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在那個秋高氣爽的上午,於副官陪著團座馬占山來到春芍的家。


    這次老於做了副官,心裏有了許多底氣,他還沒有走到春芍的門口,便扯著嗓門喊:春芍呀,爹來看你了!


    春芍推開門的時候,先是看到了穿著一新的父親,接著就看見了馬團長。春芍眼裏的馬團長很是個人物,足有一米八的塊頭,很黑的頭發,一雙眼睛看人時也很野。她當時並不知道,當年家喻戶曉的馬胡子就是眼前的馬占山,春芍的第一感覺是,馬占山很魁梧,還有幾分英俊,當然還有野氣。


    於副官進門時,自然是把馬團長讓到前頭。馬團長見了春芍便沒有把眼睛移開,他望著春芍。春芍似乎變了,又似乎沒變。說變了,是春芍變得更女人了,凸凸凹凹的地方都那麽恰到好處,人胖了一些,當然也就更豐滿了。說春芍沒變,是因為春芍還是那麽水靈,還是那麽年輕。馬團長沒這麽近地看過春芍,此時,他甚至嗅到了春芍身體裏散發出的陣陣體香。馬占山在心底裏咬牙切齒地說:他媽的,這丫頭老子要了!


    進門以後,於副官就忙不迭地說:這是我們馬團長。


    春芍輕“哦”了一聲後,搬了把凳子放在馬占山麵前,又說了聲:馬團長請坐。


    坐,坐。馬占山就笑眯了一雙眼睛。


    春芍又為馬占山倒了一杯茶後,便欠著半個身子坐在了炕沿上。


    於副官就說:春芍哇,爹現在是副官了。


    春芍不知道副官是個什麽官位,看見父親那個樣子,還是在心裏替父親高興了一迴。


    馬占山坐了一會兒就立起來了,打量了一下房間,一邊看一邊搖頭,然後說:昔日的名角兒,就住在這裏呀,真是可惜了。


    父親就點頭哈腰地說:團座這你說哪兒去了,這就不錯了。


    馬占山又話鋒一轉道:聽說貴婿是教書的?


    父親就點頭,雞啄米似的。


    宋先生聽見了聲音走了進來,他先和馬占山握手。春芍看見宋先生的手指還沾著些墨水,接下來她又看見馬占山那雙大手很大也很有力氣。


    馬占山和宋先生握過手之後,伸出一隻大手很有力氣地拍在宋先生的肩上說:教書人,有文化呀,了不起。


    宋先生就忙說:哪裏,哪裏。


    馬占山又說:不知先生可否有意到我那兒謀份差事,保你比現在吃得好,掙得多。


    宋先生就忙搖頭:哪裏,哪裏,教書人幹不了那事。


    馬占山也就笑一笑,背著手轉了兩周就告辭了。


    宋先生和春芍去送父親和馬占山。


    馬占山就擺著手說:都迴去吧,就是來看看,可惜沒機會聽名角兒唱戲啦。


    於副官也學著馬占山的樣子揮揮手說:都迴吧,沒啥事,就是看看。


    父親的樣子就很“副官”了。


    馬占山和父親走後,宋先生就迴去教書了,他一邊走一邊衝春芍說:這下咱們家可熱鬧了。


    春芍沒聽清宋先生的話,她正衝著大門發呆。


    連著幾日都沒什麽內容,忽一日,都已經傍晚了,於副官匆匆地來了,春芍剛做完飯,正準備和宋先生一起吃。


    父親一進門就說:春芍哇,馬團長請你去看戲。


    春芍已經很久沒有看戲了,她正憋得有些六神無主,聽說要演戲了,她立馬就精神了許多。


    她便說:那我們吃完飯一起去看吧。


    父親說:今晚是牤子和十裏香專場為馬團長演出,別人是不能看的。


    春芍就放下碗,看著宋先生。


    父親忙說:馬團長說了,他不太懂戲,想請春芍去給講講戲。


    父親說完拉起春芍的手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衝宋先生說:那我們就走了。


    於副官已隱隱約約地覺得馬占山看上了春芍,從馬占山封他做副官那刻起,他就預感到要有什麽事發生了。說心裏話,他是高興的,他甚至幻想果真有那麽一天,馬團長娶了春芍,那他也就人五人六了,說不定還能混個團副當一當,到那時,他老於家也就祖墳冒青煙了。


    果然不出於副官所料,沒幾日,馬占山又差他來請春芍去聽戲。於副官的心裏都快樂得開了花兒,以前在他心裏還挺像迴事兒的宋先生,此時啥都不是個啥了。


    戲在團部裏演出,幾盞汽燈同時燃著,照得整個房間比白天還亮堂,團部門口有衛兵站崗,屋裏沒幾個人,除馬占山外,還有幾個團副警衛什麽的。


    馬占山坐在桌後,桌子上擺著點心、糖果什麽的。於副官領春芍進來時,馬占山站了起來衝春芍說:今晚看戲,請你這個角兒來一道樂樂。


    說完便把春芍讓到了自己身邊坐下。


    馬占山就拍拍手道:開始吧。


    十裏香和牤子就從側門被一個衛兵帶進來,站在房間的空場子裏。戲就開始了。


    春芍並沒把戲看進去,不知為什麽,她的心思都在馬占山身上。以前她碰見的都是有錢人,人要是有錢了架子也很大。馬占山是當官人,手裏有兵也有槍,架子自然也很大,但他身上又多了一種有錢人身上沒有的東西,那就是馬占山的身上的那種野氣。野氣和大氣加在一起就是霸氣了。


    這股霸氣深深地占據了春芍的心。


    後來她恍過神來開始看戲,目光集中在十裏香和牤子身上。她還是第一次坐在這個位置上看戲,她離十裏香和牤子是那麽近,他們一句接一句地唱著,她突然覺得他們很可憐,他們不管願意不願意,隻要馬占山說句話,他們就得來唱戲。也許給他們點賞錢,也許不給,不管給不給,他們都得唱。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從前,發燒還得唱戲,結果唱倒了嗓子。想到這兒,她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馬占山的心思一半在聽戲,一半在暗中觀察著春芍,春芍一流眼淚,馬占山忙招一塊手帕遞了過去。


    然後馬占山就叫了聲:好。又一揮手,就有一個侍衛端著托盤走過去,這是馬占山給十裏香和牤子的賞錢。


    馬占山說:唱得好,都唱得讓唱戲的人流淚了,好!


