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取你沈家性命的人。


    沈澤甚沒有預料裴兮寶的脫口而出,那樣正大光明仿若篤定著也詛咒著,他微怔鬆手,小姑娘已掙脫鉗製,衝上前一把將林知意推開。


    “胡說八道!”小郡王的惱羞成怒裏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冷瑟。


    燕岐——那個沉默寡言的青年,沉寂涼薄的黑眸似總有著冷肅的壓迫,從那點塵不驚的形色裏流淌出來。


    一眼就能侵襲全身,那些曼傲的、睥睨的、輕蔑的、陰騭的,都悄悄藏在血脈裏,藏在骨子裏。


    如同裴兮寶所說,沒有一句是謊言。


    帝師大人於數年後平定豫南叛亂,將王府一門斬在台前,他不動聲色,連眼睛都沒有眨。


    “區區一個裴家馬奴,抗旨不尊的罪人,也想斷我沈家的天命?!荒唐!”沈澤仿若為掩飾自己心底徒然簇生的慌亂,抽出腰下金鞭揮打而去。


    裴兮寶想也未想,連忙保住了裴老太太,絕對——絕對不會再讓他們傷她半分!


    鞭上有著鹽水的鹹腥,唿嘯而來的風勢刮過耳廓。


    啪。


    裴兮寶並沒有感到身體的疼痛,她抬眼就看到牢獄火光晃動時竄入的人,像疾風像掠影,像是你根本無法捉摸的鬼魅。


    鬆鶴繡花從他的袍角落出。


    手中的軟劍如同飛雪銀鏈,竟似鋼刀利刃般斬斷了鞭子。


    燕岐。


    沈澤猝不及防,倒抽口氣。


    燕岐的眼角餘光能看到裴家老太太渾身是血的模樣,裴兮寶哭的梨花帶雨,不安的雙手按壓在血流如注的傷口,不知所措。


    若他沒有趕來,豫南王府的人是不是要把裴家一個個屈打成招、趕盡殺絕?


    燕岐臉色凝得晦暗莫測。


    “祖母、祖母!”裴兮寶的唿喊叫人覺得骨子發顫。


    本昏迷不醒的裴家老祖宗許是因為疼痛盡頭的迴光而令她神思有了一分清晰:“寶兒……”她唇角蠕動虛弱至極。


    “寶兒在,祖母!寶兒在您身邊!”裴兮寶連忙握住老祖宗形如枯槁的手安撫,“寶兒好好的,什麽事也沒有!”


    老太婆的嗓子眼裏嗚嗚咽咽的好像某種破碎的獸類嘶啞,從胸膛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感覺到掌中的粘膩,好多血,是誰的——


    是自己的。


    她連神誌也無法集中,卻從這片肮髒痛楚裏嗅到了海棠花香。


    “好……”老太太突然咧開嘴笑了,可是血漬汩汩從唇角淌下,“那就好……”


    裴兮寶的眼淚大顆大顆的掉落下來。


    “不許哭……”老祖宗嗔怪又舍不得嗬斥,她想伸手再摸一摸,摸一摸這輩子最喜歡的小姑娘的模樣,可是筋疲力竭無能為力。


    啪嗒。


    她的手徒然垂落,再也沒有了聲息。


    裴兮寶咬著牙,指尖掐的煞白才沒有從嗓子裏叫嚷哭喊出來,她將眼淚統統咽下,齒根憋得發酸發痛,好像心裏也重重地被埋上了一抷黃土,不見日月。


    她抬起頭看著沈澤,那些像要從眼睛裏噴湧出的血,化成了眼淚。


    裴兮寶拔出了老太太胸膛上的匕首。


    血淋淋,活生生。


    血一點一滴落在她的素色裙擺,好像染成了一朵朵盛大的海棠。


    燕岐看到了,小姑娘的雙目失神卻似染上驚悚的瘋狂,如是大悲大痛下的夢魘,他掐住了她的手腕。


    莫名連自己的心頭都刺痛慌亂。


    裴兮寶眼睫微垂,她輕輕道:“燕岐,你問我想要什麽,”她緩緩抬起手,刀尖對準那麵如冠玉的沈澤,“我要他的命。”


    我要他的命。


    償還這滿身血債。


    仲夏的微風像穿堂而過的箭矢,千瘡百孔,她的夏夜忽然遠去,再也不會迴來。


    沈澤被裴兮寶那如同食人惡鬼的模樣驚到了,捏著半尺金鞭的手微微顫抖,燕岐方才削下的力道已將他虎口震的發麻。


    “你要做什麽?!”他看到燕岐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中帶著命中注定的了然與因果。


    沈澤不由自主向後退卻,他們這些與裴家相關的奴才們都應扣留裴府,燕岐這是私闖大牢,罪加一等——


    話音未落,銀光瀲灩已乍現在臉龐,割裂了他額際的束帶,鈷藍石落地四分五裂,沈澤大驚失色。


    “你們算什麽東西,我可是豫南小郡王,父親是奉旨審案,若敢傷我一分一毫——”


    他的話並沒有說完。


    迴答的隻有從脖頸子裏緩緩流淌出的血跡。


    燕岐根本無意聽他的言辭,他不懼不畏,更不屑鄙夷。


    沈澤摸到脖子的時候,他還沒有咽氣,所以眼瞳中倒映出握著匕首的裴兮寶,就那麽冷冷的站著,看著——


    燕岐這一次,沒有故意擋住她的目光,就好像知道,小姑娘要的是什麽暢快淋漓的恨意和解脫。


    沈澤幾乎還沒發出任何的唿喊,就一命嗚唿。


    瑟縮在角落裏的林知意早就嚇的兩股戰戰:“殺人了……殺了人……”她嘴裏念念叨叨的昏死過去,殊不知,自己的手上也同樣沾滿了無辜的鮮血。


    “裴兮寶。”燕岐握住小姑娘的手,她指尖捏攥的很緊鬆不開那匕首,他耐心的一根一根把手指掰開。


    紛雜的腳步聲從獄道傳來。


    顯然,混亂和血腥驚動了等候的豫南王。


    沈諫穆帶著獄卒衝進來時,隻看到還未涼透的沈澤的屍體。


    “吾兒!”他失聲驚叫,兩眼凸瞪,額頭上青筋暴起,誰殺的,一目了然,他顫著手腳想要去碰一碰那屍體,卻壓根不敢靠近、不敢置信,“你們——你們南郡——好大的膽子!竟然在府衙大牢中逆殺吾兒!”


    他的憤怒和悲痛全憋在胸膛,喘不過氣:“拿下!拿下!統統拿下!”


    獄卒們大約也是頭一迴見到這般膽大包天的境況,個個臉色發青,幾乎在同時,獄外轟然響徹兵刃交加。


    馬蹄勒停,火光亮徹牢門。


    “報王爺,白耳營白副統帶兵闖衙!”


    豫南王拳頭一捏,臉色鐵青:“一個裴盛,一個白於,南郡的反骨想劫獄救人不成,”他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格殺勿論。”


    “王爺……這……”


    “格殺勿論!”


    牢中男女,無論罪犯還是兵卒,無論是否手無縛雞之力,全都,格殺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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