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永曆帝天生便有帝王之相,如今雖身陷囹圄,可卻依舊威風不減,舉手投足間仍處處透著一股皇帝的威儀。


    負責看守永曆帝的鑲藍旗護軍統領邵爾岱見永曆帝頭戴馬鬃瓦楞帽,身穿純絹大袖袍,腰束黃綢絲帶,衣冠整潔,麵如滿月,須長過臍,日角龍顏,不論何人前來送飯或是觀看,皆無動於衷,一概不問。忍不住大聲驚唿道:“此乃真天子也,可以奉之為百世功!”


    他當即糾集心腹阿爾必、嶽得濟、蘇間色、對大拜、門都海、住厄西兔等四十餘人,自稱平漢王,刻印繕裝,相約三日之後趁吳三桂在營中擺設酒宴,演劇唱戲之際共同舉事,屆時以剪辮為號,武裝救駕,保護永曆帝去往漢中,重建大明朝。


    不料邵爾岱行事不密,很快就被吳三桂安插在營中的眼線告發,吳三桂與愛星阿聞訊大驚失色,立即下令派兵逮捕密謀起事的四十餘人,並將他們全部公開處以磔刑,以儆效尤。


    迴頭再說黎維祚,他才剛行至騰越便得到了緬方已將永曆帝獻給清軍的消息。黎維祚不禁痛心疾首,連忙改變計劃,經過一番喬裝打扮,悄悄潛入清軍大營,通過賄賂看守的八旗軍,得以進入帳中。


    見是故人到來,永曆帝忍不住放聲大哭,黎維祚亦是淚流滿麵,他知道情況萬分危急,也顧不上安慰永曆帝,便開門見山地說道:“事已至此,臣惟有疾奔告諸營整頓兵馬,於赴京要道設伏,中途解救陛下!”


    永曆帝止住淚水,低頭用力扯下一片內襟,緊接著一口咬破手指,在上麵用血寫下密詔,然後鄭重其事地交給黎維祚,叮囑他道:“愛卿可去往夔東尋找十三家商議,此番若是能夠救朕脫離險境,朕情願從此剃發修行,退位讓賢,絕不食言!”


    黎維祚於是小心翼翼地藏好血詔,旋即匆匆拜別了永曆帝,晝夜兼程趕往夔東,打算與蟄伏在此的十三家義軍首領密謀去往貴州偏橋,設伏救駕。


    與此同時,定國正在積極籌劃再度攻緬,忽聞緬王已將永曆帝獻給吳三桂,定國隻覺兩眼一黑,踉踉蹌蹌差點兒沒有栽倒在地。過了好一陣子,這才緩過神來,他對著嗣興憤懣欲絕地說道:“陛下身陷吳三桂軍中,敵眾我寡,怕是再沒有解救的機會了!”


    嗣興的臉上也寫滿了沮喪:“父帥,事已至此,當如何是好?”


    見到兒子這副模樣,定國知道此事一旦在軍中傳揚開來,這僅存的六千兵馬,怕是眨眼間便要做鳥獸散。想到這裏,定國趕忙深吸一口氣,收斂住心神,對著嗣興正色言道:“此事必須保密,斷然不可讓將士們知曉!嗣興,你且速速去傳本帥軍令,全軍連夜拔營起寨,走九龍江向景線轉移!”


    景線背靠九龍江,東距車裏百餘裏,北往孟艮不過兩日路程,交通便利,易守難攻,早在大明立國之初,便曾在此設置八百大甸軍民宣慰使司。定國選擇移師景線,正是看中了這裏即可以據江憑險而守,還能夠向東由車裏出普洱、沅江去往廣西,或是轉向東南,從老撾去往交趾。且又與南部的暹羅、西南部的古刺相通,若是戰事不利,也能夠很方便地退過邊境,以圖卷土重來,可謂是一處進可攻退可守的絕佳屯兵之地。


