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秋,帝國江省大寧市。


    春明華僑醫院,坐落於大寧市偏東的一個山脈中,是江省最大的特甲級療養醫院。這裏綠植茂盛,目及之處竹林層疊。輕風拂過,大片竹林同時扭動著曼妙腰姿,竹葉相互摩擦,發出美妙的莎莎聲,像踩在鬆軟的沙灘上。


    春明華僑醫院一間特護病房內,賀東眼睛紅腫,跪坐在病床前已經一晚,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病床上躺著的枯槁老人叫賀東川,賀東的爺爺,穀川集團的創始人。老嗯微睜著雙眼,嘴唇因激動有些顫抖。許久,他終於歎聲,摸索著,握住了賀東迎伸上去的雙手做出決定,老人艱難地晃動了兩下。


    賀東悲痛涕淚,連連點頭解釋:


    “爺爺,請放心,我並不會殺他,就讓他用餘生去懺悔...至於姐姐,我會盡一切辦法找到她!我絕不相信她會亡故,不管尋到哪裏,我都會帶姐姐來您身邊,親自為您奉茶!”


    老伴離世、昔日袍澤又相繼撒手...讓精神無法慰藉的他倍感孤獨,身體也每況愈下。臥床後,老大夫婦又雙亡,孫女失蹤,是死是亡還是了杳無音訊...


    臨老,賀家生出這麽多變故,這讓他非常痛心,早早地就脫手集團事務,養在此處不見客,不說話...


    可能是老人心中有一個心願未了,遲遲不肯放下...


    賀東望著病床上慈祥的老人,有種無法言明的傷感。他很早就知道賀東川有個心願,迴國後轉了大半個帝國,沒有找到一絲的痕跡。這也讓他非常愧疚。


    出門下樓,賀東整理一下情緒,慢慢鬆開因為太過用力而顫抖的拳頭,坐上車離開醫院。


    在即將出醫院大門時,他的車子與一輛黑色吉普車交匯,後者進門,緩緩繞過南門的大片人工湖,一路向竹林深處駛去...


    陽光透過幾淨的窗戶玻璃,傾灑在潔白的床鋪上,讓原本冷清寬大的特護病房裏增添了一些生機。


    一個筆直站立的身體,遮住了本該照在賀東川臉上的光亮。剛開始賀東川以為賀東去而複返,但半晌察覺不大對勁,他竭力想看清來人相貌,由於逆光原因,隻能隱約看見他左麵頰上有道疤,其餘看不太清楚。


    賀東川的病床被升起,他上半身慢慢仰坐,半眯著眼睛看著那人。疤臉男人固定好病床升降把手,又把會客用的小桌搬放在老人床腳,解下背包放在一邊,掏出手套仔細戴好,恭敬地從包裏取出一個陳舊的黑檀匣子,打開。


    病床上的賀東川吃力地看著這個莫名其妙的年輕人。他的一舉一動一絲不苟,那麽恭敬,過分小心謹慎顯得有些滑稽可笑。老人顫抖著深壑皺紋,算是迴敬。


    疤臉男人雙手平攤,靠近,賀東川視野逐漸清晰...


    手套上躺著一枚略有舊色的金屬物體,圖案周邊的黃色光芒分為三層,外層最大,第二層白色八角星被第三層黃色光芒對角覆蓋,白色八角星最上三個角裏又各嵌有一個暗紅色的五角星,它們層層圍繞中心一個圓圈,圓圈的中心一杆杏黃大旗直聳雲霄...


    賀東川再也無法平靜,身體因為過分激動而不自主地顫抖,臉上竟然有了紅潤色澤,嘴唇蠕動發音不清,瞪著雙眼,死死盯著這枚勳章。


    賀東川想伸出手去撫摸一番,疤臉男人很善解人意的把這塊勳章放在老人的手裏。隨後鄭重地退後兩步,整了整儀表,八字站直,腳後跟‘碰’的一聲用力合在一起,同一時間右手掌斜翻,置於太陽穴前方,一個標準的舊軍軍禮。


    賀東川自看清這塊勳章那一瞬,已無法遏製失控的情緒。隨著那人腳後跟的碰響,聲音像槍膛裏子彈的底火,炸響在腦海。他顫抖著伸出手,想拉住眼前那一位位從彌漫著硝煙裏走出的親切的麵容...


    陽光,終於毫無阻礙灑向老人周身,輕撫他清榷的麵容,又直透心髒,溫暖了他一生都不曾遺棄的孤冷...


    疤臉男人走了,他悄悄地來,留下一枚勳章,沒說一個字,或許他明白,說什麽都是多餘、無力的,那就索性保持著敬重和緘默。或許賀東川明白來人,又或許是兩人找到了那一刻的默契,隻屬於榮譽的默契。


    秋風蕭瑟,英雄遲暮,那是一份用幾十年,更是用生命去堅守,去執著的榮譽,它雖然來的有點晚,但終究是到了,這對賀東川而言,到了就是到了,沒有什麽早晚...


    雲麾到了,賀東川抱著它痛快的大哭了一場,許是喚起了深埋心底的悲傷,許是割舍不下遠方的袍澤,許是憶起年輕時的英勇,許是悔恨未能再盡一分薄力...


    深夜,這位單薄的老人起身下床,艱難地翻出了衣櫃底下一個斑駁褪色的木箱,將裏麵一應物事仔細擺放在書桌上,然後轉身,去洗浴間...


