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


    人們先是看見那隻孤雁在村頭的上空盤旋,雁發出的叫聲淒冷而又孤單。秋天了,正是大雁遷徙的季節,一排排一列列的雁陣,在高遠清澈的天空中,鳴唱著向南方飛去。這樣的雁陣已經在人們的頭頂過了好一陣子了,人們不解的是,為什麽這隻孤雁長久地不願離去。


    人們在孤雁盤旋的地方,先是發現了一群鵝,那群鵝迷惘地瞅著天空那隻孤雁,接著人們在鵝群中看見了那隻受傷的母雁。她的一隻翅膀垂著,翅膀的根部仍在流血。她在受傷後,沒有能力飛行了,於是落到了地麵。她應和著那隻孤雁的淒叫。在鵝群中,她是那麽的顯眼,她的神態以及那身漂亮的羽毛使周圍的鵝群黯然失色。她高昂著頭,衝著天空中那隻盤旋的孤雁哀鳴著。她的目光充滿了絕望和恐懼。


    天空中的雁陣一排排一列列緩緩向南方的天際飛,唯有那隻孤雁在天空中盤旋著,久久不願離去。


    天色近晚了,那隻孤獨的雁留下最後一聲哀鳴,猶豫著向南飛去。受傷的雁目送著那隻孤雁遠去,淒淒涼涼地叫了幾聲,最後垂下了那顆高貴美麗的頭。


    這群鵝是張家的,雁無處可去,隻能夾在這群呆鵝中,她的心中裝滿了屈辱和哀傷。那隻孤雁是她的丈夫,他們隨著家族在飛往南方的途中,她中了獵人的槍彈。於是,她無力飛行了,落在了鵝群中。丈夫在一聲聲唿喚著她,她也在與丈夫唿應,她抖了幾次翅膀,想重返到雁陣的行列中,可每次都失敗了。她隻能目送丈夫孤單地離去。


    張家白白撿了一隻大雁,他們喜出望外,人們在張家的門裏門外聚滿了。大雁他們並不陌生,每年的春天和秋天,大雁就會排著隊在他們頭頂上飛過,然而這麽近地打量著一隻活著的大雁,他們還是第一次。


    有人說:養起來吧,瞧她多漂亮。


    又有人說:是隻母大雁,她下蛋一定比鵝蛋大。


    人們議論著,新奇而又興奮。


    張家的男人和女人已經商量過了,要把她留下來,當成鵝來養,讓她下蛋。有多少人吃過大雁蛋呢?她下的蛋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張家的男人和女人齊心協力,小心仔細地為她受傷的翅膀敷了藥,又喂了她幾次魚的內髒。後來又換了一次藥,她的傷就好了。張家的男人和女人在她的傷好前,為了防止她再一次飛起來,剪掉了她翅膀上漂亮而又堅硬的羽毛。


    肩傷不再疼痛的時候,她便開始試著飛行了。這個季節並不寒冷。如果能飛走的話,她完全可以找到自己的家族,以及丈夫。她在鵝群中抖著翅膀,做出起飛的動作,剛剛飛出一段距離,便跌落下來。她悲傷地鳴叫著。


    人們看到這一幕,都笑著說:瞧,她要飛呢。


    她終於無法飛行了,隻能裹挾在鵝群中去野地裏尋找吃食,或接受主人的喂養。在鵝群中,她仰著頭望著落雪的天空,心裏空前絕後地悲涼。她遙想著天空,夢想著南方,她不知道此時此刻同伴們在幹什麽。她思念自己的丈夫,耳畔又依稀想起丈夫的哀鳴,她的眼裏噙滿了絕望的淚水。她在一天天地等,一日日地盼,盼望著自己重返天空,隨著雁陣飛翔。


    一天天,一日日,她在企盼和煎熬中度過。她終於等來了春天。一列列雁陣又一次掠過天空,向北方飛來。


    她仰著頭,凝望著天空掠過的雁陣,發出興奮的鳴叫。她終於等來了自己的丈夫。丈夫沒有忘記她,當聽到她的唿喚時,毅然地飛向她的頭頂。丈夫又一次盤旋在空中,傾訴著唿喚著。她試著做飛翔的動作,無論她如何掙紮,最後她都從半空中掉了下來。