    永曆十六年二月初五日,永曆帝在清軍的押解下終於迴到了闊別數載的故土,由於一路車馬勞頓,吳三桂旋即下令全軍屯駐於騰越,休整數日後再繼續北上返迴昆明。


    不料還沒過上半天,駐紮於臨安府的清軍提督張勇便命人持函緊急來報,說定國移師景線,且大造浮橋,似有異動。吳三桂聽後惶恐不已,一麵命令全軍即刻啟程趕往昆明,一麵遣使飛馬急奏北京。


    奏疏雲:“李逆定國未知大兵進剿之前,已奔景線,但景線有路可由車裏出普洱、沅江以達交岡;又一路,可由老撾以達交趾。臣恐李逆聞永曆、白文選盡為我得,自揣勢孤,竄走交趾,或謀範廣,或圖航海,皆未可知。臣於班師之日,確行偵探,偵者言:定國兵馬五六千,在景線造浮橋渡江,此係通南掌走交趾之路。臣思行師以應變就機為利,如定國由普洱走交岡,我兵截剿或可奏效;倘由老撾走交趾,離內地甚遠,此時邊外瘴生,非用兵之日,未宜勞師遠涉,以期難必之功,惟行間招攜為可圖耳。”


    三月十二日,清廷以擒獲永曆帝昭告天下,詔書曰:“念永曆既獲,大勳克集。士卒免征戍之苦,兆姓省挽輸之勞。疆圍從此奠安,閭闔獲寧幹止。是用詔告天下,以慰群情。”


    也就是在清廷頒布詔書的同一日,永曆帝一行也在清軍的押解下迴到了昆明。城中百姓見天子蒙塵,皆黯然神傷,自發地匯聚至道路兩側,望著坐在輦中的永曆帝,無不泣下沾襟。


    迴到昆明後,永曆帝一家被圈禁於世恩坊原崇信伯李本高的宅院內。


    這日,已經降清的原明戶部尚書龔彝備了些美酒佳肴前來探視故主,哪知才剛到宅院門口就被守衛給攔了下來,好說歹說就是不肯放他進去。


    龔彝忍無可忍,當即厲聲嗬斥道:“裏麵的是吾故主!吾為其臣,君臣之義,南北皆然,吾不過隻是見故主一麵而已,為何將吾拒之門外?”


    守衛見攔不住龔彝,隻好將此事上報給吳三桂裁決。吳三桂感念其忠義,破例允許龔彝與永曆帝見上一麵。


    在得到吳三桂的許可後,守衛這才將宅門打開一條縫隙放龔彝入內。龔彝步入堂中,先是將酒宴擺好,然後才將永曆帝從正房中請出,恭恭敬敬地向著永曆帝叩首行朝拜之禮。


    見是龔彝到來,永曆帝心中很是感動,連忙上前將龔彝從地上扶起,一聲歎息道:“愛卿快快平身,朕如今已是階下之囚,朝不保夕,就不必再行此大禮了。”


    龔彝轉身斟滿一杯酒水,重新跪在永曆帝麵前,將酒杯高高舉過頭頂,含淚言道:“罪臣鬥膽,請皇上滿飲此杯,恕臣屈節降清之罪。”


    永曆帝悲不自勝,兩手顫抖著接過龔彝遞過來的酒杯,見美酒溢出,灑落滿地,永曆帝竟是淚如雨下,哽咽言道:“愛卿能在此時探望朕,足以證明卿之忠義,倒是大明三百年基業毀於朕手,朕愧對先帝,如何飲得下這美酒佳肴?朕萬分慚愧!”


    聽永曆帝這麽說,龔彝也跟著伏地痛哭道:“皇上,江山傾覆實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挽迴,如今乾坤已去,與其追悔莫及,不如一醉解千愁。”


    在龔彝的勸說下,永曆帝勉強端起酒杯,一仰脖頸,將杯中之酒一口飲盡。龔彝趕忙又捧起酒壺,再次為永曆帝滿上,永曆帝連飲三爵,龔彝再拜不止。


    待永曆帝飲罷,龔彝接過酒杯放迴桌上,隨即又向著永曆帝重重一叩首,用嘶啞的嗓音毅然決然地說道:“大明既亡,臣豈能獨存於世?臣且先行一步,在地下等著皇上!”