    十裏香和牤子愈加賣力地唱。


    有了初一,就有了十五。


    於副官三天兩頭地去請春芍。每次請春芍,於副官都有很多借口,不是馬團長的衣服破了,讓春芍去縫一縫,就是父親想閨女了,到府上聚一聚。


    春芍每次來,差不多不是陪馬占山聽戲,就是陪打紙牌,輸了馬占山付,贏了是春芍的。


    春芍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生活,漸漸地喜歡上了這種生活方式。每次玩,都到半夜,然後,又出去吃宵夜,副官侍衛陪著,不管走到哪家飯館,老板都熱情相迎。他們也一律都認識春芍,對馬占山等人自然是敬畏。


    熱鬧時分,老板會顛顛地過來敬杯酒給春芍,席間就增添了許多熱鬧。春芍在冷清之後,似乎又找到了昔日的熱鬧。不過這種熱鬧,比昔日的熱鬧要舒服多了。


    剛開始,她還為三天兩頭跑出來,覺得對不住宋先生。漸漸地,她覺得和宋先生過那種冷清、呆板的日子,是宋先生對不住她。她就對宋先生生出許多怨恨來。


    九


    馬占山已經四十有五了。當了十幾年胡子的馬占山,此刻想名正言順地擁有一個女人。馬占山知道,他當胡子時,沒有一個女人願意嫁給他,那時他雖不缺女人,可每次都是強迫的。看好了哪個屯子裏的女人,撕撕巴巴地搶到山上來,女人就唿天喊地,要死要活。時間長了,馬占山覺得占有這樣的女人一點意思也沒有。正經的女人連正眼都不看他一眼,玩個兩三日,便把女人放下山了。有的女人哭哭啼啼走了,有的烈性女子,就在迴家的路上,用褲腰帶把自己吊在了樹杈上。馬占山也逛過妓院,那些妓女們也熱情也主動,卻不是對他馬占山這個人,而是衝他懷裏的錢。對於女人,馬占山有著深刻的理解。


    馬占山當胡子時,春芍的唇紅齒白,以及身體的凸凸凹凹,已深刻地印在馬占山的腦子裏,就像敲進來的一顆釘子,想拔都拔不走。


    他以為在春芍的身上他要花許多心思,沒想到,春芍對他並沒有更多的反感,每次他差於副官去請春芍,春芍都能如約而至。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他以一個男人之心琢磨著春芍,他還發現,春芍對他過的這種日子是熱衷的。眼見著春芍在一點點地向自己走近,他並不急於向春芍表白什麽。


    宋先生和春芍之間的關係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春芍每次夜半三更地迴來,宋先生已經睡著了,宋先生讀的書滑落到一旁,那盞燃著的油燈,一飄一閃地亮著。春芍就悄悄地躺下,起身吹熄了燈盞,可她一時半會兒仍然睡不著,她仍沉浸在興奮之中。以前,她非常渴望宋先生的身體,現在不知為什麽,這種渴望在一點點地消退,最後竟變成了平靜。她知道,宋先生是個好人,在她倒了嗓子之後,如果沒有宋先生,她不知道日子將會怎樣過。是宋先生讓她有了一個家,漸漸地,她有些厭倦了宋先生四平八穩的生活,那時她並沒覺得這有什麽,她隻是悶,不知幹什麽才好。現在,出現了馬占山,又一次把她的生活點亮了,讓她看到了陽光和希望。


    直到這時,春芍才意識到,十幾年戲班子的生活,已經深深地融到了她的血液裏,她曾試圖把過去的一切都忘掉,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在初始的日子,她做到了,因為那時,一切對她來說還很新鮮,這種新鮮過去之後,她感受到了那種深深的不安和格格不入。


    宋先生似乎也猜透了她的心思,宋先生依然話語很少,就那麽憂憂鬱鬱地望著她,她知道宋先生想說什麽。她先說:在家待時間長悶得慌,就出去散散心。


    宋先生就歎氣,歎得山高水長。


    宋先生便又去教書了,咿咿唔唔的讀書聲響徹小院。


    春芍坐在屋內或小院裏,她的心愈發的寂寞,剛做了一會兒針線便又放下了。她開始魂不守舍,坐臥不安。她在諦聽著父親的腳步聲,隻要父親出現,十有八九是約她出去的。於是,一天裏,她都在期盼著父親的腳步聲。


    春芍的不安,使宋先生終於開口了。


    宋先生說:春芍你現在不唱戲了,就該安心地過日子。


    宋先生又說:春芍哇,我沒有金山銀山,但養活你足夠了。


    宋先生還說:春芍哇,你到底在想啥呀?


    春芍說:你別理我。


    春芍又說:我不用你管。


    春芍還說:我煩呀,你別管我!


