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法寺山門大開,坐在大殿上正能看到上山的石階。


    山彎那棵黃角樹下,走來三三兩兩穿著紅色袈裟的喇嘛們,細數一下竟然有十幾個之多。


    當中一個年輕的喇嘛,步履輕慢而灑脫;周圍的弟子低頭垂目舉著五色經幡,虔誠的跟在他前後左右,最近的也距他有兩米之遙。


    年輕的喇嘛個頭不算很高,給人的印象卻很有氣勢。他帶一幅金邊眼睛,舉手投足間卻顯示出安然高貴的氣度,與身邊的喇嘛們的陽剛、雄性、粗獷形成強烈的對比。


    他身邊陪著位白衣輕裘的女子,膚色微紅修眉杏眼;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臉上神秘而驕傲的微笑。女子手持純金轉經筒,手柄是潔白的象牙護手。


    按照密宗傳統,轉經筒護手上的孔洞越多,代表持有人的修力越深;女人容貌豔麗肌膚嬌嫩,象牙護手上已有七處不規則的孔洞。祝童對年輕的喇嘛不怎麽在意,對那女人暗生戒備,因為他判斷不出她的年齡。


    接近弘法寺山門的涼亭時,紅衣喇嘛們散開,兩個跑進涼亭在石級上鋪就毛氈;年輕的喇嘛安然就坐,女人立在他身邊。


    祝童收迴心思,似乎沒看到寺外的情形,依舊坐在首席與羽玄真人把酒言歡。


    空幻大師卻來了精神,起身笑道:“祝掌門,門外有遠來的朋友,不去迎一迎?莫要失了江湖禮數。”


    “朋友?”祝童瞄一眼涼亭內外的排場,輕蔑的撇撇嘴:“祝門沒有如此高貴的朋友,誰是朋友誰不是朋友,我們一清二楚。空幻大師,如果那些是你的朋友,自管去招唿,想介紹給大家認識……”說到這裏,祝童環視一圈;“我是沒什麽意見的,汽笛前輩,羽玄道宗,你們看……”


    “是朋友就進來喝酒,自古強龍不壓地頭蛇,諒他們也翻不起什麽大浪。”羽玄真人劍眉一挑注視著涼亭內的喇嘛,臉上忽然顯出一絲驚異。


    “多個朋友多條路,咳咳,遠來的朋友不管認識不認識,接待一下總是應該的。”汽笛貫會見風使舵,看出涼亭內的喇嘛都是高手,順勢替空幻幫腔。


    空幻大師上吐下瀉半夜,軟軟的走出弘法寺,合什雙掌與喇嘛們見禮。


    大殿內,江小魚突兀開口:“仁傑薩尊活佛來自藏南山塔寺,曲桑卓姆是雪鼓寺女活佛,他們都是傳承花教秘技。祝掌門,如果我是你……說句不該說的話,他們是為寶藏而來,更是為你手中的龍鳳星毫而來。”


    不會吧?祝童暗自叫慘;忽然間,他知道如此多的人趕在大師兄出獄時聚集到此的原因:龍鳳星毫。那年輕的僧人一定就是仁傑薩尊活佛,不用說,他身邊的女人,是女活佛曲桑卓姆。


    事情實在是太過湊巧,寶藏是從大師兄這裏散出去的;祝童到上海沒多久,兩枚玉印就跟著現身。後來,江小魚帶領一幫江湖高手經過多方尋訪,卻再沒任何發現。


    偏偏自己手裏又出現一對大有來曆的寶貝神針,陳依頤親眼看到是池田一雄送給自己的,田公子和百裏霄應該已經對此沒什麽懷疑。


    但是,江湖上的好漢們注定不會那麽好打發,祝童對龍鳳星毫的來曆隻泛泛的給空幻大師解釋過幾句;如今看來,在背後掀起這次大浪的正是空幻,連江小魚也對自己起了很大疑心。


    他們會相信自己的話嗎?祝童表麵保持著滿不在乎,心裏把身邊的各位江湖高人快速的分析一遍;得出的結論是絕望的。甚至,他從羽玄真人的身上也看出了些東西;當江小魚說出龍鳳星毫時,羽玄真人的手不自覺的握緊了劍柄。


