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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重生(4)


    這裏,是一大片密密匝匝的樹林盡頭。從此地往西不遠處,就是一望無垠的沙陀磧,往北,則是泥潭遍布的澤地,澤地背後是一直延伸進入東突厥的金山山脈。在他們身後的天際遠端,黎明的微光正穿透漸漸稀薄的迷霧,投射在眼前這片死寂的荒原上。除了來時那一條泥濘彎曲的羊腸小道,站在這裏四顧茫茫,眼前就是一大片突突冒泡的泥沼地,無邊無際一眼望不到盡頭。這裏,就是在庭州乃至整個西域都令人聞之喪膽的布川沼澤,傳說中的死亡之穀。


    暗夜重霧在這裏被清晨稀薄的微霾所取代。布川沼澤的上空,更有細細的一層煙氣,嫋嫋地自密密麻麻的蘆葦叢中升起,凝結盤桓。依稀可見深灰色的泥潭中,墨綠色的蒼厥如瘡疤樣斑駁點綴,枯樹萎敗的枝條垂落在看似堅實的泥地上,突然小小的氣泡“劈啪”破開,原來竟是深不見底的沼澤。淤泥悠悠晃動,再看時,不知是什麽動物的森森白骨,悄然浮現。


    真靜啊,但這寂靜與沙陀磧那樣大漠裏的寂靜又是迥異。沙陀磧裏固然有黃沙遍野不見綠洲的絕地,但天蒼蒼野茫茫間仍有與天地共生的豪邁氣魄。因此在沙陀磧裏,即便麵臨絕境、瀕臨死亡,人往往反會生發出歸返自然的平靜和安然。而在這裏,布川沼澤卻分明是世上最陰森可怖的地方,到處都是準備吞噬生命的陷阱,陰險而叵測,最可怕的是,這裏的死亡不見天日,直下地獄。


    哈斯勒爾和阿威隻覺脖子根下麵都冒出涼氣來,西域人都知道,布川沼澤橫亙在庭州與東突厥金山山麓之間,曆來無人涉足,隻因從沒聽說過有人能活著經過此地。從東突厥到大周的路徑數條,有通暢也有險峻,卻從來沒人敢打布川沼澤的主意。那麽今天,裴素雲怎麽會將大家引到了這裏,她想幹什麽?!


    他二人還沒開口,裴素雲已經下了馬車。她沉默地跨前兩步,站在沼澤的邊緣舉起手。另二人詫異地看到,她從手中垂下一塊絹帕,沒有風,絹帕紋絲不動。她靜待片刻,緩緩收起絹帕,這才朝二人轉過身來,神色安然地道:“把馬車趕進去,我們要過布川沼澤。”


    阿威和哈斯勒爾差點兒把魂靈嚇掉。裴素雲對他們的驚懼視而不見,返迴車內抱出黑貓,放在地上,輕輕撫摸它的腦袋:“給哈比比係上繩索,我們隻要跟著它,就能平安穿過沼澤。”“這!……”裴素雲瞥了瞥圓瞪著自己的四隻眼睛,疲倦地微笑了,輕聲道:“放心吧,就是我自己想尋死,也決不會害了安兒,還有他……”她迴頭望向兩輛馬車,迷離的雙眸變得清亮潤澤,粉色霞彩映染了蒼白的雙頰。


    阿威稍一遲疑,便機靈地將長長的馬韁繞在了哈比比的身上。哈比比“喵、喵”地叫起來,裴素雲麵向灰暗陰慘的布川沼澤,從容而立,語調平穩地解釋:“布川沼澤中生有一種特殊的草,貼著地麵生出小小的草芽,混在泥潭厥類之間很難找到。但是此草的根須深達地下數丈,凡此草生長的地方必是堅固可行的泥地,而非淤泥,因此循著此草就能順利通過布川沼澤。”笑容飛上她的麵孔,令這張憔悴的臉突然變得光彩照人,裴素雲指了指被纏了繩索、正在鬱悶地原地轉圈的哈比比:“哈比比出身的這種貓族,天生就有找出這種草的本領,一旦進入沼澤,為了求生它們自己就會找到出路。所以,我們隻要跟著哈比比走,就行了。”


    “可是……”阿威和哈斯勒爾麵麵相覷,最後還是阿威和裴素雲熟一些,壯起膽子發問:“伊都幹,就算哈比比能領著我們平安通過布川沼澤,過去之後到底是什麽地方啊?那裏是不是都已經是東突厥境內了?我們、我們這幾個人到了那裏又該怎麽辦?”