    她徹底絕望了,也不再做徒勞的努力,她美麗的雙眼裏蓄滿淚水,她悲傷地衝著丈夫哀鳴著。


    這樣的景象又引來了人們的圍觀,人們議論著,嬉笑著,後來就散去了。


    張家的男人說:這隻大雁說不定會把天上的那隻招下來呢。


    女人說:那樣的話,真是太好了,咱們不僅能吃到大雁蛋,還能吃大雁肉了。


    這是天黑時分張家男女主人的對話。空中的那隻大雁仍在盤旋著,聲音淒厲絕望。


    不知過了多久,這淒厲哀傷的鳴叫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當張家的男人和女人推開門時,他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兩隻雁頭頸相交,死死地纏在一起,他們用這種方式自殺了。


    僵直的頭仍衝著天空,那是他們的夢想。


    小鎮


    這座圍有灰色城牆的小鎮,被日本人占領了。日本人來之前,鎮裏的青壯年男人都參加了八路軍。現在小鎮裏隻剩下老人、婦女和兒童。日本人占領這座小鎮後,便在灰色城牆上建築了炮樓,炮樓上日夜都有日本兵站崗。日本人就憑著這灰色的城牆,圍住了這一方小鎮。小鎮裏便發生了一些故事。


    軍法


    日本人占領小鎮那天,鎮裏異常地安靜。雞不叫,狗不咬,家家閉門關戶,似死去了。


    日本兵列著隊,在官長的吆喝下,警惕地在街上走了一圈,並沒發現什麽異常。於是日本人才放下心來。日本兵很多,有幾百人,散站在街上,一時竟無所適從。半晌過後,日本官長和兵們馬上都想到了住宿,住宿因一時解決這麽多人的住宿,實在是件很麻煩的事情。


    日本官長們就聚在一起,嘰哩哇啦研究這事。一會兒過後,日本官長就發布了命令。片刻,幾百人的隊伍分成若幹個小隊,走街串巷,挨家挨戶去敲那一扇扇緊閉著的門。門一扇扇地被敲開了,日本兵就三三兩兩地走進去,查看每一戶的住房,於是這些三三兩兩的日本兵們就住進了鎮裏的家家戶戶。


    白臉日本兵和其他三個兵,敲開了一戶門,來開門的是一個盲眼婆婆,婆婆什麽也不說,睜著一雙看不見的眼睛,不明真相地衝幾個日本兵翻。白臉兵和其他幾個兵,好奇地望一會兒這位瞎眼婆婆,就去看房子了。瞎眼婆婆家房子大小有三間,一間是灶房,另兩間連在一起,一間堆放一些雜物,另一間住著瞎眼婆婆。瞎眼婆婆開了門,就走迴去,躺在床上,聽著幾個日本兵的動靜。


    幾個日本兵,在那間堆滿雜物的房子裏看了看,幾個人相互看一看,又一起點點頭,然後幾個日本兵就一起動手,收拾了一下這間堆滿雜物的房子住了下來。日本兵發現,這家就是瞎眼婆婆一個人。


    住在這戶的日本兵,和住在每家每戶的日本兵一樣,早晨一聽到官長的哨聲,便跑出去到街上集合。集合後的日本兵,就跺著腳繞著圍在鎮外的灰色城牆跑步,日本人管這個叫軍操。軍操完畢,開飯。吃飯時的日本兵,圍著在街上架起的兩口行軍鍋,站在地上,端著碗吸吸溜溜地吃。吃罷飯的日本兵,一部分排著隊,扛著槍,到城牆上去換崗;另一部分沒事了,三三兩兩地在街上轉悠一會兒。日本人一來,街上就很冷清,沒事的人從不到街上去。轉悠一會兒的日本兵,發現沒多大意思,就又三三兩兩地踱迴到了自己的住處。


    住在瞎眼婆婆家的幾個日本兵,每次走迴來,都發現瞎眼婆婆一個人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睜著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向外望。有時,他們看見瞎眼婆婆的床上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粥,瞎眼婆婆不時地撐起身子,端起粥碗喝上一口。


