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桐的眼瞳是很深的琥珀色,在燈火下顯得溫暖又柔潤。


    她睜大眼,又是驚訝又是佩服:“你怎麽知道?”


    封十二抬手,從她發間拈出一截纖細的草莖。


    “這是馬草,”他垂眼看看她的肩膀,“你身上還有馬的味道。”


    “有麽?”方桐抬起一邊胳膊,扯著衣袖扭頭嗅嗅。


    “尋常人聞不到,”封十二道,“我常年騎馬,所以能聞出來。”


    方桐提起裙擺使勁抖了抖,原地跺了跺腳:“沒踩到馬糞就好。”


    她還以為自己身上有多大的異味兒,沒想到是因為封十二有隻狗鼻子。


    封十二笑了下:“你剛才說有人打聽我的消息,是在馬廄聽到的?”


    “對。”方桐將那蒙麵男人與吏卒的對話一五一十道出。


    封十二聽完,眼底沉了沉:“他們說話的時候,你就在馬圈裏?”


    “嗯。”方桐點頭,“那匹馬在最裏間,他們沒發現我。”


    “我不是說這個。”封十二停頓了一下,“下次到了陌生地方,不要到處亂走。”


    “我隻是出門透個氣,沒出驛館,”方桐為自己叫屈,她指指桌上的書和油燈,“我有聽你的話,老老實實看書來著。”


    封十二走到桌邊,拿起她做筆記的紙,紙上的字似乎認得又不認得,缺胳膊少腿,筆畫稚拙。


    “這是你寫的?”他問。


    “是我做的筆記。”方桐沒打算掩飾。


    “這麽多錯字?”封十二擰眉。


    “我能看懂。”方桐理直氣壯。


    簡體字和繁體字當然不一樣,她能看懂大部分繁體字,但他肯定看不懂多少簡體字。


    封十二的食指滑過紙上一行,忽然問:“何為天揖?”


    他說考就考,方桐張了張嘴,很快反應道:“見天子或尊長,應行天揖禮。”


    她說完麵色一整,左手覆著右手,雙手高舉齊額,俯身往下,維持著彎腰的姿勢略停了停,重新站直。


    “如何?學得可像?很漂亮吧。”方桐自覺像模像樣。


    “和誰學的?”封十二抬眼。


    “和你。”方桐道。


    她在圍場那晚,見過封十二向皇帝行禮,當時就覺得他的姿勢又端正又漂亮,在心裏迴放過好幾迴。


    後來看別人行禮,明明都是折腰,有的人就肩塌腿彎,形容猥瑣,半點沒有封十二的氣質,方桐懷疑,這是因為某人身高腿長,占了先天優勢。


    封十二聽她提到自己,眉眼微動。他和小貓形態的她相處許久,不知平日都被她瞧見些什麽,但這張口就來的恭維話,一定不是同他學的。


    “還要考什麽?”方桐朝他手中探了探頭。


    封十二放下手裏的紙張,拿起攤開的禮記,往後翻了翻。


    “哎,”方桐提醒,“我隻看了三十八頁,再多的就不會了。”


    封十二垂眼,手指停在翻頁的某處。


    “依你看,打聽我消息的是什麽人?”


    他的目光仍落在書上,問的問題卻風馬牛不相及。


    方桐怔了下,斜身靠在桌邊,下意識拿起盤中的銀叉,叉了塊糕點送進嘴裏。


    她有邊思考邊吃東西的習慣,將嘴裏的點心嚼了幾口咽下,又去摸桌上的茶杯。杯裏的茶早就涼了,她抿了口就不再喝。


    “那人和山匪不是一路人。”她握著杯子在手裏轉了轉,“林中的山匪,包括襲擊你的人在內,都該知道你帶了多少人馬,但那人卻向吏卒打聽你們的人數。”


    她仔細想了想,又道:“這一路上,我們接連遇到幾撥山匪,假設他們都有人故意安排,說明對方很了解你的行程,但那人卻不知道你下一站會去哪兒。”


    “從京城南下有好幾條路,除了我的侍衛,隻有太子知道我的路線,”封十二道,“他們都不可能出賣我。”


    方桐放下茶杯,吃了塊點心,默默嚼著不說話。


    “在想什麽?”封十二問。


    “我在想你到底有多少仇家,”方桐誠實迴應,“第一撥山匪裏麵有白鳥閣的刺客,最近一撥又出來兩個用手弩和霹靂彈的人,今晚在驛館又發現一個蒙麵人,十二殿下,你覺不覺得想對付你的人太多了?”


    “你覺得呢?”封十二反問。


    方桐好氣又好笑:“我怎麽知道。”


    “你不是山神麽?”封十二目光灼灼。


    方桐有些招架不住他認真的眼神,他突然像是對她的來曆深信不疑,提到山神一點都不猶豫。


    “山神又不是全知全能。”她板起臉,“你別指望我感應,我感應不到。”


    她的口氣帶了點耍賴的意味,明明應該很警覺的,應該將她的身份捂得嚴嚴實實,應該扮出深不可測的神仙姿態,但在封十二麵前,她又不想太端著。


    她還記得她醒來之後,他告訴她讓她做自己,她不清楚這話背後是否還有別的意思,但他從過去到現在都不曾傷害過她,她這個山神的身份更像是給了彼此一個台階。


    神鬼之事太過飄渺,封十二不用刻意追究她的來曆,她也不用絞盡腦汁解釋自己是誰,兩人心照不宣地接受了山神這個借口,不用掰得太清楚,維持現狀就好。


    她繃著臉,嚴肅了不到兩秒,神情緩和下來。


    她自顧自笑了笑,眉眼彎彎,抬頭看他。


    “笑什麽?”封十二不解。


    “你為什麽和我討論這些?”方桐歪歪腦袋,“這是你的公務,而我隻是一個外人。”


    他對她的信任已經到這種地步了麽?她可不敢這麽自戀。


    她想不通就問出來,隻想確認自己在封十二身邊應該扮演何種角色。


    封十二的迴答出乎意料:“如果你是外人,你就能置身局外看得更清。”


    他早看出她心思敏銳,如今一試果然不假。


    方桐嘖嘖:“本就是外人,還說什麽如果。”


    “因為是你告訴我山匪之中有白鳥閣的刺客,”封十二道,“所以你現在算不上外人。”


    方桐嗬嗬假笑:“那你還想我旁觀者清?”


    “你的觀點對我很有啟發,”封十二道,“我同意你的看法。”


    方桐看著他認真的眼神,忽然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動動手指,抓起盤裏的銀叉,又戳了塊點心:“你終於承認我有價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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