    宋先生就又沉默了。


    這時,於副官的腳步聲又一次匆匆響起。春芍迫不及待地打開門,把父親迎了進來。


    宋先生覺得是春芍的父親把他們的平靜生活攪亂了,宋先生沒有更多的話衝於副官說,別過臉去,去望牆角。此時,牆角正有一片蜘蛛網盤盤結結地掛在那兒。


    於副官就大唿小叫地說:春芍哇,去打紙牌吧,馬團長正等你呐。


    春芍還沒等父親說完,便開始穿衣打扮了。


    這空當,於副官就滿懷歉意地衝宋先生說:春芍去去就迴來,馬團長玩牌三缺一。


    宋先生自然不理於副官,隻在鼻子裏哼了一聲。


    打紙牌的時候,馬占山的腿碰到了春芍的腿,春芍先是躲了一下,後來馬占山又碰了一次春芍,春芍不再躲了,用眼角瞟了眼馬占山,馬占山也正用眼睛看她,馬占山沒事人似的玩:春芍,出牌呀。


    春芍的臉就紅了紅。


    接下來,馬占山的膽子就大了,他不停地用腳去鉤春芍的腿。春芍不躲也不閃,話就多了起來。


    於副官一次次端茶倒水地伺候著,他早就看到了八仙桌底下發生的一切。此時的於副官心明眼亮。他有說不出的高興,他的眼前已幻想出自己當了團副,春芍成了馬占山的女人,那樣的日子還有啥說的。


    牌局散了以後,馬占山衝春芍說:春芍,我好久沒有聽戲了,今晚你就給我唱兩句吧。


    春芍說:馬團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嗓子倒了。


    馬占山又說:不怕,哼也行呀。


    在場的人看出了馬占山的用意,便都說說笑笑地散了。屋裏隻剩下馬占山和春芍了。


    春芍這時就心慌意亂了,她知道馬占山賣的是什麽藥,但她並不反感,然後就滿麵含羞地說:馬團長,不知你想聽哪一曲呀?


    馬占山就笑了道:啥都行,隻要你唱的,我都愛聽。


    春芍就哼了,哼的是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馬占山就過來,先是捉了春芍的一隻小手,接著就把春芍的整個人摟了。


    春芍說:馬團長,馬團長,這可不行。她這麽說了,身子並沒有動,卻一下子變軟了。


    馬占山氣喘著說:春芍,春芍,你想死我了。


    春芍:不呀,不!


    馬占山把春芍就抱到了炕上。


    春芍嬌嬌地叫:馬團長,馬團長呦——


    事後,馬占山衝春芍說:我要娶你!


    春芍說:不行呀,我還有宋先生。


    馬占山就胡子氣很重地說:他一個教書的算啥東西。不行,老子一槍崩了他。


    呀,不!春芍把馬占山的一隻手臂拖住。


    十


    起初,春芍並沒有下定決心要嫁給馬占山。但她又無論如何管不住自己同馬占山的來往,她在馬占山那裏得到了許多宋先生無法給予的。


    馬占山離不開春芍,春芍似乎也離不開馬占山了。春芍不僅對馬占山的這種生活眷戀,同時她對馬占山的身體也深深著迷。見多識廣的馬占山,總是能把春芍梳理得樂不思蜀。


    老實斯文的宋先生預感到了發生的事情,當春芍又一次滿麵潮紅,又有些羞愧難當地走進家門時,宋先生跪在了春芍的麵前。


    宋先生鼻涕眼淚地說:春芍哇,你不要這樣了,馬占山不是過日子的人,他是個胡子呀。


    春芍的眼前就黑了一片。她樂此不疲地做這一切,並不想讓宋先生知道。宋先生對她千般萬般的好,她心裏都清楚,她從心底裏也不希望做出有悖於宋先生的事情,可她卻無論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行動。沒想到宋先生已經把話挑明了,她身子一軟靠在了門框上。她喘了半晌氣,淚也就流了下來,她氣喘著說:我對不住你哩。


    宋先生又說:春芍哇,隻要你跟我安心過日子,咱們離開北鎮,去哪兒都行。


    春芍不說話,隻是哭泣,她想用哭泣平息自己內心的不平靜。此時,她恨不能身分兩半,一半留在宋先生這裏,一半去跟隨馬占山。她不知道,前麵的路該怎麽去走。


    馬占山卻等不及了,他和春芍有了幾次百般溫存之後,他確信,春芍已經是自己的人了。他要的就是這份感受和自信,於是,他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身後帶著十幾名衛兵,輕車熟路地來到了春芍門前。


    春芍一聽到馬蹄聲,她便一點勁兒也沒有,人整個軟軟地定在了那裏。


    馬占山走進門來,他先看了眼春芍,一揮手,便上來兩個衛兵把春芍抱了起來。春芍這時已沒有氣力說話了。


    馬占山接下來又走到宋先生麵前,宋先生仍跪在那裏。馬占山根本沒有把宋先生放在眼裏,他說:教書的,春芍已經是我的人了。


    宋先生就悲哀地叫一聲:春芍哇——


    馬占山從另外一個衛兵手裏接過一包銀元,很響地扔在宋先生麵前。銀元在宋先生麵前的地上滾動。


    宋先生睜圓了眼睛:胡子,你是胡子!


    馬占山笑了一下說:教書的,你說錯了,我是東北軍的馬團長。


    宋先生大聲地:胡子呀,還我春芍!


    馬占山從腰裏拔出槍,在宋先生鼻子前晃了晃道:別找麻煩,要不是看在春芍的麵上,我就一槍崩了你。


    說完,馬占山走出小院,帶著春芍,帶著他的人馬向自己的駐地走去。


    宋先生就瘋了。他撕碎了身上的長衫,扔了頭上的禮帽,他舞弄著雙手把馬占山扔在地上的銀元扔得東一塊,西一塊。


    宋先生一麵唿喊著,一麵衝出家門。他一直跑到馬占山的駐地。警衛自然不讓他進去,把他推倒在門外。他就趴在地上喊:春芍,你出來呀,你出來看看我吧。


    馬占山的駐地還在唱戲,戲班子很隆重地在慶祝馬占山和春芍的婚禮。


    春芍披紅掛綠地坐在中間,她說不出高興,也說不出不高興。馬占山坐在她的旁邊,用胳膊很結實地把春芍摟了。


    馬占山一邊看戲一邊說:春芍,從今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吃香的喝辣的,隨你便。


    春芍不說話,她的耳畔迴響著宋先生一聲又一聲的唿喊。


    馬占山又說:想看戲就天天讓他們唱。


    春芍仍不說話。


    馬占山看了眼春芍:咋了,你不高興?