    每次這幾個日本兵迴來時,都發現灶房裏的鍋還是熱的,灶房裏收拾得也很幹淨。日本兵就都很驚詫,瞎眼婆婆會有這麽利索的手腳。其他時間裏,日本兵總是發現,瞎眼婆婆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夜裏,這幾個兵不上崗時,夜晚會突然醒來,醒來後的日本兵會聽到隔壁的瞎眼婆婆嘮嘮叨叨地不知在和什麽人說話。幾個日本兵都覺得蹊蹺,日本兵望見隔壁仍隻有瞎眼婆婆一個人。於是幾個日本兵相互望一望,嘰哩哇啦說一會兒話,就出軍操去了。


    那一天,剛吃罷飯,天氣突然下起了雨。日本兵匆匆放下碗盆,往住戶跑。幾個住在瞎眼婆婆家的日本兵,剛推開門,就愣住了。他們發現,院子裏站著一個姑娘,姑娘很年輕,白白的臉頰,大大的眼睛,正抱著一懷幹柴往灶房裏去。發現幾個進來的日本兵,她驚唿一聲,扔了懷裏的幹柴,一雙大眼睛透出驚懼。幾個日本兵也怔在那裏好一會兒,首先恍過神來的白臉兵衝姑娘笑一笑,姑娘望見了那笑,也醒悟過來,一轉身向瞎眼婆婆住著的房間跑去。那一天,日本兵才發現,瞎眼婆婆的房間裏還有一個小房間。姑娘就藏在小房間裏。


    那天晚上,幾個日本兵又聽到了瞎眼婆婆嘮嘮叨叨地說話,這次,日本兵們都知道,瞎眼婆婆是在和那個姑娘說話。於是,幾個日本兵嘰嘰咕咕地也說了會兒話。日本兵說話時,隔壁便沒了聲息。


    再轉天,住在瞎眼婆婆家的幾個日本兵,吃罷飯,便不在街上轉悠了,而是急匆匆地走迴來。他們就又看見了那個姑娘在灶房裏做飯,火光紅紅地映著姑娘白白淨淨的臉,映著姑娘忙碌的身影,幾個日本兵就站在院子裏癡癡怔怔地望著那影子。姑娘發現了,匆匆地端著做好的飯,迴到了瞎眼婆婆的房間。很快,姑娘又迴到了自己的小房間,這時,幾個日本兵就怔一怔神。


    夜晚的時候,幾個日本兵經常醒來,醒來後的日本兵經常能聽到瞎眼婆婆和姑娘說話的聲音,說的是什麽,他們聽不懂,但覺得姑娘說話的聲音很動聽。於是,幾個日本兵,便不停地翻動身子,用兩隻耳朵輪流聽姑娘的說話聲。


    不幾日,住在鎮子裏的日本兵,有了幾起強奸婦女的事。一時間鎮子裏的人很恐慌。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住在瞎眼婆婆家的幾個日本兵,看不見了那個姑娘。每次,他們吃罷飯,匆匆走迴來的時候,都看見忙碌在灶房裏的是瞎眼婆婆。那幾個兵望著瞎眼婆婆都愣一愣,又相互望一眼,便垂著頭走迴屋裏。


    不長時間,又接連發生了幾起日本兵強奸婦女的事件。那一夜,住在瞎眼婆婆家的幾個日本兵,突然被鎮子東頭一個女人的喊叫聲驚醒,他們聽著女人的喊叫,和幾個日本兵的笑聲,後來女人的喊叫變成了**,斷斷續續地傳來。一會兒之後,隻剩下女人的嗚咽聲了。幾個日本兵再也睡不著了,披上衣服坐起來,這時他們聽到隔壁有輕微的響動,然後是壓低聲音的說話聲。


    幾個日本兵仍那麽坐著,漸漸唿吸有些急促,最後絞成一團。開始有人穿上鞋向外走,又一個跟上……那個白臉日本兵張大嘴巴在黑夜裏張望著,他發現自己的嘴有些幹。他見那幾個如著了魔的日本兵走出門外,向隔壁摸去,他也隨在了後麵。


    幾個日本兵闖進瞎眼婆婆的房間時,瞎眼婆婆驚唿一聲,摔下了床。幾個日本兵一挑門簾走進了裏屋,裏屋亮著昏暗的油燈,姑娘驚懼地坐在床上,手裏握著把剪刀,似早就有了準備,姑娘已把剪刀的刀尖放在了喉嚨下。幾個日本兵就怔一怔,有個日本兵舔舔嘴唇向前走了一步。姑娘那把剪刀就用了些力氣,刀尖已陷在了肉裏。那個日本兵又向前走了一步,這時姑娘的脖子上已有殷殷的血流下來,順著白白淨淨的脖頸。幾個日本兵驚駭得都大張了嘴巴,癡癡地呆望著姑娘。突然,站在幾個人身後的日本兵吼了一聲什麽,那幾個日本兵都一顫,一步步轉迴身,走迴自己的房間。那一夜,幾個日本兵都沒睡,就那麽呆呆地坐著。白臉日本兵吸了一夜的煙。


