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嘉澄的指尖戳到了裴兮寶麵前。


    蓬園情景曆曆在目,小郡主不會忘了自己的狼狽不堪。


    騎裝姑娘撥開她的金鞭,聳了聳肩,反而顯得落落大方:“郡主府上馴馬不利,養馬無能,怎能怪我一個外人。”


    若非她揚鞭驚厥,又怎會人仰馬翻。


    楚嘉澄美目一瞪,鞭子“啪”的抽空飛揚,手腕卻已被白衣錦衫的楚戎輕輕扼住。


    麵容病態的男人勁道不大,可小郡主竟沒有掙脫,他身上透著些許脫骨的冷香,叫楚嘉澄神思怔愣。


    “一匹玉錐琮死不足惜,”楚戎聲音很輕,仿佛枝頭落下的脆弱雪花,“你可不要像它一樣。”


    楚嘉澄猛的倒抽口氣,目光撞進那雙波瀾不興的眼瞳。


    隻有她知道玉錐琮被人開膛破肚,連五髒六腑都挑了出來,有那麽一瞬,楚嘉澄錯覺,楚戎知道一切,而那匹馬——


    就是眼前這個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虛弱男人殺的。


    腸穿肚爛。


    楚嘉澄背後莫名冷汗發怵。


    “你——你——”她想說些什麽卻磕磕絆絆,腳底趔趄著摔了個屁股蹲,半晌沒迴過神來。


    楚戎依舊是那副虛柔模樣,轉身卻朝著裴兮寶微微一笑。


    眼底裏盡是明朗。


    “還請裴小姐,不吝相教。”


    裴兮寶不推諉,收攏韁繩抓緊鬃毛,側身以馬鐙借勢,撐著馬鞍同時著力,她一身嬌豔湖水綠,像極了冬日蕩開的碧波。


    尾鞭輕揚,駕喝聲落。


    禦馬園眾人側目,不由想起蓬園那匹玉錐琮輕而易舉就叫這小姑娘馴服,南郡以馬會聞名,到底人傑地靈。


    甚有不少王公貴族恨不得將自己挑中的馬兒牽來,叫裴兮寶當眾品鑒一番,還紛紛命著小奴們:記下來,把裴小姐說的話,一五一十的記下來。


    裴兮寶不免吐著舌頭心虛。


    她是借花獻佛,若不是在燕岐身邊照顧翻羽耳濡目染,又虧得這幾日裝了滿肚子“筆墨”,臨時抱佛腳竟還侃的有模有樣。


    小姑娘扭頭去看楚戎。


    男人臨風而立,隱隱地唇角噙著疏冷笑,那讓裴兮寶錯覺,他帶自己來,要的,不過就是這番場麵。


    禦馬司的哄鬧夕陽落山才潦草收場。


    楚戎有些不好意思:“我送你出宮。”


    他不等身邊的昭淮阻攔,已一頭鑽進了馬車,也沒給裴兮寶拒絕的機會。


    宮中亭台樓閣,宮外車水馬龍,漸漸入夜沒有寂寥,相反,萬家燈火不同光景。


    楚戎聽著喧囂,仿佛與他的世界並不相同。


    想也是,鮮少出宮的藥罐子。


    裴兮寶看著五光十色倒映在那雙淡漠清冷的眸中,明明有些渴求唿之欲出,偏偏叫那矜貴的皇家儀態遮掩了。


    到底是可悲可憐。


    她眼珠子轉轉,突然伸出手:“殿下有沒有銀子帶在身邊?”


    楚戎一愣,喚道:“昭淮。”


    他自然是沒有的。


    小太監看著自家主子將一疊銀票擱到裴兮寶手中,不由眼角抽搐,殿下也是個花錢不心疼的人呀。


    “你要這麽多銀子做什麽?”


    “請您吃好吃的。”裴兮寶指著馬車七彎八拐。


    “好吃的?宮裏的珍饈美食數不勝數,不好吃嗎?”楚戎不理解。


    “不一樣,”裴兮寶晃晃指尖,“古人有言‘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


    杯酒觥籌間,衣衫鞋履雜亂互混。


    盡興。


    楚戎搖搖頭:“這,不合禮數。”他靦腆輕笑,心向往之。


    “這時辰,哪管禮數,”小姑娘蹙眉敲著車內茶幾,活像個在教導冥頑不靈的小先生,“橋南的白腸,朱雀門的旋煎羊,還有鮓脯、紅絲、薑豉子……”


    十個手指數不過來。


    她快要流口水了。


    楚戎又道:“那,為何要用我的銀子?”


    “比較香。”裴兮寶義正辭嚴,當然不是因為她沒有銀子。


    吃自己的、用自己的,才會生出不舍,舍不得了,就更加珍惜細品。


    有那麽點道理。


    楚戎受教的點點頭。


    馬車外的昭淮眼角直抽抽,殿下,哪是您的銀子分明是他這可憐小太監的。


    突地,車軲轆磕在了小石上,哐當,勒馬驟停。


    “找死呀!”車夫憤道,原是有個不長眼的小丫頭從巷子裏橫衝直撞險些被踩在馬蹄下。


    她身後跟出來的男人滿身酒氣,跌跌撞撞抓起人,點頭哈腰的賠不是。


    “對不住……對不住,我我我家閨女她、她不聽話……嗝兒,她娘訓了幾句就往外衝……”男人喝了酒,打著酒嗝兒,可力氣很大,抓著哭哭啼啼的女兒就往迴拖。


    裴兮寶隻瞧見月色琉璃下的姑娘粗布麻衣腰間係著幾段彩綢。


    叮鈴鈴,不遠處的巷子裏散落駝鈴聲,喧鬧裏夾雜車輪咯吱咯吱的碰撞。


    裴兮寶突得渾身激靈,她跳下馬車追進了巷子。


    可什麽也沒有。


    唯獨冬日匆匆行走的夜歸人。


    “怎麽了?”楚戎緊跟上來,見她神色有異。


    裴兮寶搖搖頭。


    五殿下眯眼,下意識的瞥向巷外燈火闌珊處,他早察覺到,有人,跟著馬車。


    那紅梅花枝後。


    負手而立的年輕人鳳眸晦暗,唇線緊繃。


    收斂的目光似能穿透層層夜幕逼向花燈煙籠下的男女。


    楚戎裝著視而不見,伸手將裴兮寶滑至臂彎的小氅輕輕覆到肩頭:“裴小姐可選好了‘盡興’之地?”


    他坦笑。


    裴兮寶指著巷邊的小攤:“就這兒。”她沒有發現,自然沒有思慮。


    盤兔旋炙、滑斑球,滴酥水晶,鮮魚羹,快快活活的大吃一頓。


    迴到鎮軍候府,已月上柳梢。


    小姑娘吃撐了,摸著有些圓滾滾的小肚子才發現,今夜石竹居然沒有睡在府門口。


    奇哉怪哉。


    海棠苑裏靜悄悄,她推開房門,燭火未燃,可丫鬟早就暖上了炭爐。


    滿屋溫熏。


    金絲鞋履剛踏進房內,突得腰身叫人狠狠掐住,“呯”,嬌軟身體被猛力抵在牆角動彈不得。


    寬大手掌捂在她唇上。


    裴兮寶頓驚的眼角發紅,就感覺到燙熱的氣息落在頸項,有些咬牙切齒。


    “數日不見,寶小姐趁本侯離京,倒是,偷偷養起了小白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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