    祝童有無能為力的感覺,過去的那一夜,他使盡手段才勉強維持住大麵上的強勢;祝門人丁不旺,憑他們師兄弟三個,即使羽玄真人真的不出手幫助任何一方,祝門也再使不出任何有效的手段。


    祝雲與祝槐也看出局勢不對,祝槐還好些,祝雲顯得有些不安。他們都知道:祝飛,也就是索翁達乘坐的是六點的航班,這是今天從上海到重慶的第一個航班;這代表著,九點之前,這個祝門的希望不可能出現。現在是七點,未來的兩個小時如何熬過去?


    怕什麽就來什麽,空幻大師引著年輕的仁傑薩尊活佛走進弘法寺,邁上大殿。麵對祝童,他輕輕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您可是祝掌門?”仁傑薩尊的漢語很標準,隻有輕微的邊地味道。


    “您可是仁傑薩尊活佛?幸會幸會。”祝童隻好迎上去。


    “祝掌門,恕仁傑薩尊冒昧,您早晚會墮入魔道。”仁傑薩尊清澈的眼光從祝童身上蕩過,所到之處小騙子竟有輕微觸電的感覺;最後,年輕的活佛的目光停留在祝童雙眉之間的印堂穴。


    他的修力與索翁達差不多,功夫卻相差不止一籌,但是這份靈覺如潺潺泉水,使祝童的深淺無可隱形。


    “魔道?那是什麽?”祝童是向來不吃虧的,灑然一笑;“活佛不在邊地風流灑脫,來趟這趟混水,如何還說什麽入魔不入魔?”


    年輕的活佛無奈的深吸一口氣,壓抑住心裏的衝動,把目光移向大殿內的佛像,默念幾句佛經再不說什麽。


    仁傑薩尊活佛說的是祝童體內的蝶神,祝童說的是活佛的行為本身,層次不同,卻說不上誰比誰更高明。


    “七葉蓮,本是山塔寺至寶,流落中土多年,該當迴歸藏區。現在中土虔誠的佛教信徒不多,藏地信眾盼望著七葉蓮迴歸的盛典。祝掌門,祝師兄,七葉蓮在你們手裏隻是一件文物,何如……”


    說話的是女活佛曲桑卓姆,她本小鳥依人樣隨在仁傑薩尊身邊;此一開口,祝童還沒想好如何應對,祝槐先說話了。


    “我們怎麽知道七葉蓮在哪裏?活佛,說話小心些。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亂,為了自己的利益,空口白話欺騙信眾是為尋常,以活佛的慈悲心懷,莫要被人當槍使了。”


    祝童心裏一緊,大師兄說著話眼睛不斷瞟向空幻大師,明顯在暗示兩位活佛被人挑撥。


    這個判斷祝童也知道,但此時此刻,明顯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佛門內部的事自有規則,兩位活佛既然跑到這裏,絕不會被幾句話輕鬆打發。