    從那以後,他們再也沒有進過瞎眼婆婆住的房間。姑娘脖子上的傷口漸漸好了。日本兵每次再迴來,總是輕手輕腳地走迴到自己的房間,呆坐著。街上強奸婦女的事件仍不斷地發生。


    姑娘又開始出現在灶房裏。瞎眼婆婆自從那次摔下來後便不能下床走路了,隻有姑娘忙前忙後地照料。有時姑娘走過日本兵住著的房間時,都發現白臉日本兵癡癡定定地望著自己。姑娘隻瞥上那麽一眼,就匆匆地走過去了。


    日本兵們有時在夜間醒來時,經常發現白臉日本兵披著衣服坐在床上衝著窗外吸煙。每天早晨起床後,其他日本兵都發現白臉兵床前的地上扔了一堆煙頭。於是幾個人就一起去望白臉日本兵,他不望他們,而是望窗外的天空。


    那一晚,幾個住在瞎眼婆婆家的日本兵,下崗走迴來,發現大門開著,並聽見瞎眼婆婆高一聲低一聲地唿叫著什麽。幾個人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他們走進院裏時,發現住在鄰戶的一個軍曹正和姑娘撕滾在一起,姑娘的頭發披散下來,衣衫被撕破,露出白淨的肌膚。瞎眼婆婆趴在地上,頭一下下撞擊著地上的石頭,已有血從瞎眼婆婆的額頭上流出。幾個日本兵都僵在那兒,望著眼前的一切。軍曹發現他們,嬉笑著說一句什麽,便又去撕扯姑娘的衣服。


    眼看姑娘漸漸沒了力氣,日本軍曹把自己的嘴巴朝姑娘白白的臉頰湊去,姑娘絕望地閉上了眼睛。這時,白臉日本兵突然衝過去,一把拽起了軍曹。站起來的軍曹怔一下神,待看清是白臉日本兵,便嘰哩哇啦地大叫幾聲,邊叫邊拳腳相加地踢打著白臉日本兵,白臉日本兵立在原地任憑軍曹踢打。姑娘已從地上爬起來,去抱地上的母親。軍曹踢打一陣,白臉日本兵的臉上就流出了鮮血,白臉日本兵仍一動不動地站著。


    軍曹甩開白臉日本兵又向姑娘衝去,姑娘絕望地慘叫著,她的目光越過軍曹的肩頭,求救地望著白臉日本兵。白臉日本兵渾身一顫,溫順的雙眼裏陡然冒出了兩縷兇光。突然,他抄起槍,用槍刺對著軍曹的後背紮去。軍曹大叫一聲,從姑娘的身上翻下來,幾個呆站著的日本兵也一起驚叫一聲……


    白臉日本兵觸犯了日本軍法,要槍決了。


    白臉日本兵倒綁了雙手被幾個日本兵押著。他很沉靜地走著,來到了刑場。白臉日本兵一雙目光溫柔地搜尋著,終於他望見了一方藍天,那裏正有一朵很美麗的雲在遊弋……


    槍響了,白臉日本兵倒下了。


    那天鎮裏聽見這聲槍響的人們,一起衝著槍響的方向垂下了頭。


    空墳


    小鎮的人那時還不講究火葬,人死了占一方僻靜地界,把人埋了,於是地麵上隆了一個土丘叫墳。祭奠親人的活人會在墳頭燒上些紙錢,過年節時,還會擺上一些供品,以寄托對親人的懷念。


    老太太獨自一家住在小鎮東頭的山坡下,山坡那一邊就是那條灰色的城牆。有日本人不時地在城牆上走來走去。山坡上鬱鬱蔥蔥地生滿了草,草地中央埋了一座新鮮的墳。那墳是老太太丈夫的,日本人占領小鎮的前幾天,丈夫去世了,墳便埋在了山坡上。


