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九年,年方十七歲的張定國已然長成了一個相貌英俊的大小夥子,由於平日裏堅持自學兵法、地理、天文,熟讀《通鑒綱目》,加之言談舉止間對人謙遜有禮,頗有儒將風範,故在西營中,人皆唿其為“小柴王”,又因在作戰中與四弟張能奇同以勇猛著稱,得外號“萬人敵”。


    正月初六,張獻忠與闖王高迎祥、闖塌天劉國能等部義軍再度合兵,聚眾三十萬,圍攻滁州城,但見義軍環山為營,前後百餘裏,場麵蔚為壯觀。


    次日,各路義軍從四麵八方對滁州城發起了猛烈的攻擊,一時間滁州內外炮聲隆隆,殺聲震天,攻城梯鋪滿了整個護城河。


    滁州城城防堅固,周長九裏一十八步,築有下水關,三拱洞。共有東、南、西、北四座大城門樓,以及小東門、小西門兩座小城門樓,分別為東門化日門、小東門環漪門、西門永豐門、小西門觀德門、南門江淮保障、北門拱極門,四周護城河闊兩百餘步,深兩人沒頂。


    按照戰前劃定的作戰區域,西營義軍負責進攻東、北兩個方向。其中張可旺、張能奇、馬元利領兵五萬為主力,攻拱極門,白文選、張定國、張文秀則領兵一萬在東麵佯攻牽製。


    夜幕漸漸降臨,駐馬於城下,白文選手握馬鞭指向城頭,轉頭對著身旁的定國與文秀說道:“敬帥讓咱們佯攻東城,可到底該怎麽個攻法,不知二位少將軍有何主意?”


    “白大哥,據我今日觀察,官軍主力都被牽製在南北兩個方向,東西兩麵守軍難免薄弱,如果咱們能從東麵突擊,或許可以達到避實擊虛的目的。”見白文選問起,定國當即將心中思慮良久的計劃和盤托出。


    白文選吃驚道:“你的意思是,全力攻城?”


    定國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說道:“正是,咱們這邊打得越狠,南北兩麵我軍主力所承受的壓力也就越小!”


    “文秀,你覺得如何?”白文選還在猶豫,轉頭又問起張文秀的意見。


    “二哥所言不無道理,僅僅隻是佯攻,雖能夠牽製住部分官軍,但於攻城主力來說並無多大作用,若在南北兩麵激戰正酣之時,咱們出其不意地突襲東門,或許反倒能夠取得意想不到的收獲。”


    “話雖如此,但為謹慎起見,還需再觀察一番城內官軍的布防,方可決斷!”白文選隨即將馬鞭指向環漪門外不到五裏的一座小山包,“我看那兒不錯,正好可以居高臨下,觀察城內官軍的布防情況。”


    順著馬鞭所指的方向望去,文秀一臉擔心地提醒道:“那兒好是好,就是離城太近,正是炮火覆蓋範圍,倘若被官軍發現,不堪設想!”


    定國聽後卻是微微一笑:“不礙事,此刻夜色正濃,咱們悄悄摸上去,官軍定然發現不了。”


    拿定了主意,三人當即帶著靳統武及三四名親兵,趁著夜色悄悄登上了那座小山包。


    從山上往下看去,護城河內側是一圈又深又寬的壕溝,並置有各種鹿砦障礙。而在壕溝鹿砦的後麵,還有由各式桌椅門板堆砌而成的一圈屏障,想必已經澆滿了火油,一旦義軍突破鹿砦,城上官軍便會放火將其點燃。


    再放眼朝城內望去,隻見夜幕下,滁州城內燈火通明,整座城仿佛是一個方圓十裏的巨大火焰方圈。借著月色,隱約可見城牆上旌旗錯落,更有鼓聲陣陣,攝人心魄。弓弩手、炮手,皆藏身於垛口之後,嚴陣以待,大小街道亦布滿有序間隔的步兵方陣,負責阻擋突入城中的義軍。