    沒等永曆帝反應過來,卻見龔彝突然從地上一躍而起,用盡全力將頭狠狠撞向地麵,霎時間血漿崩裂,竟是氣絕身亡。


    永曆帝萬萬沒有想到龔彝居然會做出如此壯烈之舉,在悲痛中他再也顧不上帝王的身份,撲通一聲跪倒在屍體前,用顫抖的手輕輕撫摸著龔彝額頭上血肉模糊的傷口,忍不住長聲慟哭,幾近昏厥。


    此事按下不提,且說在將永曆帝押解迴昆明後,吳三桂擔心遲則生變,遂迫不及待地與定西將軍愛星阿商議處置永曆帝的辦法。


    愛星阿認為應當獻俘北京,交由朝廷處置,可吳三桂卻認為從昆明到北京路途遙遠,除了李定國正在尋找機會解救永曆帝,還有許多抗清武裝正活躍於兩湖、四川一帶,萬一中途永曆帝被人劫去,這一功勞不但前功盡棄,還將承受不可推卸的罪責。


    吳三桂深知清廷始終對自己存有戒心,惟有堅持主張就地處死永曆帝,方才能夠消除清廷對自己的猜忌,這一層意思他並沒有對愛星阿言明,不過在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愛星阿還是同意了吳三桂的建議,遂與其聯名上奏朝廷,請示將永曆帝就地正法。


    很快,此議就得到了清廷的核準。


    在接到朝廷的旨意後,愛星阿又試探著詢問吳三桂,當以何種方式處死永曆帝。吳三桂素來老謀深算,焉能看不出愛星阿心裏打的是什麽算盤,他擔心被人看出自己對故主仍存眷戀之情,於是不假思索地迴答道:“駢首!”


    愛星阿皺了皺眉,不以為然道:“怎麽說永曆也曾是大明天子,堂堂一國之君若是身首異處未免太慘,不如賜其自盡得體一些。”


    安南將軍卓羅也跟著附和道:“不過一死而已,朱由榔畢竟也是皇帝,還是給他留點麵子,存個全屍吧!”


    見兩人都堅持不斬首,吳三桂也樂得順水推舟,當即改變主意,表示了同意。


    四月二十五日,吳三桂命纛章京吳國貴率一隊親兵前往囚禁永曆帝的宅院,將永曆帝父子和國舅王維恭的兒子用輦抬至五華山西側的蓖子坡金蟬寺。


    昔日恢宏壯麗的宮闕近在咫尺,紅牆碧瓦依舊清晰可見,但如今的一切都不再屬於自己。永曆帝隻能順著寺門外那條長長的土坡路往下望去,仿佛凝視著這十多年來自己走過的傾覆之路。


    吳國貴抬頭見時辰已到,遂命人出示弓弦,準備用刑。永曆帝早已看淡生死,心如止水,可年方十五歲的太子朱慈煊卻並不甘心,破口大罵吳三桂道:“黠賊,我朝何負於你,我父子何負於你,乃至如此!”


    沒等朱慈煊罵完,吳國貴等已一擁上前,將三人按住,然後用弓弦將他們逐個勒死。


    待至三人斷氣,吳國貴隨即命昆明知縣聶聯甲帶領衙役搬運柴薪,將三人裝入棺木焚化於北門之外。霎時間,熊熊烈火騰空而起,三具屍骸在大火中化為灰燼,隨著滾滾濃煙直上九霄。


    就在此時,原本晴空萬裏的天空陡然烏雲密布,風霾突地,屋瓦俱飛,旋即便是三聲驚雷,傾盆大雨緊隨而至。昆明城外歸化寺邊有一金汁湖,附近百姓驚見半空中有黑氣如龍,蜿蜒升天,頭角爪牙皆清晰可見,過了許久方才漸漸消散。


    圍觀百姓正在驚愕間,忽聞永曆帝遇害於金蟬寺,竟紛紛丟下手中農具,不約而同地奔向城中。隨著永曆帝的死訊傳遍全城,城內各街市民皆如喪考妣,罷市哀慟。巡城清軍無法製止,隻得聽之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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