    老太太家裏就她一個人,日本人來了後,家裏住了一個機槍手。日本兵上崗,扛著機槍到山坡的最高處,把機槍架在山頂上,俯視著整個小鎮。


    老太太剛失去親人,很沉痛,隔三岔五地便去給丈夫上墳。老太太蹲在丈夫仍很新鮮的墳前,把一疊疊紙錢扔在火裏,火光映著老太太一張皺皺的臉,渾渾濁濁的淚水不緊不慢地從臉上流下來。老太太便長時間地佇立在丈夫的墳前,凝視著那座墳。


    機槍手上崗時,他趴在機槍身旁,會清晰地看見老太太這一切。望著望著他就入了迷,目光一飄一閃地望著那紅紅的紙錢燃著的火。火熄了,他仍會長時間地把目光凝在那堆紙灰上。老太太在墳前立久了,會入魔般地哼一首小調,沒有人能聽懂那小調的意思,隻是個調調。小調淒婉動人,似哭似泣,哀哀咽咽。老太太哼這些小調時,那個趴在坡頂上的機槍手會坐起身,雙手抱住屈起的腿,一動不動地向遠方的天際望著,望著望著淚水就蒙矓了眼睛。


    老太太還有一個兒子,參加八路軍已經幾年了。自從參加了八路軍,兒子就從沒有迴來過。剛開始時,還不時地叫人帶口信,後來那些口信也沒有了。別人都說她兒子一定是不在了,剛開始老太太不相信,可後來一直等來等去,等得丈夫死了,等得日本人來了小鎮,兒子還沒有迴來,她信了,信兒子一定是不在了。老太太獨守著兩間空房,和山坡上那座墳,似乎覺得仍少了些什麽。一天她又去為丈夫上墳時,她找出了兒子參軍前穿過的一身衣服和一雙鞋,她抱著這些東西,來到了丈夫墳前,在丈夫墳的下方又挖了一個坑,把兒子的衣服和鞋一並放下去,又在上麵埋起了一方小土丘。她做這些的時候,機槍手不錯一絲眼珠地望著。那墳終於建好了,老太太望眼空墳,又望眼丈夫的墳,立在兩個墳中間,就像丈夫和兒子活著的時候一樣。老太太在兩個墳中間燃著了紙,火紅紅地燃著。機槍手似乎明白了什麽,更入情入境地望,望著望著,他又把目光移到很遠的天際。


    傍晚的時候,老太太迴到了家裏,坐在小院的石頭上,望著山坡上兩座墳,那裏有她的丈夫和兒子。老太太就這麽有滋有味地望著,望著這些,生活似有了寄托,也有了內容。每逢這時,機槍手也下崗迴來了,站在老太太的小院裏,望一會兒山坡上的那兩座墳,又望一會兒遠方的天際。有時,機槍手從懷裏掏出一張照片,望上一會兒,機槍手望著那照片時,就有淚水一滴滴落下來。老太太望見過機槍手手中捧著的照片,那照片上是一位穿和服的老太太,很慈善地望著機槍手。她就想,照片上的老太太一定是他的母親。這麽想著,她的心就動了一下。


    老太太習慣地立在小院裏望山坡上那兩座墳的時候,下崗的機槍手也常立在一旁呆望遙遠的天際。望著望著,老太太會瞥一眼機槍手,機槍手也望一眼老太太。有時,老太太會突然想起自己的兒子就是被這些人殺死的,陡然目光裏會升出兩縷仇恨,這時,機槍手的目光就慌慌地避開老太太的目光,又去悵悵地望那遙遠的天際。


    一天夜裏,老太太突然間被什麽聲音驚醒了。醒來後的老太太再也睡不著了,她就扒著窗子向山坡上張望,窗外,有星沒月,一切都很朦朧。一個黑影就在這朦朧裏摸進小院,又摸到老太太的小屋裏。老太太驚懼地望著那個黑影,黑影就喊了一聲:媽。老太太一哆嗦,伸手劃燃了火柴,兒子的臉龐在老太太眼前一閃。老太太的手又一哆嗦,火柴熄滅了,她顫抖著聲音喊了一聲:兒——便和進來的黑影摟在一起。這時老太太才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兒子沒有死,又迴來了。這時,老太太突然想到了那邊房間裏的士兵。兒子警惕地摸出了槍,後來沒見有什麽動靜,兒子這才又把槍收迴去,和老太太相擁著坐了一會兒,就匆匆地走了。老太太一直望著兒子又走進黑夜裏。