    城中央的署衙廣場上更是臨時搭起了一座十餘丈的高台,戰時主將可以在此發號施令,調度全局。


    “滁州守將究竟何人?”看了半晌,白文選忍不住讚歎道,“你且看這城中布防,雖因匆忙略顯簡陋,卻是嚴謹異常,若想攻下滁州,非得十倍以上兵力不可。”


    看得正入神,忽然隻見城頭火光一閃,靳統武心中暗叫不好,可哪裏來得及,一發炮彈正不偏不倚落在了人群正前方。


    黑煙漸漸散去,大夥七手八腳地將傷員從土中刨了出來。


    “二哥!”文秀發現定國滿臉是血,一動不動地躺倒在地,嚇得是魂飛魄散,趕忙衝上前,一把將定國抱在懷裏,拚命搖晃著他的身子,“二哥!你醒醒啊!可別嚇我啊!”


    “我還沒死!哭喪呢!”定國剛剛被炮彈的衝擊波震暈,被文秀這麽一晃,頓時醒轉過來,見文秀抱著自己嚎啕大哭,忍不住跟他開了個玩笑。


    “呸,好你個張定國!居然裝死匡我!”文秀氣急敗壞,一撒手便把定國重新扔迴了地上。


    “啊!”摔在地上的瞬間,定國忽然感覺後背一陣劇痛,伸手往後一摸,濕漉漉的一片全都是血。


    “老大,你受傷了!”借著月光,靳統武發現由於失血過多,定國的臉色竟有些慘白。


    就在這時,城樓上的炮又響了。如果說剛剛那炮隻是試探,這迴官軍可就是玩真了的,十幾發炮彈幾乎同時落在了山頭上,直炸得火光衝天,地動山搖。


    “快!護住兩位少將軍!速速迴營!”在隆隆炮火中,白文選大聲嘶吼著,指揮大家保護定國與文秀一路撤下小山包,退迴了營寨。


    “醫官何在?快來救人!”一進營寨,白文選便大吼大叫地喊來了營中的醫官。


    哪知醫官看了眼定國的傷勢,當即一搖腦袋,焦急地對眾人說道:“二將軍的傷太重,小人無能為力!必須立刻送往老營,請老神仙救治!若是遲了,怕老神仙也無力迴天了!”


    很快,定國便被連夜送進了老神仙的營帳,老神仙檢查了一番定國後背的傷勢,雙眉緊鎖,當即將眾人全都轟出帳外,簾布一蓋,忙活起來。


    在睡夢中驟然聽聞定國受傷,張獻忠自是心急如焚,顧不上點燈,隨手抓起一件長袍披在身上,立馬朝老神仙的營帳趕了過來,就連穿反了鞋都沒有察覺。


    聽白文選講述完定國受傷的經過,張獻忠忍不住破口大罵道:“鳥,讓你們佯攻,就老老實實的佯攻,逞什麽英雄好漢!”


    罵完了白文選,張獻忠還不解氣,又衝到寨門口,衝著滁州城的方向怒罵道:“待明日俺老張進了滁州城,定讓爾等雞犬不留!”


    直到天色發白,老神仙這才掀開帳簾,一臉疲憊地從裏麵走了出來。見老神仙出來,眾人趕忙一擁而上,將他圍了個嚴嚴實實。


    “我說老神仙,定國這小子沒事吧?”張獻忠的臉上寫滿了從未有過的焦慮和不安。


    “放心吧敬帥,這娃娃命硬,死不了。”老神仙長長地打了個哈欠,“都散了吧,剛敷了藥,睡得正香呢。”


    聽說定國無恙,大夥皆長舒了一口氣。


    “鳥!老神仙的話你們沒聽見麽?還杵在這裏幹啥?都給俺老張聽好了,這幾日,除了送飯換藥的,誰也不許過來打攪定國!違者軍法處置!”說罷,張獻忠背著手,穿著那雙反了的鞋,有些滑稽地踱步離開了。


    大夥把心裝迴了肚中,也隨之相繼散去。


    夜色漸深,老營中的燭火相繼熄滅,隻有幾支巡哨的扈衛在其中來迴穿梭。


    忽然,隻見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潛了進來。黑衣人先是在幾個稍大的營帳外仔細觀察了一番,隨即又轉向別的營帳,一連找了七八個營帳,最終在定國養傷的帳前停下了腳步。


    黑衣人正欲掀開帳簾,陡然聽見身後巡哨扈衛一聲大喝:“站住!什麽人!”