    馬占山也聽到了宋先生在門外的喊叫,停了停又說:你是舍不得那個教書的吧,我這就把他崩了,省得你鬧心。


    春芍突然叫了聲:呀——不——


    她拉住了馬占山的衣袖。坐在一旁,此時已是於團副的春芍爹說:崩了也就崩了,那樣的男人還想著他幹啥。


    春芍衝馬占山說:從今以後我是你的人了,但你要答應我,別傷害宋先生。


    馬占山歎口氣,收了槍,衝身邊幾個衛兵說:把那個教書的拉走。


    不一會兒,便沒有了宋先生的喊叫。


    戲唱了三天。


    老拐、牤子、十裏香等人都走下台為春芍道喜。他們說了許多吉祥話,老拐趁人不注意衝春芍說:你的日子好了,宋先生毀了。


    春芍聽到這兒,眼圈紅了紅,但她又很快地說:是我對不住他,你們以後有空就去看看他。


    老拐歎了口氣。


    宋先生千唿萬喚地唿喊春芍。春芍自從走進馬占山的院落,便再也沒有走出來。


    宋先生便仰天大喊:春芍哇,你真是個戲子呀,你咋就那麽無情無義呐。


    從此以後,北鎮少了一個宋先生,多了一個瘋子。瘋了的宋先生開始走街串巷地唿喊著春芍的名字。


    春芍以嶄新的姿態做起了團長馬占山的太太。春芍和馬占山結婚後,生活和以前有了明顯的不同,她不用再操心吃飯穿衣的問題了。她的日常生活變成了陪著馬占山玩、樂。


    戲要看,紙牌要打。深更半夜的,他們也會帶著侍衛去吃宵夜。春芍過上了一種無憂無慮的生活。


    上炕之後,馬占山會使出無窮的力氣,把春芍壓在身下,馬占山便氣喘著問:是我好還是他好。


    那個“他”自然是指的宋先生。


    春芍此時已雲裏霧裏了,她夢囈樣地說:你好哇,好哇……


    這是她在宋先生身上無法體會到的。


    瘋瘋樂樂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日本人開進了奉天的北大營。於是,東北軍把駐守在北鎮的馬占山團調到了奉天城內。


    一時間東北軍的局勢風雨飄搖。幾支駐紮在城外的隊伍,大都是收編來的,他們被東北軍收編時是想著借東北軍的光,吃香的喝辣的。沒想到突然來了日本人,一場戰爭不可避免地要發生了。於是那些隊伍便不穩定起來,有的連夜卷起鋪蓋卷跑掉了。


    張作霖並不想讓自己的嫡係部隊去打這樣的內戰,於是,馬占山的隊伍便被調到奉天城內,擔負起了收繳小股叛軍的重任。


    馬占山奉命進入奉天,他自然舍不得把如花似玉的春芍放在北鎮,於是,春芍便和馬占山來到了奉天。


    到了奉天不久,馬占山的隊伍便被指派到了收繳小股叛軍的前線。


    春芍便被扔到奉天城內中街的一條巷子裏。


    馬占山隔三岔五地會從前線退迴來,偷偷地住上兩三天,那些日子是歡樂的。


    馬占山一走,她的日子就又空了。她常常走出門外,倚門而立,望著空蕩蕩的巷子,她多麽希望此時馬占山騎著高頭大馬迴到她的身邊呀。她在空等的日子裏,會冷不丁地想起北鎮的宋先生,這時,她的心裏會隱隱地有些疼。宋先生一從她的腦海裏出現,她便自然不自然地想起和宋先生那些說不上甜蜜但卻很溫馨的日子,靜靜的陽光,幹幹淨淨的小院,以及那些孩子咿咿唔唔的讀書聲。這樣的幻覺很快又被她忘在了腦後,她更關注眼前的日子,她期待著馬占山重新出現在她的身旁,給她帶來歡樂。


    十一


    春芍做夢也沒有想到,在奉天城裏她會意外地碰見謝家大院的少東家謝伯民。


    春芍在奉天城內無依無靠,每日都是她一個人,孤單而又寂寞,她無法打發這種時光,便一個人走出巷子閑逛。她走在繁華的中街上,聽見有人叫她,待她抬起頭來時,她就看到了謝伯民。謝伯民穿著一身白色西裝,頭發也梳得光光的。


    謝伯民就說:你怎麽會在這兒?


    春芍能在茫茫人海中看見謝伯民也感到很意外。她很快想起,自己十六歲那一年,在謝家大院唱紅時的情景,她從內心裏已經牢牢地記住了謝家大院,記住了謝伯民,沒有謝家大院,就沒有以後的山裏紅。


    那一天,兩人重逢,謝伯民把春芍請到了中街自己的家中。春芍在那一次了解到,老東家死後,謝伯民就賣掉了謝家大院和所有的土地,他一心一意在奉天城裏開藥店,現在謝伯民已在奉天城裏開了幾家大大小小的藥房。春芍還知道,謝伯民兩年前娶了老婆,一年前老婆在生產時,因難產而死。


    春芍也說了很多,說自己嗓子倒了之後,嫁給了宋先生,又嫁給了現在的馬占山。春芍在說這些時,謝伯民一句話也沒說。


    最後,謝伯民說:你一點也沒有變,還是十六歲時的樣子。


    剛出道時的春芍的樣子,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了謝伯民的腦海中。幾年過去了,他仍時常想起那晚春芍上台時的樣子。