    天剛一亮,日本人就集合了全鎮子的人。全鎮子的人就集合在山坡下的空地上,機槍手仍趴在山坡上,槍口就衝著全鎮子的人。日本軍官說,昨天夜裏八路軍來了一個偵察兵,殺死了幾個日本兵,現在八路軍的偵察兵就在鎮子裏,讓人們交出這個八路軍,如果不交,統統地死啦死啦的有。


    老太太知道,日本軍官說的那個偵察兵就是自己的兒子。她想兒子一定沒被日本人抓住,已經安全地越過了灰色城牆。這麽想著,老太太就覺得很踏實,她又望見了山坡上那兩座墳,她想;明天一定要把兒子那座空墳平了,兒子還活著。這時,她又望見了趴在山坡上的機槍手,她心裏就又沉了一下。山坡上黑洞洞的槍口衝著山下一群手無寸鐵的男女老少。日本軍官舉起了戰刀,人們知道那戰刀一落,機槍手就要開槍了。這時仍沒有人交出八路軍,山坡下的男女老少仇視地望著那黑洞洞的槍口。


    日本軍官的戰刀落下了,人們閉上了眼睛,機槍卻沒響。人們睜開了眼睛,人們看見機槍手站起了身子,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那匕首衝著自己的肚子紮去,機槍手唿叫了一聲。老太太清楚地看見,機槍手又望了一眼遙遠的天際,便慢慢地向地上倒去,機槍手的手裏飄飄地落下了一張照片。老太太知道,那一定是機槍手的母親。


    一時間,山坡下的男女老少愕然,日本人也都愕然,都一起望著那位趴在地上的機槍手。在以後的日子裏,人們發現,埋在老太太丈夫墳下的那座空墳不見了。坡頂上,又起了一座空墳,人們還發現,老太太仍然隔三岔五地到山坡上燒紙錢,還到那坡頂的空墳上燒,紙火紅紅地燃著,映著山坡上那些墳。


    傷兵


    八路軍包圍了灰色城牆,攻打被日本人占領的小鎮。喊殺聲槍炮聲,鎮內的人清晰可辨。日本人憑借著那條灰色城牆固守著小鎮,但仍源源地有傷兵被抬下來,傷兵多了,日本醫生照顧不過來,於是這些傷兵又被抬到鎮內的人家,把藥分散給每個傷兵,讓鎮內的人家伺候日本傷兵。


    八路軍攻城的第一天,翟二媽家就抬來一個傷兵。這個傷兵很年輕,十七八歲的年紀,唇上剛生出一層淡淡的茸毛。傷兵渾身上下被炮彈炸了足有六七處傷,被紗布纏裹著,血水浸出紗布。傷兵痛苦地**著。傷兵被抬來時,還來了名日本軍醫,日本軍醫比畫半天,意思是讓翟二媽幫助照料。翟二媽望一眼傷兵,就想到了在外麵攻城的八路軍,那裏麵有她的丈夫和兒子。


    日本傷兵躺在翟二媽家裏,傷兵因流血過多臉色蒼白,一雙眼睛就顯得又深又大。翟二媽在房間裏進進出出,傷兵的一雙眼睛也隨著翟二媽轉。翟二媽不看傷兵,似家裏沒有這麽個人。


    傍晚的時候,八路軍開始攻城,槍炮聲喊殺聲隱約傳來。這時,翟二媽就倚在門框上望著城外一閃一亮的炮火,盼著八路軍快些打進來。這時,那個日本傷兵在敞開的門裏望著翟二媽的背影,望著遠方的炮火,渾身止不住一陣陣哆嗦,眼裏湧出驚駭的目光。八路軍攻打一陣就收兵了,喊殺聲和槍炮聲也隱去了,深夜的小鎮便顯得很安靜。翟二媽從門外走迴來,坐在床上仍望著窗外,窗外的夜色很好,這時又有絲絲縷縷的硝煙味從窗縫裏浸來,翟二媽嗅著這味道就很興奮,於是翟二媽就長時間地坐在床上思念城外的親人。