    幾縷更加絢爛的朝霞刺破薄霧,給深灰陰冷的沼澤罩上一層亮金色的紗籠。裴素雲深吸口氣,仿佛是在喃喃自語:“沼澤的那一端,就是弓曳。”“弓曳!”兩個突厥男人一起驚唿失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裴素雲溫柔地點頭,微笑道:“是的,就是弓曳。而且我們必須要抓緊時間。因為沼澤東部和西部的空氣都有毒,一旦刮起風把毒氣送到這裏,就算是有哈比比領路,我們也一樣會倒斃於沼澤中。可是,神明庇護我們,今天一整天都不會有風。”


    阿威一手挽著哈比比,一手牽著馬走在隊伍的最前列。哈斯勒爾也下地牽馬,亦步亦趨地跟著前麵的馬車。兩輛馬車緩緩地進入布川沼澤死一般的沉寂中。裴素雲坐在車內,並不向外張望,此刻她沒有絲毫的緊張或者惶恐,內心隻有最深沉的信念,她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禱祝:“爹、娘,十年之後,女兒終於又要來看你們了。這一次來,女兒還帶上了你們的外孫子,和……女兒這一生中最愛的人。多好啊,女兒終於找到他了,現在就把他帶去見你們,爹、娘,還有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求你們的在天之靈保佑素雲,保佑我們平安到達你們的麵前!”


    “弓……曳……”裴素雲猛地睜開眼睛,她聽見了什麽,是誰在說話?!那樣微弱無力,卻令她魂魄俱亂。伸手按住亂跳的胸口,裴素雲鼓起全部的勇氣望過去,便立即在那對清澈平靜的目光中失去了所有力量。她一把抓起李元芳的手,將它貼牢在自己淚水肆溢的麵孔上,語無倫次地說著:“你醒了……你總算醒了……”


    李元芳沒有再說話。最初的狂喜過去,裴素雲方才意識到他的沉默,還是一如既往的鎮定、溫和,幫助她安定下來。裴素雲鬆開緊攥著的手,感覺到他在緩緩積聚力量,終於,他的手輕輕撫上她的麵頰,裴素雲的淚水落下來,滴在他的手背上。她看見他又在翕動嘴唇,連忙俯下身去,將耳朵靠在他的唇邊,聽到那勉力發出的低啞聲音:“我、我們……去……哪兒?弓……”


    裴素雲含淚微笑:“都這樣了,還是那麽精,都讓你給聽到了。是的,我們要去弓曳,那裏……”她哽咽了,定定神方能繼續說下去:“那裏是世上最美麗的地方,是一處人間仙境。”看到李元芳目光中隱現的困惑,裴素雲輕撫他的額頭:“真的,那裏有世上最聖潔的雪山和最澄淨的湖水,與世隔絕、寧靜安詳,在那裏任何人都不能再打攪我們,你可以好好地休息,我也可以……好好地伺候你。”說到這裏,她自己也沒有預料地臉上發赤起來,隻好把頭埋到他的胸前。


    安靜了一小會兒,低啞的聲音又艱難地響起來:“別……別人?”“啊!”裴素雲從騰雲駕霧般的恍惚中清醒過來,連忙直起身,盡量有條有理地說:“你別急,我慢慢說給你聽。今天,是七月十五,啊,十六日了。從你離開刺史府去伊柏泰,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這段時間裏麵,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隴右道的戰事結束了,大周全勝,東突厥大敗,庭州安然無恙。嗯,安撫使狄仁傑大人來過了,解了庭州疫病之危,他老人家已經奉旨迴朝……哦,還帶走了小斌兒。對了,狄景輝獲得赦免,幾天前也迴洛陽去了,他是和蒙丹一起迴去的。”她長長地舒了口氣:“你放心吧,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很好。”