    果然,曲桑卓姆活佛轉動轉經筒,鏗鏘圓轉的金屬聲中飄出濃烈的蒼涼;這感覺如此的突然,瞬間震顫著祝童的每一條經脈,每一絲發端。


    忽而,又響起隆隆的雷聲。似乎有千萬條閃電要撕裂天地,擊毀世間的一切。


    曲桑卓姆輕緩的聲音傳來:“祝童,你要下地獄嗎?來,姐姐救你……”轉經筒內傳來絲竹弦樂,隱約,還有藏鼓和鷹笛的鳴響。


    “噌!”一聲輕響,凡星輕彈尺半竹刀。


    祝童猛然驚醒,曲桑卓姆貌似柔弱,卻在無聲無息中使出狠招;她的轉經筒比起索翁達活佛的靈轉來,要相差一個層次。隻是,轉經筒上轉珠是豔紅的顏色,古怪出在那裏。


    “活佛要跳舞嗎?”祝童摸出竹道士留下的竹笛流雲,放在唇邊,輕輕吹起。


    渺渺的笛聲生疏、滯澀,但隻三轉兩轉,曲桑卓姆手中的轉經筒緩下來,慢慢的,右手上舉,真的合著笛聲舞蹈起來。


    周圍,能聽懂這首笛音的,隻有羽玄真人;他臉上淌出細細的汗滴,這首笛音,是竹道士在蘑菇岩上留下的絕曲啊,小騙子怎麽能吹出來?


    “叮……”一聲尖細的顫音,刺破祝童的笛聲,周圍忽然響起水聲、人聲、驚叫聲。


    “砰!”的一聲悶響,祝童才看到,大師兄護在自己身前,與曲桑卓姆硬拚一掌;年輕的仁傑薩尊活佛,舉著一枚金色的鈴鐺,拉住曲桑卓姆的衣袖。


    “姐姐,人家說得對,在沒搞清楚情況前,我們不能隨便出手。”仁傑薩尊活佛勸罷女活佛,又對祝童施禮道:“得罪了,是我們不好,不該不問青紅皂白亂出手。”


    “沒什麽,活佛請坐。”祝童客氣的請仁傑薩尊坐下,轉頭看大師兄;祝槐修煉的蓬麻功比祝童紮實,這一下,看來沒吃虧。


    剛才的笛聲,在收攝住曲桑卓姆心神的同時,也把吹笛人祝童陷進去;仁傑薩尊的金鈴鳴響的瞬間,女活佛已經醒轉,祝童卻開始混亂了。不是祝槐出手,祝童也許已然受傷。


    曲桑卓姆伴著仁傑薩尊坐下,以輕蔑的眼神看著祝槐與凡星:“你們壞規矩,不是你們,他已經敗了。”


    凡星站出來,輕聲問:“請問兩位活佛,什麽是勝,何為敗?”


    “天上的雄鷹不會與地上的草雞有一樣的理想。”女活佛輕蔑的說。


    “佛講眾生平等,雄鷹也好,草雞也罷,有什麽不同?”凡星絲毫不看別人的臉色,在這大殿上,他的身份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道士本頑石,先師飛升後才明白一個道理。請問兩位雪域高原來的朋友,眼前這條大江,源頭處是什麽?”


    “一滴水。”仁傑薩尊默然片刻,與凡星看在一處。尺半竹刀上,正凝結著一滴晶瑩的水珠。


    凡星點頭道:“確實是一滴水,這滴水翻山越嶺縱橫千裏來到此處為什麽會變成一條大江?”


    “一滴水變不成一條大江,億萬滴水匯集後,才變成大江。”這次,是女活佛在說。


    “不錯,億萬滴水變成大江,在這大江裏,每一滴水又分別嗎?”


    “每一滴水沒有分別,隻是,江裏不止有水,還有泥沙與汙垢。我佛慈悲,正是要消除世間汙垢,還原清澈。”


    “可是為什麽,大江流歸大海,就變甘醇為苦澀。佛法無邊,怎不淨化無邊海洋?”凡星又彈尺半竹刀,那滴水珠忽地不見了。


    “佛法慈悲,一滴水與一粒沙是沒有區別的。”仁傑薩尊又出麵了,女活佛已經張口無言了。


    遠遠的傳來一個聲音:“生來一滴水,染世間雜質;修佛,本是為了純潔自身,迴歸源頭純淨。兩位活佛,身入紅塵心染雜塵,不好不好,來來來,兩位與我鬥一場。”


    弘法寺的大殿內憑空閃出一條高大健壯的漢子,衣衫樸素,麵帶無畏微笑,指著兩位活佛:“你們可以一起上。”


    祝童長出一口氣,祝飛終於趕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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