    白天時,八路軍不攻城,日本醫生就挨家挨戶地給傷兵換藥。醫生每次來到翟二媽家裏,換完藥的日本醫生總是要和日本傷兵說上幾句日本話,然後日本醫生給傷兵端來一碗水,傷兵接過去咕嘟嘟地喝下去,傷兵貪婪地喝水時,醫生就望一眼坐在床上翟二媽的背影,皺一皺眉頭。醫生臨走時,又為傷兵端了碗水,放在傷兵的床頭,留下一些藥和幹糧一並放在傷兵的床頭。


    那一夜,八路軍又在攻城,槍炮聲喊殺聲一浪高過一浪。日本人護城的槍炮聲也一陣緊似一陣,黑影裏翟二媽看見從城牆上抬下的日本傷兵源源不斷,她就想到在城外攻打日本人的丈夫和兒子。想到了那些唿嘯著的炮彈,想著想著她的心就不再踏實了。追根求源地她就又想到了一切都是因為這些日本人,她又想到了那些被強奸後的婦女令人不忍再看第二眼的慘狀,想著想著,她就有了火氣。一個念頭便從心裏生了出來,她渾身隨著遠處的槍炮聲一起震顫著。她抓過了切菜的刀在手裏握著,渾身就不再顫抖了。她這時出奇地竟希望窗外的槍炮聲早些停下來。終於,槍炮聲停歇了。翟二媽手握著菜刀躺下了,她在等待著那個傷兵早些睡熟。


    夜深了,窗外很寧靜,硝煙味也已散盡了。傷兵一點聲響也沒有,翟二媽輕輕下床,來到傷兵床前。這時窗外的月光依然很明亮,映到屋子裏的一切都影影綽綽。翟二媽舉起了菜刀,就在她舉起菜刀的時候,望見了躺在床上的傷兵,望見了傷兵始終睜開的那雙眼睛。傷兵的目光驚恐地望著翟二媽,那張消瘦的娃娃臉因驚懼在輕微地抽動著,傷兵仍一動不動地躺著。這是翟二媽第一次認真地望著這個傷兵,她第一次發現眼前的傷兵還是個孩子。翟二媽舉起的菜刀就那麽在半空懸著,傷兵的目光仍望著翟二媽,翟二媽在那目光裏看到了驚懼……她倏然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兒子那張娃娃臉。翟二媽一哆嗦,“咣當”一聲,菜刀掉在了地上。翟二媽仍僵了般地立在傷兵的床頭,這時她看見傷兵的眼裏滾出一串淚珠。翟二媽搖晃了一下,碰倒了立在傷兵床頭的槍。


    翟二媽那一夜坐在床上一宿未睡,傷兵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也一夜未睡。天亮時,翟二媽拾起了地上那把菜刀,又把傷兵的槍立在了原處。翟二媽做這些時,傷兵很溫柔地望著翟二媽。


    中午的時候,醫生來了,翟二媽立在院子裏等待著事情的結果。醫生來時,傷兵閉上雙眼,醫生不動聲色地檢查完傷兵的傷口,放下幾粒藥走了。她走進屋時,發現傷兵兩眼仍緊緊地閉著,裏邊盈滿了淚光。這時,翟二媽就在心裏歎息了一聲。


    吃飯的時候,翟二媽把一碗滾熱的粥放在了傷兵的床頭。傷兵感激地望了望翟二媽。


    那一夜,八路軍攻城的喊殺聲很熱烈,而且那聲音愈來愈近。倚在門旁的翟二媽清晰地看見有三三兩兩的日本兵潰退下來。八路軍的槍炮聲愈來愈近了,喊殺聲也愈來愈真切了。翟二媽突然想起應該燒一鍋開水,讓進城來的丈夫和兒子先燙一燙腳。於是翟二媽就燃著了紅紅的灶火,翟二媽燒一會兒火,就走到門旁望一會兒愈來愈近的炮彈爆炸時的火光。這時,翟二媽看見傷兵掙紮著起來了,一跛一拐地下床走出門去,他走到翟二媽的身旁時,停了一下,望了一眼翟二媽,然後一跛一拐地走進了黑暗裏。翟二媽望了一會兒又走迴到灶膛旁,發現傷兵那支槍正熊熊地在灶裏燃著。


    翟二媽立起了身子向黑夜裏望去。


    八路軍的喊殺聲愈來愈近了。


    鍋裏水正在咕嘟嘟地滾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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