    謝伯民的家是一幢二層小樓,有許多房間,沒有了女主人的家,也顯得有幾分冷清。春芍那天在謝伯民的小樓裏說了好久,最後離開時,謝伯民就說:以後你就常來玩吧。


    謝伯民站在門口,衝著遠去的春芍招著手。春芍走出很遠,迴了一次頭,她仍看見少東家謝伯民白得耀眼地在那兒衝她招手。


    馬占山隻能隔三岔五地迴來。天一亮,馬占山打馬揚鞭地又走了,又留下了孤孤單單的春芍。


    沒事可幹的春芍三轉兩轉地就來到了謝伯民的那幢小樓前,直到她走進謝伯民家,她才靈醒過來。猶豫一下,她還是進去了。


    謝伯民似乎已等待許久了,春芍每次出現謝伯民都很熱情。


    有一次,春芍衝謝伯民說:我都好久沒有看戲了,真想去看看。


    那天,謝伯民陪著春芍走進了中街一家戲院。春芍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戲院裏看戲,戲台被弄得紅紅綠綠。


    戲班子仿佛人人都是角兒,輪流著唱。角兒一律年輕,一律漂亮。春芍是唱戲的出身,她聽得出來,唱戲的人都是經過訓練出來的,比他們北鎮戲班子的水平高出一截。意識到這些,春芍才知道,奉天就是奉天。


    在戲院裏看戲,也有捧角兒的,那些有身份的人出手都很大方,差人用盤子把銀元托著,還要給角兒送花。這也是春芍從來沒有見過的。她為自己曾經有過的經曆感到臉紅。


    散戲以後,謝伯民又請春芍去茶樓,兩人一邊品茶一邊聊天。


    春芍說:他們唱得真好。


    謝伯民就用一雙眼睛把春芍望了說:他們唱得再好,我還是愛聽你唱。


    春芍聽了這話臉就紅了。她又想起了當年在謝家大院少東家說過的話。


    那天,兩人在茶樓裏坐到很晚,謝伯民才送春芍迴去。謝伯民一直把春芍送迴住處,他看到了春芍的住處便說:難為你一個人守著這麽大的房子。


    一句話差點讓敏感的春芍落淚,但她還是忍住了,衝謝伯民笑笑說:這一切都是暫時的。


    謝伯民怔了一下說:這年頭,幹行武的,你沒想過萬一他有個啥三長兩短?


    春芍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此時,她有些後悔當初這麽草率地離開宋先生,而投入到馬占山的懷抱。


    她嫁給馬占山之後,她才漸漸了解馬占山。有時馬占山的粗俗讓她無法忍受,每次和她做那事時,馬占山總要問她和宋先生做那事時的感受。她不迴答,他便不高興,說她心裏還裝著那個教書的;她說了,他又罵她是個被人睡過的破貨。說著說著,馬占山就很粗暴、很有力氣地把她占有了。起初,她還能體會到種種快樂,漸漸地,那種快樂又漸漸消失了,變成了一種折磨。每每這時,她就懷念和宋先生在一起的日子。


    來到奉天城裏,她愈發覺得孤單無靠。沒有馬占山的日子,她寂寞;馬占山迴來,她又覺得難熬。


    馬占山每次迴來,從來不問她過得怎麽樣,每次多一句話也不說,上來就把她按到炕上,然後迫不及待地扒她的衣服,發泄完,便睡;睡醒了,又和她說一些很下作的話,仿佛不這樣,就沒有欲望和她做那件事。馬占山在北鎮給春芍帶來的生活,已經一陣風似的刮走了。


    就在這時,謝伯民出現在了她的生活中,她覺得生活有了內容。


    從那以後,她差不多每日都要到謝伯民那裏去坐一坐。


    有時謝伯民很忙,埋下頭,核對賬目,她就坐在一旁靜靜地等。有時她呆呆地望著謝伯民那張年輕的臉,這張臉很生動,不同於宋先生,更不同馬占山。四十多歲的馬占山,因生活無度已顯出幾分老態了。


    見多識廣的少東家,領著春芍參觀了他的幾家藥店。她還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藥店,她說不清謝伯民有多大的家業和財產。走在街上,有許多人和少東家打招唿,他們不稱他為少東家,也不叫名字,都一律叫他謝老板。謝伯民對待這些人顯得很散淡,不冷不熱的樣子。謝伯民仰著頭走路,仿佛整個奉天城都在他的眼下。


    謝伯民的衣著總是一塵不染,從頭頂到腳都那麽光光亮亮。有一次,謝伯民又陪春芍去戲院,她從他的身上聞到了一股很好聞的氣味。她說:是啥東西這麽香?


    他說:是香水。


    她從來沒用過香水,她沒聽說過,隻用過香包,那裏麵裝著幾棵香草。


    第二日,他就送給她一個瓶子,瓶子裏的液體是金黃色的。他說:這就是香水,日本貨,送給你了。


    她覺得,謝伯民的身上越來越奇妙。有一種東西在遠遠地牽引著她,她又尋找到了那種美好的感覺。


    夜晚,她經常在夢裏醒來,醒來之後,眼前便都是謝伯民的影子了。然後,她便再也睡不著了。


    她覺得謝伯民不僅在生活上關愛她,也是最了解她的人。有幾次,謝伯民把城裏戲園子裏的戲班子請到了家中。謝少東家在奉天城裏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做這一切,不足掛齒。他不僅讓戲班子唱戲,還讓春芍裝扮上了,春芍剛開始不解,推卻道:嗓子倒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謝伯民笑笑道:那你就在心裏唱。