    黑衣人大吃一驚,轉身就想跑,誰知眾扈衛早已將他團團圍住,哪裏還逃得掉。


    其中一個小頭目手舉鋼刀,指向黑衣人,厲聲道:“小子,老子盯了你老半天了,這麽明目張膽地闖進來,還真當我們這些人是瞎子麽?”


    聽到外麵的聲響,定國也忍著傷痛,掙紮著從軍榻上爬起,穿鞋走了出來。


    “且讓我看看你究竟何人?”小頭目邊說邊用刀將黑衣人臉上的黑布撩開,黑布掛在刀尖上,一張清秀的臉龐隨之露了出來。


    借著火光一看,定國不禁大吃一驚:“香蓮?怎麽是你?”


    “咦?劉姑娘?”見到是香蓮,小頭目也很是吃驚,“我說大半夜的,你一個姑娘家打扮成這副模樣幹啥?我還以為是官軍派來的奸細哩!”


    定國揮手示意小頭目帶著眾扈衛退下,等大夥走後,他方才開口詢問道:“妹子,我說你這演的是哪一出呀?”


    “呸,張定國!你還有臉問?還不是因為你,讓本姑娘成了所有人的笑柄!不然姑奶奶用得上這麽偷偷摸摸的麽?”香蓮氣鼓鼓地將一個巴掌大的白色陶瓷小瓶扔給了定國,“喏,這是上好的金瘡藥,這玩意可金貴了,老神仙那兒都沒有,拿去敷傷口,很快就能好!”


    “所以,你這大半夜的,就是來給我送藥的?”定國拿著藥,心中不禁有些暖洋洋的。


    “不然呢?”香蓮沒好氣地瞥了眼定國,“你這個人,從頭到尾,就不懂說一個謝字麽?”


    定國剛想開口,卻見香蓮把食指往嘴邊一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好了!別謝了!我走了!”


    說罷,香蓮忙不迭地一轉身,頭也不迴地跑走了。


    次日清晨,張獻忠正打算繼續大軍繼續攻城,忽然得到斥候急報,盧象升率總兵祖寬、遊擊羅岱,以及楊世恩等諸道兵馳援滁州,前鋒距離城東五裏橋隻有二十餘裏了。


    “盧象升?祖寬?他們不是都被崇禎老兒調出關了麽?咋迴來得這麽快?”再次聽到這兩個煞神的名字,幾個月前的夢魘又重新籠罩在了張獻忠心頭。


    城東是西營的轄區,官軍援軍的出現令張獻忠不敢掉以輕心,當即傳令全軍暫緩攻城,為了防止官軍裏應外合,張獻忠讓張能奇領兵三萬圍北門,張文秀領兵一萬圍東門,此外還給王尚禮留下三萬人守老營。


    一切布置完畢,張獻忠又命張可旺率一萬騎兵火速向東,務必搶在官軍之前奪占五裏橋,將盧象升的天雄軍堵在橋頭,自己親率馬步軍七萬隨後就到。


    諸將各自迴營調兵遣將,定國則因為傷勢未愈,被留在了老營中。


    大戰在即卻不能上陣殺敵,定國自是焦急萬分,不知前線戰況如何,隻能眼巴巴地佇立在營門前,朝東麵戰場的方向不停張望著。


    大約過一個時辰,有傳令兵飛馬而至,但見傳令兵渾身血汙,必是剛剛經曆過一番血戰。


    定國趕忙迎上前去,一把抓住傳令兵的馬韁,焦急地詢問道:“戰況如何?”


    “二將軍!敬帥與官軍大戰於城東五裏橋,眼瞅著已占了上風,誰知遼東兵突然出現在身後!我軍腹背受敵,大敗!敬帥擔心老營安危,讓小人即刻趕迴報信,讓老營迅速向北退卻!”


    “快!隨我去見王叔!”定國知道情勢危急,顧不上自己身上有傷,當即領著傳令兵,快步奔向老營總管王尚禮的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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