灃祿行在堯鬆隻此一家,不算難找。


    莊子正大光明,左有酒樓賓客滿座,右臨鬧市紛亂嘈雜,後頭隔著院子就是成片的花酒坊,鶯鶯燕燕巧笑倩兮。


    木匾藏金峰,頗顯貴氣,不,是銅臭味兒。


    巷裏有人正招唿著幾輛騾車緩行,覆著輕薄的幕布,叮叮當當鈴聲散落,車上裝著不少木桶木箱,牢牢捆綁。


    吆喝聲此起彼伏,莊子反而不那麽顯眼了,就好像安安靜靜落座在犄角旮旯,沉寂隱匿。


    堂門落了半簾,陰沉沉的。


    裴兮寶隻覺古怪,票號之間明爭暗鬥你來我往卻從不以票易票,畢竟每家錢莊的規矩各有不同。


    她沒多話,已經掀了簾子踏進堂中。


    二三夥計來來去去,見人進來也沒搭話,櫃後衣衫筆挺的像是掌櫃,裴兮寶上下打量了一番,壁上掛著一枚碩大的銅製錢幣,上書匯通天下,倒是幾分像模像樣。


    堂內不安靜,可以聽到院後傳來花娘和酒客們的嬉笑怒罵,時不時的,還飄來些許難聞氣息。


    溫綰綰嫌惡的拿袖子掩鼻嘀嘀咕咕的,真像是剛才走過身邊那騾子車的臭味。


    掌櫃年歲不小,一副寬厚老實的模樣:“幾位客人,有何貴幹?”


    溫綰綰和裴雲頌對看眼,裴兮寶大步上前沒一點兒尷尬害羞,掏出銀票直言不諱:“我們想折現。”


    “折現?”那老掌櫃一愣,好似聽到了個極其古怪的詞匯。


    就連原本要進後堂的小夥計似乎都忍不住扭頭看著他們。


    掌櫃將灃祿行的票子翻來覆去,麵額不小,拚拚湊湊也有得二十來萬兩。


    他似在斟酌猶豫,眼睛不在銀票,而是在這跟前的小姑娘身上。


    “敢問,是從何處來?”


    “郡城以西,鬱固小縣,”裴兮寶坦然利落,“遠行進貨,初來乍到。”她未多言。


    掌櫃的也能瞧出,眼前幾人非富即貴,家中若是經商定萬貫之財,他慢吞吞地:“容我多嘴,這些錢票……”


    “你這掌櫃怎麽話這般多,開個票號還不給人兌現了?”裴雲頌急性子,最是厭煩這嘮嘮叨叨的模樣。


    裴兮寶使了個眼色,笑吟吟的繼續做和事佬:“都怪我這不爭氣的哥哥,難得鴻運當頭從花街賭坊贏了些票子迴來,我說他喝的七暈八素都快不認得祖宗了,今兒個,就來兌現,咱們也好趕路出城。”


    看得出來,大少爺眼角眉梢有著醉酒意。


    掌櫃想了想,笑起來更顯溫和慈祥:“數額不小,我命人進堂清點,還請這位公子旁隨。”二十餘萬兩沒人看著,離了櫃可概不負責。


    裴兮寶點點頭,裴雲頌無奈隻能隨之進簾。


    堂內倒是幹幹淨淨,架上擺滿了古玩字畫,裴雲頌再不濟也算出生名門見多識廣便能認出名帖,價值不菲。


    他正覺奇怪,就聞到一股子酒香,濃醇甘厚。


    心頭癢癢時,掌櫃已經將酒壺塞進了他懷中:“賬目清點還需時辰,不忙,邊喝邊等。”才不辜負消磨。


    裴雲頌喜歡美酒,剛入喉涼意刺骨瞬又燥熱浮胸,讚不絕口:“這是什麽酒?”


    他就跟發現了新奇玩意的孩子一樣,眼睛裏都是光。


    “京城裏最負盛名的‘千歲寒’,”掌櫃挑眉,噓聲挨靠上來說小秘密似的,“平日裏我可不拿出來,您是貴客,千歲寒取自瓊波貢酒,那可是給皇帝老子喝的,沒少花力氣才弄得一小壇。”


    “哎喲,好東西,好東西。”裴雲頌忍不住,貢酒經過層層篩選自不是尋常百姓碰的起的,他頓覺自個兒優渥起來,咕咚咕咚往下灌。


    “看的出,少爺您是個行家!”


    裴雲頌被人一誇更是飄飄然:“就是……後勁有點大。”片刻就暈乎乎的。


    他看到掌櫃正在清盤,耳邊傳來劈哩叭啦的撥珠聲,可視線也逐漸變了焦,咚地,一頭栽倒在案,不省人事。


    珠聲停下,院裏進來個夥計,朝著養尊處優的裴雲頌啐了口:“真是撞上門來的大少爺。”居然敢拿著他們灃祿行的票子,難道不知,灃祿銀號,從來,不折現。


    掌櫃的眼一眯,掏出錦帕擦了擦手,好像算盤有什麽晦氣似的,他挺直了身板。


    “後頭的‘小騾子’可都安生?”


    “下了藥酒,起碼睡上三天三夜。”夥計賊眉鼠眼的,詢問著如何處置。


    掌櫃嘴角一咧,便顯奸滑:“來路不明、用意不朗,”他摸了摸那疊銀票上的滇紅朱砂,“有人趕著將他們往刀口上送呢,那就怪不得咱們了。”


    堂內一黯,堂外卻毫無知覺。


    溫綰綰也是個喜歡鬧騰耐不住性子的姑娘:“兮寶,我覺這莊子挺好的,沒什麽不對勁。”她跳著腳左看右瞧。


    裴兮寶不動聲色將她扯到一邊:“你方才可瞧見了,那夥計鞋上有泥。”


    “泥?”溫綰綰不是很明白,也許是後院沾的,這不是很正常嗎?


    “近幾日都未曾下雨,園中翻新也不應有淤泥,這濕物隻在山中陰寒之地,更何況他鞋底還糊著籲蘭花,蟒山上可多的是。”


    溫綰綰一下子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


    “籲蘭花隻有深夜盛放,錢莊的夥計三更半夜去山上做什麽?”裴兮寶沒有說的是,時不時飄來的古怪味道她很熟悉,那是馬廄中飼草的氣息,後院必定養著膘肥體壯的馬兒。


    溫綰綰摸了摸腦門,似懂非懂更混亂。


    “常年打算盤的人,拇指食指定有繭痕,可那掌櫃的雙手幹幹淨淨,叫人生疑。”裴兮寶悄聲。


    溫綰綰瞠目結舌,剛才交鋒三兩句話,怎麽她家兮寶能看出這麽多的門道,好像每一個動作都是有的放矢。


    隻是這麽一聽,溫家小姐也迷惑起來:“既然這般可疑,為何銀莊還能開的正大光明。”如果有詐欺客,不早就叫人給告到了衙門。


    裴兮寶搖搖頭,越是多疑越是不安,“喀”,堂門簾外的木板被卸了一塊,陰影籠罩。


    穿金戴銀的小姑娘隻來得及擰了一下裙擺,眼前頓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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