    裝扮好的春芍往那兒一站,家夥一響,便感到自己立馬換了一個人,種種以前風光的場景,使她不能自禁。她雖然唱不出了,這時隻能別人代唱,她做出的是那些令人魂牽夢繞的動作,此時此刻,心神又一次合一了。唱到動情處,她望著坐在跟前的謝伯民,竟熱淚橫流,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別人。恍然間,她又迴到了十六歲那一年在謝家大院時的情景中。那一瞬間,她清晰地意識到,以後的日子,自己無論如何也離不開謝少東家了。


    十二


    春芍半推半就地和馬占山成婚,一大部分原因是馬占山的那種生活在吸引著她,接下來才是馬占山這個人。直到奉天,她才夢醒了。


    此時的馬占山在春芍的眼裏隻是一個男人,一個很粗俗的男人。在馬占山的身邊,她一點也沒有找到團長夫人的感覺,仿佛她掉進了胡子頭兒的窩裏,說把她撲倒就把她撲倒了,全沒有了那種情意綿綿的愛撫。剛開始,她覺得這樣的愛還很新鮮,漸漸地,她就開始討厭這種粗俗了。馬占山從不關心她,他關心的隻是他和她在炕上的那種感受。這時候,她不能不想起宋先生。


    直到和少東家謝伯民重逢,她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有一次,謝少東家心情很好,領她去看了一場電影。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看電影,以前在北鎮時,她隻是聽說過。這一看不要緊,卻讓她大吃一驚,她無論如何也不明白,那些真人似的影子能說會動,就跟真事似的,看得她驚心動魄。


    電影結束,她和謝伯民從影院裏走出來,天已經黑了。她望著眼前燃亮的一兩盞路燈說:電影真好。


    謝伯民不說什麽,見多識廣地笑一笑。


    那天謝伯民沒有叫車,而是傍著她走過中街,一直走到她居住的那個胡同裏。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什麽,他們就那麽一路走過來,偶爾,他們的身體碰在一起,但又很快分開了。她的心情卻不平靜極了,在黑暗中,她肩並著一個男人,一步步向前走去,從謝伯民身體裏散發出的幽幽男人氣,不時地撲進她的鼻孔,她的身體裏就多了種奇妙的感受。


    以前她怪那條路太長,今晚不知為什麽,她又嫌那條路太短,仿佛在不經意間就走到了終點。


    在門口她立住了,他也立住了。


    他站在那兒說:你到家了,那我就迴去了。


    她立在那兒幽幽飄飄地望著他,沒說話隻點了點頭。


    他衝她笑一笑,轉身的時候又說:啥時有空再來玩。說完就走了,一身白色的西服很快融進了黑暗中。


    她衝著他的背影長長地籲了口氣。


    她推門而進的時候,看到自己居住的房間裏亮著燈,她的心一緊,果然是馬占山迴來了。


    馬占山坐在燈下正在喝酒,麵前擺著燒雞。馬占山看見了走進來的春芍,便滿嘴酒氣地吼:你上哪兒去騷了!


    她怔住了,不知如何迴答馬占山。


    馬占山就氣勢洶洶地撲過來,隻一推便把她推倒在了炕上。


    她驚懼地望著馬占山,喃喃道:我碰上一個北鎮的老鄉,陪他說話去了。


    馬占山就淫穢地笑了笑:是賣x去了吧?


    她不再說什麽了,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剛才在外麵的一切美好感覺,頃刻間便灰飛煙滅了。


    馬占山又吼:你這個**,老子都迴來一下午了,到處找不到你,老子明天又要去打仗了。說完便撲過來……


    春芍的心受到了空前絕後的打擊,她的眼淚一直在流。


    馬占山看到了她的眼淚就很憤怒,一邊在她身上折騰,一邊騰出手扇了她一個耳光,罵道:你哭啥,你咋不**哇,你倒叫哇。


    春芍在忍受著,她隻感到徹底的絕望。她的淚水不可遏製地洶湧流出。


    馬占山就真的很氣憤了,他一次又一次抽打著她的臉,一邊打一邊罵:你這個**,幾天見不到男人你就受不了了,你倒是叫哇,你咋就不叫呢……


    春芍一夜也沒有合眼,她眼睜睜地盯著黑暗,似乎想了許多,又似乎什麽也沒想,她腦子裏空空一片。遙遠的,她似乎又聽到了宋先生的喊:戲子呀,真是個戲子呀。馬占山的聲音也驚天動地地響起:你這個**,**……


    馬占山一大早就離開了。離開前,他站在地下惡聲惡氣地說:這次老子就饒了你,下次你要是不在家老老實實地守著,看老子不打斷你的腿。說完就走了。


    春芍昏昏沉沉哀痛欲絕地在炕上躺了一天,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她想不清將來怎樣,也想不清眼下該怎麽辦。她覺得自己已經無路可走了。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謝伯民,眼下隻有他才能救她了。


    她說不清從哪裏湧上來的力氣,她穿上了衣服,走出院門。當她出現在謝伯民麵前時,她的樣子嚇了謝少東家一大跳,他說:春芍,你這是怎麽了?


    春芍再也忍不住了,她似見到了親人,一下子撲到謝伯民的懷裏,哀哀婉婉地叫了聲:少東家,你要救我呀!


