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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什麽......”姑娘麵如金紙,聲音都因為恐懼而尖利的變了調:“那是什麽東西!”


    伽拉迴答:“於菟。你們認識他。”


    地殼龜裂,自泥土下方猛然湧出大片深色粘性的液體,如同蛇類劇毒唾液匯成的海潮,人們在觸碰到那些液體的瞬間爆發出慘烈不似人聲的嚎叫,緊接著如同遇到滾燙開水的雪人一般,刷然一聲被融化地傾倒下去。


    深色恐怖毒潮逼近,在後方的人們甚至都還沒有看清發生了什麽,便被前方堆積起來的人給壓倒了,人疊人,前頭的拚命往後去,後方的則根本找不到出路,越往河水裏走,竟發現水越來越深,能淹到人的頭頸,隻要再後退一步,腳下便踩不到河床,仿佛突然遇著了水下的斷崖。


    許多人就那麽被不斷後退的人潮踩進水裏,互相不斷推搡對方擋在自己身前,或者將人保護在自己的身下,一同被化成泥水。


    隔著蟻群般混亂又驚恐萬狀的人們,伽拉與明納遙遙對視,隔得太遠了,其實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也無法因此來揣測對方心中在想什麽。


    這些族人,在最初進發時便已經被他們分過類,能否存活,在路途一開始時,便已經被決定好。


    明納身後的人一個個嚇得手抖腿顫,肌肉,毛發與布料被瞬間融化的味道交融在一起,與深色液體本身所帶的味道過於濃稠,以至於惡臭刺鼻的氣味融合在一起,令人幾欲作嘔。


    “去看有誰發了瘋症。”明納對於眼前可怖的景象顯得異常冷靜平淡,側過頭對身旁的下屬吩咐道:“牽出來拿弓箭射殺了,不要讓他們的血濺到那麽身上,不要留一個活口。”


    “可是......”


    明納眼神轉到他身上。


    屬下舌頭快僵成板直的了:“如果他們......”


    “發瘋症的人會把怪物和毒潮引上來,你們也想死嗎?”


    身周的人聞言連忙領命低頭而去,他們是明納一手培養起來的,做事都有考慮方寸,不消片刻“發病之人會將毒潮引上來”的言論便在明納身後的人群中散播開來,在確保了每一個知道了解後,便是讓周圍的人相互觀察舉報,以便保全大夥的安全。


    在對付群體時,這幾乎是分割他們最好的辦法,這些執行命令的人絕不去做頭一個惡人,他們隻在人人自危時,眾望所歸地出來“維護秩序”。


    明納露出一個輕而隱秘的笑容,便又將目光投向了可憐的,被拋棄在毒潮裏的人群。


    明納與伽拉在族中經過了大範圍的排查,將這些明顯感染了於菟幼種的人分離了出來。


    在明納眼中,於菟做的許多事情其實與自殺無異,比如他竟然留下了那些古老聚落祭司的命,讓他從她們口中問出了話。


    其中最讓明納深受震撼,是於菟竟然不知何時在那些古老聚落也實施了重現,並將場景複製進了他的大腦。


    這一點明納並未告訴過伽拉,他沒有告訴她,自己在這些幻境裏又看見了什麽,知道了什麽。


    他所知曉的,也是導致於菟這麽多年以來留在部族中做事的原因。


    於菟本體仍然需要發育,但當它本體在地下發育到一定的程度,地下所給予的資源便無法再滿足它繼續成長的需求,接下來,它需要吞噬自己成熟的幼種,才有機會繼續發育。


    而於菟的幼種,則又依靠人的腦髓來發育成熟,它們所需要的成熟時間相對於人類來說非常漫長,也許是幾十年,一百年,也有兩百年,這便意味著這些幼種若是宿主質量好,便隻需寄生一個人便可成熟,若是無法抓住合格的宿主,它們往往需要輾轉幾代人,才能長至成熟。


    而更為重要的一點是,成熟之後,它們又需要控製宿主迴到本體所在的地方,以供本體進食。這樣的發育方式使得於菟本體在自然的情況下能夠得到的收益非常低,一旦幼種在遷徙過程中,或者在發育過程中失去了宿主,那麽幼種也會死在發育的途中。


    碰上人世的戰爭,大把大把人接連死去,讓幼種連轉移的時間都沒有,最終可能讓於菟本體散出去千百萬的幼種,最終隻收迴寥寥數百。


    牧羊人便是在這種前提下出現的。


    這就是為什麽於菟會控製部族不與外界過分交涉,以防止幼種被散播出去,讓於菟無法再控製。這也是為什麽於菟會清查人口,是為了便於確認有那些幼種已經轉移,有些幼種仍然寄生在原主身上。


