆直站立。他向升起的紅日,敬了一個標準的舊軍軍禮,大聲嘶吼:


    “敬!戍守大華國門深埋異國之先烈!


    敬!英悍堅韌之新軍!


    敬!大華河川秀美!


    敬!滇地之民純善!


    敬!朝陽書涼!”


    他目光掠過遠處山巒,心懷感傷,過往片段一幕幕...


    他忽然轉身,雙手虛握成杯,彎腰麵向書涼,不顧嘴角溢出的血絲,沉聲道:


    “酒黃...


    孤獨易觖,彭寧無定,采桂浸,一杯足醉。


    百色茫槃,欺心克思,舀一壺,與君共渡。”


    書涼輕舔嘴角溢出的暗紅,緩緩站起身,腳下的淺色鹿皮長靴輕點,仰起手臂,緩緩地轉著圈,風吹起衣袂,蝴蝶般輕柔。她指著開霧後周圍的景物,滿麵春風,輕啟紅唇,貝齒微開,柔聲道:“殤胡椒...


    夜淚目暗懷傷,感悉往悲籟,淩攜珠落尖黃,忽雨俱身廊;


    淺輕唱聲流淌,絲縷悲鳴羌,延柔徐麵沁亡,弑獨晾樓荒。”


    唱完,她停下身,彎腰對著胡椒,用寬大的袖袍掩左手虛杯與胡椒相對,共語道:


    “此生無憾!不求來世!”


    風起,吹動他們黑色袍服,淒然,肅然...


    這對靈魂伴侶,含笑於山頂。


    對麵山上的狙擊手沒動...


    剛剛合圍山頂,帝國軍情部的人沒有再近前...


    包圍山下的軍人們望著朝陽神色黯然...


    大寧市某高檔住宅內,薑研仰起臉,望著南邊,雙眼泛著水光...


    納蘭花呆坐書桌前,淚水沾濕了稿子...


    大龍吞族吹響悲鳴的號角...


    陸東枝趕到,看著他們臉上凝固了的淡然笑容,巨大的悲傷從腳底升騰,身體不可自抑的顫抖,她握緊了拳頭,指甲深陷手心,鮮紅滴出,沒於這一方厚重的土地。她開始恨,恨把他們逼到這一步所有的事和人,也包括她自己。


    軍情部,薑蓉依靠在陳青石肩膀,看著無人機拍攝的反饋畫麵,流淚:


    “青石,我們錯了嗎...”


    “我們隻做對的事...”


    迴歸是一種勇氣,是態度。它是舍棄、割離的選擇,是表達方式。它不光是說服心靈的結果,它更是選擇後,表達的結果。心無所屬,四處荒蕪,心有所途,四海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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