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桐扭頭看向門前的人影。


    庭院中早已燃起燈火,顯得屋裏更加陰暗。


    封十二站在門邊,迅速朝屋裏掃了眼,目光落在方桐身上。


    方桐撤迴視線,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血汙混著胰子的泡沫,仿佛分過屍似的,一片狼藉。


    封十二同樣看見了她的手。


    他微微皺眉,走了進來:“你受傷了?”


    方桐匆忙把手泡進水裏,邊洗邊道:“不是我的血。”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是柳從文。”


    說完,她鼻子驀地一酸,盯著盆裏的血水,飛快眨了眨眼,將眼中的熱意逼了迴去。


    封十二見她的袖擺垂在盆邊,浸濕了小半截,伸手過去替她卷起袖子。


    他沒說話,隻靜靜將她兩隻手的袖擺都往上卷了幾折,露出她白淨的手腕。


    白淨的手腕上,仍有幾處血漬清晰可見,方桐搓洗的動作停了下,用力將腕間的血跡抹去。


    她盯著盆裏的血水,沉默一瞬,開口:“柳從文死在書肆後麵的小巷,我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有一口氣。”


    可也隻剩一口氣。


    她閉了閉眼,嗓音微啞:“他胸口中了一刀,身上都是血。”


    她的右手無意識地握住自己的左腕,仿佛那上麵仍然殘留著黏膩的濕意,使勁又搓了幾下。


    封十二聽到柳從文的死訊,眸色微沉。


    他見她將手上的皮膚搓得泛紅,拉開她的手:“等我一會兒。”


    他端起水盆去了屋外,不多時折返迴來,將一盆清水放在洗臉架上。


    清水冒著微微熱氣,他握住她的雙手放入水中。


    溫熱的水流漫過方桐指間,一股暖意湧向四肢百骸,她發了一會兒呆,隻覺心裏那根緊繃的弦慢慢鬆懈下來。


    “抬手。”封十二道。


    方桐下意識抬手。


    掌心微微一涼,原來是封十二給她重新抹上香胰子。


    他像當初給小貓洗爪子一般,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洗淨,連手腕也重新清洗了一遍,這才取下架上的布巾,將她的手擦幹。


    方桐怔怔由著他施為,望著他在昏暗光線中垂下的眼睫,隻覺全身湧上一陣疲憊,讓她不想動彈。


    “要換衣裳嗎?”封十二看著她濕掉的袖擺。


    方桐兩眼一錯,迴過神來。


    “等等,”她伸手探進袖中的衣袋,從裏麵抽出一枚小紙塊。


    紙塊上都是血,柳從文的血。


    “這是柳從文臨死前塞到我手裏的東西,”方桐道,“我還沒打開看過。”


    “有別人看見嗎?”封十二接過紙塊。


    “沒有。”方桐與他說了幾句話,神情逐漸正常,“他一個人跑進小巷,然後倒地不起,我本想找書肆老板一道過去,卻在店門口發現幾個可疑人物,我沒敢吱聲,偷偷從後院的角門溜了出去。”


    “柳從文說了什麽嗎?”封十二問。


    方桐搖頭,想起當時的場景,心口又是一沉:“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我把他翻過來才看到他胸口插著刀。”


    她抿抿唇,平複了一下情緒,繼續道:“我湊過去試探他的鼻息,剛一伸手,他就抓住我,給我塞了這枚紙塊。”


    她苦笑了下,說道:“我被嚇著了,來不及檢查那把刀,聽見附近有人過來,就趕緊迴了後院。”


    封十二安靜聽她說完,看她一眼:“能夠不被人發現,你已經做得很好。”


    方桐眼眶一熱,扭過頭,看向窗外的燈火。


    院中綠樹掩映,露出一角院門,十日前,她就是在那裏見到了柳從文。


    “這是頭一迴……一個認識的人死在我麵前。”她低聲道,“我看著他咽氣,什麽也做不了。”


    她與柳從文並不熟絡,更談不上有何交情,但她討厭這種無力感。


    這種無力感就如麵對她自己的死亡一般,無法預知,無法抵擋。


    “我說了,你已經做得很好,”封十二看著她眼底細碎的瑩光,加重語氣:“你不必自責。”


    “我沒有自責,”方桐抽了下嘴角,略顯自嘲,“我隻是很難接受一個好端端的人,突然死掉。”


    封十二走到屋角,點燃燭架上的蠟燭。


    橙黃的光亮了起來,方桐微微眯眼,有些不大適應突如其來的光亮。


    “我殺人的時候從不想這些,”封十二點完最後一根蠟燭,滅掉手上的火折子。


    “你殺人是因為別人想害你。”方桐道,“可一個普通人的死不一樣。”


    封十二望著跳動的燭火:“單就結果而言,沒什麽不一樣。”


    方桐愣了下。


    “的確,”她垂下雙眼,望著自己的鞋尖,“死了就是死了,沒什麽不同。”


    這個話題很沉重,她抬手握著拳頭揉揉眉心:“不說這個了,先看看紙塊上寫了什麽。”


    封十二打開紙塊,這是一張三寸見方的白棉紙,質地柔韌,紙上以端端正正的楷書寫了幾行字——


    “明光照萬木,暖風摧寒煙。


    蝶舞花弄影,鶯歌月上弦。


    沉香醉遊子,臨窗意綿綿。”


    他一眼掃過,沉吟不語。


    方桐走過去,借著燭火看清上麵的內容,微微蹙眉:“這是一首詩?”


    封十二點頭:“看上去是。”


    方桐輕輕念出詩句:“這詩韻腳不倫不類,對仗也不工整。”


    “柳從文是敬王府的典簿,文采出眾,如果這是他的詩作,實在難負其名。”封十二道。


    “會不會是藏頭詩之類的秘語?”方桐推測,“他拚死也要把這東西交我手上,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


    “詩中的秘語可以慢慢破解,”封十二道,“但他為何要把它交給你?”


    “我在後院假山上的時候,他看到了我。”方桐道,“我們剛來驛館那日,他從院門路過,應當見過我?”


    封十二盯著手裏染血的紙張,沉思片刻:“他死之後,你說聽到了腳步聲,有看到什麽人嗎?”


    “我躲進後院,聽見外麵有人說話,像是來找他的,聽腳步聲像有三四個人,我怕被人發現,就迴到前麵的店鋪,”方桐迴憶道,“對了,我迴到店裏的時候,在門外探頭探腦那幾個人也不在了。”


    “還記得他們的相貌嗎?”封十二問。


    方桐細細想了一陣:“有三個人,打扮像是普通百姓,相貌沒什麽明顯特征,但我感覺得出,他們身上有種江湖氣息。”


    “白鳥閣的刺客?”


    “不,”方桐斷然否定,“白鳥閣的刺客不會這麽冒失,他們更像五陵惡少那樣的街頭混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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