    他這麽盡心心力,為的終歸還是部族人腦袋裏的幼種,在幼種發育成熟之間,他要保證他們存活著,保證部族的繁衍,以及保證這些宿主的質量,


    他被稱作於菟,但他終究隻是本體分化出來的一個意識,高度人格化的一個意識。


    明納年紀還小的時候,於菟把他帶在身邊手把手的教他做事,又告訴他關於自己的一切,給了他極大的探究權力,他縱然還雲裏霧裏,也逐漸明白這些一件極具自毀傾向的事情。


    秘密多一個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險,於菟的弱點,於菟行為的原因與邏輯,一旦伽拉知道了,她會做出來什麽是無法估測的,她的壽命綿長,意願自然會逐漸改變,也許這幾十年心軟,也許這幾十年厭世和自我放逐,也許再過幾十年,她又生出了於菟必死不可的心,那麽於菟是很危險的。


    在一次再度從頭腦幻境中脫身,明納揪著汗濕的胸口衣料從床榻上翻身而起,脫口道:“您......”


    於菟坐在一旁的扶手椅上,顯然方才的環境也讓他耗費了不少心力,聽到明納出聲,才懶洋洋地睜開眼。


    “您為何要做這些?”


    於菟沒聽明白似的反過去嗯了一聲,明納道:“這些事情根本沒有必要讓我知道,我什麽也做不了,我隻是一個恰好與千蜃相符的代替者......”


    於菟背靠扶手椅,他很喜歡這外來樣式的椅子,所用的所有椅子都是這般製式。他將脖頸擱在椅背的最上方,腦袋垂過去,以明納的視線,隻能看到他上揚的下巴,與拉直的流暢脖頸線條。


    “不為什麽。”半響明納聽見他說,聲音裏有以往從來沒有聽過的厭倦與茫然,於菟重複說:“我不需要你做什麽。”


    於菟似乎並不需要睡眠,於是他也會在夜裏點上名為縛龍草的香料,極度壓抑的臉色中混合著痛苦與仿佛脫力一般的疲憊。


    伽拉在部族裏留下了那把年代久遠的骨弓,於菟將它掛在自己處理公務桌案的對麵,點燃熏香的時候,他就放任自己陷在座椅裏,目光散漫地望著那張巨弓。


    倘若明納也見過伽拉沉默出神的時候,那麽他一定會愕然於兩人神色的相像。


    但是他沒有,於是明納隻是很驚異,尤其是在他知曉了縛龍草的作用之後,驚異於於菟自我折磨的做法。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明納了解的越多,竟然也開始理解於菟的做法。


    假若他隻是本體分化出來,完全具有本體意願的東西,也許倒也不算什麽,但他偏偏又能在與人類的相處中發展出自我想法,他歸根結底隻是本體分裂出來的一個牧羊人,管理幼種,養育幼種,確保它們成熟之後能夠迴到本體身邊。


    於菟所寄生的身體不斷老去,於是他不斷的轉移到下一個人的身體中去,他身邊似乎到處是他的家人,但卻不可能有一個幼種發育出自我,控製宿主開口與他交談,它們隻是羊。被他養大,被趕著走到屠夫刀下的羊。


    而一旦於菟本體發育完成,他可能會被拋棄,幹癟在隨便什麽人的大腦裏,可能被迴收,喪失自我意識,再度變成於菟本體內的一小部分。


    而在此之前,在著能夠看得到自己結局的路上,他還要不斷地重複,不斷的重複,趕著他的羊群,走進末路的血色。


    如果說伽拉是在未知中因為活下去的本能,而不得不接受了自己踏入輪迴死局的命運,那麽於菟便是在已經知曉自己下場的情況下,還要將同樣的事情重複地做上幾百幾千年,直到耗盡他為止。


    伽拉也許是人世誕生的二神之一,但於菟逐漸意識到,自己絕對不是。


    存活於地下,龐大而又可怖的本體才是。


    所以很多時候他寧願自己沒有蘇醒。


    於菟將縛龍草握在手裏,感受那直入骨髓的刺痛,無法抑製地想到伽拉。


    “倘若......”


    於菟低聲吩咐:“倘若有一天伽拉迴來,你就把真相告訴她。”


    明納一怔,問:“什麽真相?”


    “千蜃死因的真相。”


    “......她不是一直都想殺你。”


    於菟點了點頭:“就這樣吧。”


    他的語氣太過於雲淡風輕,以至於明納一開始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就這樣什麽?


    “我不會死。”於菟說:“我隻是會消失。”


    當時明納沒有聽懂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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