    謝伯民就啥都明白了。


    他把春芍扶在椅子上坐下,愣愣癡癡地看了春芍半晌,然後一字一頓地說:你以後就別再迴去了。


    春芍不解地,茫然地望著少東家。


    謝伯民撲過去,一下子就抱住了無助的春芍。謝伯民顫顫抖抖地說:春芍哇,那年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忘不了你了。


    春芍做夢也沒有想到形勢會變成這樣。她喜歡謝伯民,可她從來也沒敢想過自己會和少東家怎麽樣。突然而降的幸福使她差點暈過去,她蒼蒼涼涼地叫了一聲:老天爺呀——


    於是,兩個人就抱成了一團。


    待兩人清醒之後,都覺得問題遠沒有那麽簡單。春芍知道,馬占山不是宋先生。先不說馬占山是胡子,起碼他手下現在有著上百人的隊伍,他什麽事情都能幹得出來。她躲在謝伯民這裏不迴去,遲早有一天馬占山會找上門來的。


    春芍把這想法說給了謝伯民。


    謝伯民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想了一會兒,就一拍大腿說:這好辦。


    春芍就滿懷希望地望著少東家。


    謝伯民就說:咱們給他下“蠱”。


    春芍知道什麽是“蠱”,那是一種要人命的藥。當時吃了並沒有什麽,幾天之後,便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去。


    謝伯民又說:我的藥房裏就有這種藥。


    春芍覺得已經沒路可走了,要擺脫馬占山,投奔新生活,她隻能這麽做了。於是兩人商定,謝伯民把藥配好,春芍負責把藥讓馬占山吃下去,以後的事就一了百了了。


    春芍的一顆心便放到了肚子裏。為了眼前的少東家,為了自己,她現在什麽事都能做得出來。


    兩人百般恩愛地纏綿了一番,謝伯民才戀戀不舍地把春芍送迴去。


    在這期間,春芍又找了謝伯民幾次,兩人恩愛之後,便躺在床上暢想著將來的事情。謝伯民緊緊地把春芍的身體摟了,他說:春芍,日後我娶你,咱們就生個孩子吧。


    一句話又讓春芍流淚了,身邊的少東家是多麽的好哇,少東家能娶她,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呐。


    於是,春芍便盼星星盼月亮地期待著馬占山早日迴來,她以前從沒有這麽期待過馬占山。


    她沒有等來馬占山,卻等迴了滿身是血的父親——於團副。


    父親一進門就說:不好了,馬占山死了。


    馬占山在戰爭中被一顆流彈擊中了,他再也迴不來了。


    春芍聽到這一消息,她的身子一軟,揣在懷裏的“藥”掉在了地上。


    春芍名正言順地開始了自己又一輪幸福的生活。


    十三


    謝伯民和春芍結婚那天,謝伯民帶著春芍到照相館照了一張相,是兩人的合影。這是春芍第一次照相。


    幾天以後,照片拿迴來了。春芍看著那張神奇的紙片上印著自己和謝伯民。謝伯民微笑著,春芍自然是一臉甜蜜,她的目光新奇地望著前方,她似乎是望見了自己幸福的將來。


    她和謝伯民真正的婚後日子開始了。


    她下定決心,死心塌地地和謝伯民過起了日子。夜晚,她甜蜜地躺在謝伯民的身邊。聽著謝伯民熟睡時的唿吸,她想起了宋先生,想起了馬占山,她為過去的所有荒唐行為感到臉紅心跳。她沒有覺得有一絲半點對不住馬占山,她跟了馬占山隻是一時的鬼迷心竅,她隱隱地覺得有些對不住宋先生。但想過了,也就想過了,她還要麵對現實和將來,此時,命運又讓她擁有了謝伯民。眼前的日子無憂無慮,她不再求啥了,她要死心塌地地和謝伯民過眼下富足的日子。


    以後的日子,讓春芍有了再生一次的感覺。沒事的時候,謝伯民總是帶著春芍出入戲院,在這裏看戲和在北鎮有了很大的不同,那種氛圍是北鎮街頭巷尾無法相比的。謝伯民不僅看戲,還和春芍說戲。少東家對戲裏的人生有著自己的理解,他就把這份理解說給春芍聽。春芍雖說是唱戲的出身,但有些戲她理解得並不深,經謝伯民這麽一說,她一下子就開悟了,對戲文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同時,對少東家也就刮目相看了。


    謝伯民讓她想起了宋先生和馬占山。宋先生會聽戲,也能寫戲,馬占山也聽戲,可他們和謝伯民相比,竟比出了天壤之別。少東家從戲裏看到了人生,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春芍,她覺得謝伯民說戲時自己已和少東家融為一體了。


    那一天,她衝謝伯民說:咱們生個孩子吧。


    很快,春芍就發現自己真的懷孕了。她為自己能很快懷孕有些吃驚,她和宋先生沒有懷孕,她曾和宋先生說過要孩子的事,宋先生也很高興地答應了,卻是沒有懷孕。和馬占山也沒有懷孕。她覺得很奇怪,為什麽前麵兩個男人都沒能讓她懷孕,和謝伯民這麽短的時間內,竟神奇地懷孕了,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天意。


    很快,孩子生了。


    隨著孩子呱呱落地,著名的“九?一八”事變爆發了,先是東北軍撤離了奉天,一直撤到了關內,很快,日本人占領了奉天。


    接著整個奉天城內就亂了。


    謝伯民的藥店生意也開始不景氣了,少東家痛下決心,關閉了幾家藥店。剩的幾家藥店,還勉強可以維持開銷。


    外麵一亂,謝伯民很少往外跑了。上午,他到中街附近的幾家藥店看一看之後,他便徑直迴到了家中。於是,關上門,便陪著春芍和兒子。


    他們為孩子取名為謝奉。


    外麵的世界正亂的時候,他們關起門來,過起了品味戲文品味人生的日子。雖然買賣不好,但謝伯民這麽多年的積蓄足夠他們生活一陣子的。他們一邊帶孩子,一邊享受著他們別樣的生活。戲園子關閉了,他們無法再去聽戲了,在家裏少東家把春芍裝扮了,讓裝扮好的春芍施展一下身段,他們的身旁放著留聲機,春芍不能唱了,留聲機能唱。於是,他們又找到了各自的感覺。春芍覺得,此刻,不是留聲機在唱,而是自己在情真意切地唱。謝伯民眯著眼睛,他在欣賞著眼前、耳旁的一切。春芍雖生育過孩子,但眼前的春芍仍和十六歲時一樣,凸凹有致,一個雲手,一個媚眼,都讓少東家迴到了從前。此情此景,春芍便成了戲中人,少東家就是迷戲的人。於是,日子就是日子了。春芍有時會想起北鎮的戲班子,眼下兵荒馬亂的,他們現在怎麽樣了呢?但很快就又淡忘了,她對眼前的生活沒什麽可抱怨的,她在少東家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窗外的一切恩怨,仿佛都與他們無關,他們關起門來,享受著這份寧靜和天倫之樂。