    他把雲麾掛在胸口,用手撫了又撫,摸了又摸。這一刻,他的手上竟沒有皺紋,隻是有幾塊褐色的斑點昭示著歲月的霸道。


    賀東川做完這一切已是拂曉。穿戴整齊的他慢慢坐在病房的會客沙發上,雙手輕按扶手,左右望了望空位上不存在的身影:“老夥計們,東川來了...”


    窗外風起,帶起如訴悲歌...


    次日清晨,穀川集團接到噩耗,原穀川集團董事長賀東川賀老仙逝。最早接到消息的賀家以最快的速度趕往春明華僑醫院...


    賀東在病房門口,看到老人筆直坐在病房正中間沙發上,微笑正視前方。朝陽初上,鮮紅的光輝透過斜窗,映射在老人安詳的遺容上,讓人肅然...


    賀東再也忍不住悲痛,雙膝一軟跪在地板上,哽咽的發不出聲音...


    賀建民阻止其他人上前,步履沉重,到老人麵前跪倒,淚如雨下...


    兩天後,秉承著老人遺願,葬禮十分簡單,這麽個超級商業巨頭,辦這麽簡單的葬禮與其身份地位嚴重不符,簡單匆忙到在普通人看來略顯寒酸。但是賀東堅持老人遺願,在這件事上誰都不敢向其建言。


    遺體告別那天整個大寧市震動,參與告別儀式的有退休及在位政要、各商會、民間協會,與穀川有商業往來的各集團總裁、董事,還有受賀東川恩惠及扶持的中小型企業家們...


    大寧市最大的殯儀館廣場前,站滿了前來吊唁的人,穀川集團現任董事長賀建民宣讀老人遺言:


    “東川生川蜀於帝國12年,弱冠前考入北河講武堂隨正雄公研習複國強兵之道。次年邊關失守,東川不學無術,隨茂公戎馬馳聘大半華地未建寸功,所經之處滿目瘡痍,民不聊生...恨東川未盡其力,故而斃刀於左臂以醒誌!不驅盡倭蠻誓不生還...


    帝國31年,東川隨茂遠公千裏西征抗倭,苦戰數月,吾十數萬袍澤去其半,終慘勝而返...哀哉!吾之餘眾轉戰滇緬又...半數不存,西夷享樂有餘,征戰不濟汙毀乃其長...


    出瘴地,餘不盡千...東川心如刀絞,此乃大華之悲...


    帝國33年秋,吾輩終不辱先祖,不辱大華軍人之榮耀,滇緬蕩寇盡...整飭歸國百餘人...


    東川歸途所觸,瘡痍遍地,幾次欲追隨袍澤而去,恨未能力竭裹屍,亦無顏麵見袍澤,剩勇空殆,躲蠻風勁刻,蜷川河鄉壤,避冬露沁衾,殘軀苟活至此,乃東川之恥!


    東川遊蕩千裏,孤魂野魄搖曳異鄉,魄不得案魂亦無眠,而鄉亦無所棲而恨...


    袍澤痛勸,東川亦痛思,又值國寡民貧之際,不敢妄死,留殘軀再報家國。而後,攆轉商地,東川莫不以大華軍人自律!


    東川憨直愚鈍,所幸得帝國政要友人相助,才有小成,皆友人所助之功,東川力歹,莫不敢貪。


    苟活之年,得望家國昌盛,民強兵精,甚感欣慰。硝火無心,灼咄無情,奪吾袍澤日久終不得見,然同袍韶華依舊,清塵終伴,歡慰東川彌,此乃東川至榮!


    時將凝,過往固,篩分霄小,笑則淚,痛則疤,數十載已逝,可諒,不可疏!


    東川隻求吾後輩,不辱大華先祖之威,助大華稷往永盛!切切!”


    ......


    殯儀館廣場一片哀鳴。各家媒體記者聲音顫抖,含淚播送這位可愛的、偉大的、謙卑老人的自白:


    “今日帝國失去了一位戰功顯赫,憂國憂民的英雄!商海損失了一位嘔心瀝血數十載的英靈!社會失去了一位可愛老人!江省更是折損了一塊偉人豐碑!願英魂永葆,帝國之魂不再哀傷...”


    ......


    熏園咖茶店內,碩大的液晶屏裏播放著賀東川老人葬禮的畫麵。他們也都受這位戰功顯赫卻謙卑自律的老人感染,雙目通紅。接著他們看到一個身影,一個非常熟悉的陌生人。


    那個一直默不作聲,在熏園咖茶屋飲茶吃點心的穀川集團太子賀東。他一身黑色無領中山裝走在最前,抱著黑白色相框步履沉重,悲痛之情隔著屏幕都能受到熏染...


    井上熏園安靜地站在一邊,盯著大屏幕裏這個讓他心動的男人。他消瘦了,憔悴了,悲傷的臉龐莫名地也讓她心碎,熾熱的淚水無聲滑落,洇濕了衣領。


    井上熏園串聯起賀東匆忙離開的身影,聯想到自己還因此埋怨,抱怨他許久不曾現身...


    “你有這麽一個偉大的爺爺,讓熏園真的自慚形穢...”


    “大華因為有這樣一個英雄群體,讓人感動...”


    井上熏園感受到了一個老軍人的畢生榮耀與光輝,串接起了一頁頁不曾清晰的曆史...


    井上熏園整理了一下衣容,對著大屏幕裏賀東川老人的遺像,深深地鞠了一躬,長久不起...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熏園店裏飲茶的眾人也都起身肅-穆-而立...


    情不知起時已起,於不知所蹤時最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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