    李元芳微微點頭,疲憊地合上眼睛。稍頃又睜開,裴素雲凝神細聽,他問的是:“安兒……”滾燙的淚水如決堤之洪,再也控製不住,裴素雲握住他的手拚命親吻著,泣不成聲地說:“安兒、他也很好……就在後麵的馬車裏。是斌兒、斌兒把他帶迴去的……”


    沈槐將李隆基一直送到尚賢坊口,這才轉迴來。他策馬緩步來到狄府門前時,猶豫了一下。本來狄仁傑已經關照他今晚不必在值,他也已經迴到沈珺的小院,但方才發生的事情讓他有了些新的想法。沈槐突然決定,今夜還是留住狄府。


    走進自己的房間,屋裏一片漆黑,沈槐站在屋子中央,並沒有點起蠟燭。他靜立片刻,眼睛慢慢習慣了黑暗,一片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紙,虛幻、淒涼,仿佛傳遞著來自幽冥的信息。沈槐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他忍受這間屋子很久了,每一個住在這裏的夜晚他都覺得沉重而壓抑,但是他強迫自己一定要堅持下去。此刻,沈槐終於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壓在他心頭的重枷如泡沫般粉碎,迴首再望時,原來那個人的影響並非像當初所想象的那樣堅不可摧。


    實際上沈槐在庭州時,就已知道李元芳兇多吉少,多半不可能生還了。但他也知道,狄仁傑一直抱著渺茫的希望,始終不肯接受這個結果。沈槐不著急,這麽多時間都等下來了,況且他非常了解狄仁傑對於將來的焦慮,他沈槐不怕再耗得更久,可狄仁傑已經耗不起了。


    沈槐想,今天這個孟蘭盆節,應該會讓狄仁傑下定決心的。


    他沒有想錯。三更才過,門上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沈槐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衝過去打開房門,門口是老宰相稍有些窘迫的臉:“啊,沈槐啊,你今天怎麽沒有迴家去住?”沈槐的心中湧起真切的同情,他溫言道:“卑職怕您有什麽吩咐,所以……送完臨淄王就直接迴來了。”


    狄仁傑咳了一聲:“老夫、呃……今晚有些心緒不寧,到這裏來走走。”沈槐伸手相攙,兩人慢慢步入室內,同時停下腳步,狄仁傑緩緩地環顧四周,發出一聲無限惆悵的歎息。沈槐緊張地思索了一下,還是決定跨出至關重要的一步,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問:“大人,您是想元芳兄了吧?”


    狄仁傑明顯地怔了怔,片刻,才艱難地擠出一個苦澀的微笑:“逝者已矣,希望他能安息吧。”沈槐低頭不語,狄仁傑慈祥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駐良久,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沈槐啊,這些天老夫一直在想,元芳跟在我身邊整整十年,最終還是捐軀於邊關,雖說這也是他的心願,但、但老夫總覺得有愧於他啊。若不是因為我,元芳的命運應該不致如此坎坷。”頓了頓,他語重心長地道:“沈槐啊,老夫不願在你的身上重蹈覆轍。”


    “大人,您?!”沈槐驚懼地瞪大眼睛,狄仁傑對他安撫地笑了笑:“別急,別急。沈槐啊,今夜老夫與你說說心裏話……老夫已是風燭殘年,恐怕時日無多了。而你正是年富力強,不應該在我這老朽身邊消磨時日,”“大人!”沈槐又失聲叫起來,狄仁傑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先聽我說完。老夫不是要趕你走,隻是想讓你有個更廣闊的天地,施展你的才能,當然,因你是老夫至為信任之人,老夫自然還要將心腹之事托付給你。隻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沈槐蠕動著嘴唇,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狄仁傑輕歎一聲:“沈槐啊,你好好考慮,老夫決不想讓你為難。不論你的決定為何,老夫都會盡力保你一個好的前程。”


    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迴到書房很久,狄仁傑都無法平息自己的心潮。沈槐當然不會知道,就在還不算很久的過去,狄仁傑和李元芳也曾有過一個關於前途的談話,正是這次談話,將李元芳最終引上了遠離之路。對於狄仁傑來說,今夜是如此相似,又是那樣不同。這一刻他的心痛鮮明到了極處,隻因那失去的再不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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