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城。


    燈火灼灼。


    徐都督的府院守衛森嚴。


    哐啷——瓷碗碎裂的聲音在堂中格外清晰。


    主座上的中年男人身穿半蟒金絲玄衣,瞧起來和藹可親,摸了摸胡須將手中茶盞一飲而盡,慢悠悠道:“裴小姐,何必置氣。”


    茶不飲飯不食,漂亮臉蛋都折騰的憔悴不堪,何苦。


    堂下的姑娘輕衫羅裙,她一抬手冷道:“徐大人,待客之道不敢恭維。”


    她雖看起來虛弱,可話語卯足了勁道的鏗鏘有力,手腕腳踝無不是精鐵細鎖,從被鄄城劫至此地已有數日。


    徐康柏不想她死,裴兮寶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和價值。


    男人挑眉,單手撐著額頭,他似氣度極好,半點不惱。


    “咱們皇帝陛下最擅長給自己留後路,遣著熱血慷慨叫別人給他賣命,”男人一笑,臉上的褶子都散開了,“觀水營動兵一事九五之尊並沒有昭告天下,若十二州群起攻之,裴小姐覺得此罪在誰?”


    他還老神在在。


    “罪在燕小將軍煽動觀水,官逼*民反,”什麽討伐、什麽收複,是功是過,都在天子一念之間,“皇帝陛下隔山觀虎鬥呢。”


    那老東西越是懶散悠哉越是有心謀劃。


    徐康柏嘖嘖感慨,指尖在桌案敲打,嗒嗒嗒,像是心跳的節奏。


    京裏不是傻瓜。


    裴兮寶屏氣凝神,的確,觀水營就是十二州的第一步棋,與燕岐說的不謀而合。


    徐康柏瞥著小姑娘的神色,他不是什麽曉以大義的說客,他更像是個喜歡拆穿旁人的狡詐者。


    “你父親是個硬骨頭,年輕時一戰成名,我可親眼看著他身中三劍還能斬敵近百。”


    了不起的很,徐康柏敬佩。


    裴兮寶蹙眉狐疑道:“你與我爹是舊識?”她眸光一閃,“爹從來不多管十二州事,對於各州都統,他也未言相識。”


    徐康柏好似意外,挑眉轉而又成了理所當然的神色。


    “有意思,本督告訴過他,休想動我姓徐的一分兵馬,隻要他不惹我,我自不犯他,快三十年的事沒有必要再提。”


    男人篤定的哼笑仿佛有著對裴盛咎由自取的冷蔑。


    “別人都以為你父親因殺害小郡王,慫恿白於劫獄而被流放服役,可本督知道,”中年男人站起身逼近裴兮寶的臉龐時就仿佛有著一股巨大的威壓,叫小姑娘有些喘不過氣,“人是燕小將軍殺的,白於是聽從了燕岐的命去劫獄的,就連李崇孝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千裏眼順風耳,不過如此。


    裴兮寶微微倒抽口氣。


    徐康柏並非泛泛,他老奸巨猾、深謀遠慮。


    所有的順理成章似乎都被燕岐打破了規矩,飛星小將軍,到底是從何處,突然出現的。


    徐康柏恍然一悟:“豫南王是不是也猜忌到了他頭上?”


    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沈諫穆那隻下山猛虎竟落得如此淒慘下場。


    那樣一個文韜武略卻心甘情願留在裴家當個小馬奴的年輕人,若非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就是,整個南郡都在偽裝、都在隱瞞。


    “哈,”裴兮寶突然笑了,好似看穿了徐康柏心裏的所思所想,細碎的鐵鏈聲也不覺得刺耳,“你和沈家人一樣,你們都害怕了。”


    小姑娘肩頭一顫,冷笑裏帶著訕弄。


    徐康柏原本迷惑的神色驟然清醒,他不喜歡被一個女娃娃戲弄,抬手狠狠一拽,裴兮寶的雙臂幾乎被吊墜在他跟前,鐵鏈勒的手腕通紅刺痛。


    “怕?本督沒怕過任何人,你的父親也好,九五之尊也罷,何況一個初出茅廬的小輩。”徐康柏震聲大喝,氣勢萬千。


    “至少如今,有裴小姐你在手上,我安心至極。”原本想用裴兮寶來鉗製裴盛與觀水營,可他發現了那塊小木簽。


    花好月圓。


    看來燕小將軍將秘密都藏在了心底。


    裴兮寶後槽牙緊咬忍著沒喊疼,細嫩的肌膚早就皮開肉綻,可她偏偏抬起頭橫眉直視,她不害怕,相反,更似帶著某種篤定的信仰。


    “徐大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和誰作對。”


    在和誰作對。


    燕岐,他不是無名小卒,他是她的,天降神兵。


    徐康柏沉聲唿吸微微凝滯像被個姑娘的目光盯的有些發虛。


    好個膽大包天、口出狂言的小丫頭!


    “報都督,觀水營兵馬至城前!”堂門口的通稟打斷了徐康柏。


    才幾天,來的倒是快。


    “多少人馬?”


    “約莫百人。”


    什麽?


    隻有百人。


    徐康柏蹙眉呆愣,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今夜月明星稀、輝芒如水,照耀的一切生靈都清晰透徹,入秋的蕭瑟在夜半格外明顯。


    凍的人瑟瑟發抖。


    城門上下皆一片火光燎原之態。


    “燕小將軍,單槍匹馬好膽識。”徐大都督佇立城樓坦笑道。


    百人小兵卒怕是奔襲數夜才至此地,一個個筋疲力竭,對徐康柏來說,一百人和一個人根本沒差別。


    如今城樓上布滿弓箭手,城前兩道,無不是苑城兵馬。


    來了,就休想走迴頭路。


    徐康柏不忘朝著身邊的副將確認:“可查清楚了,觀水營有什麽動靜?”


    “探子兩日前來報,祁營護隻將瞿鴦的白艚都調去了渡口,並沒有派營兵前來。”


    好小子。


    徐康柏的確迷惑,姓燕的可不像是來送死。


    有趣至極。


    他拍拍手,掌聲從城樓傳下,帶著層層迴音。


    苑城側門洞開,竟是並排而出三匹高頭大馬,脖頸子上分別拴著長長的細鏈足有二十多尺。


    站在陣前的嚴牧頓睚眥欲裂:“裴小姐!”


    他驚唿。


    長鏈之後拴著裴兮寶,雙手與脖子血痕布滿。


    小姑娘腳步踉蹌,跟不上高頭大馬的步伐,跌跌撞撞的幾乎被拖拽前行。


    “徐康柏,你好生卑鄙無恥!”對待這麽一個手無寸鐵的姑娘,嚴牧雙目赤紅,厲聲大喝。


    徐康柏不以為意,他隻聽聞縱橫捭闔、兵不厭詐。


    唿哧,城門口早已備好的草垛被一支火箭點燃。


    小火攛掇了丈高。


    三匹駿馬受了驚,紛紛踩踏著蹄子仰天長嘯,裴兮寶被這股勁道猛然拽倒在地,一下就被焦躁的馬匹拖出了兩丈遠。


    皮開肉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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