    孩子呀呀地學語了。


    孩子又蹣跚地走路了。


    孩子會跑了。


    ……


    謝伯民很喜歡謝奉,他會拿出大半天時間和孩子玩在一起,他們樓上樓下地捉迷藏,孩子很開心,謝伯民也很開心。


    春芍看著兒子和丈夫這樣無憂無慮地玩在一起,她總會露出舒心的笑。


    有時,她也會覺得挺寂寞的,她想看場戲,或者看場電影,但外麵大部分戲園子、影院都關閉了,也沒有個去處。她隻是想一想,很快就忘記了。她滿足眼前的生活。


    她學會了為丈夫熨衣服,她看著丈夫穿著自己親手熨過的衣服,她的心裏比丈夫的衣服還要熨帖。


    她覺得眼前的日子才是日子。


    一晃,又一晃,兒子八歲了。


    兒子已經開始上學了。


    此時,春芍已經學會了等待。她天天在等出門的丈夫和外出上學的兒子,她倚門而立,等待變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突然有一天,兒子唿叫著跑了迴來。他一邊跑一邊喊:媽,媽,解放軍進城了,進城了。他的一張小臉因激動和興奮而漲得通紅。


    春芍走出家門,果然看見了一隊一隊的隊伍走進城裏,以及道路兩旁歡天喜地的人群。


    春芍不知道解放軍進城是好事還是壞事。接下來,事情就有了變化。


    謝伯民迴到家後,歎著氣說:藥店怕是保不住了。


    不久,謝伯民又說:咱家以後就沒藥店了。


    春芍不解地問:咋了?


    謝伯民就平平靜靜地說:交公了。


    於是,一切便都交公了。


    那些日子,謝伯民天天出去。又有一天,謝伯民迴來衝春芍說:城裏怕啥也沒有了,我不想在城裏待了。


    春芍就茫茫然然地望著自己的丈夫。


    謝伯民說:咱們迴北鎮吧。


    春芍無法駕馭眼前的生活,這麽多年的日子都是謝伯民當家。謝伯民說迴北鎮,她隻能迴北鎮了。


    這時,春芍又想起了北鎮的戲班子。


    於是,一家三口人便迴到了北鎮。


    十四


    北鎮自然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北鎮的戲班子也煙消雲散了,牤子早就和十裏香相好了。當年在謝家大院,十裏香小產的那個孩子,就是牤子的。他們竟瞞了這麽多年,直到戲班子解散,他們才公開過去的秘密。


    春芍想起了當年,自己還沒有成為角兒時,她曾經暗戀了牤子許多年,那時牤子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她的心。沒想到,她正在暗戀牤子時,牤子早就和十裏香相好了。此時想起這些,她覺得自己當年真傻。


    迴到北鎮以後,謝伯民當起了教師。


    謝伯民脫去了西裝,換上了中山裝。


    春芍還沒有找到合適工作,那時,小地方女人很少出門工作。於是,春芍隻能在家裏等待著。


    每天一大早,丈夫去教書,兒子謝奉去上學,家裏就隻剩下春芍。


    有時她也到街上去轉一轉,有許多當地人仍認得她,於是和她熱情地打招唿。北鎮的一切對她來說是那麽的熟悉。有一次,她走著走著,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她當年和宋先生住過的小院,此時的小院早已是物是人非了。她走到那兒,心動了一下,最後她轉過頭,快步地離開了那裏。


    後來她聽說,在她和馬占山走後不久,宋先生也在北鎮消失了,消失的宋先生便再也沒有迴來。


    這時,她的耳畔又迴響起宋先生當年的唿喊聲:春芍呀,我的春芍呀——


    她抬頭望了望北鎮的天空,天空依舊是以前的老樣子。過去卻恍若隔世,她自己覺得做了一個夢,夢醒了,一切都如以前。


    迴到北鎮以後,她更多的時候,想到了從前,從前的事情,過電影似的,一一在她眼前閃過。她想到的更多的自然是在戲班子裏的那些日子,往昔的一切,都一件件地湧現在她的眼前。


    現在牤子和十裏香就住在距她家不遠的一條胡同裏,不再唱戲的牤子,當起了商店的售貨員,每日也早出晚歸的。


    她來到牤子和十裏香家裏,看到戲班子裏那些行頭還在,卻蒙上了一層灰塵。三個人湊在一起,話題自然離不開戲班子,牤子還是以前的老樣子,他們自然地提到了牤子和春芍唱對手戲時的種種情形。不知為什麽,提起這些春芍的臉就紅了。幾個人說興奮了,牤子就提議唱一段,久不唱戲了,渾身都憋得發癢。於是,牤子和十裏香就唱,雖不是在舞台上,但他們的舉手投足還是那麽有味。春芍坐在一旁看著看著,她竟突發奇想:要是此時,站在牤子身旁的不是十裏香,是自己將會怎麽樣呢?清醒過來之後,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從那以後,隻要她一有時間,便往牤子家跑。哪怕她隻聽到牤子哼上幾句,心裏也是妥帖的。


    丈夫謝伯民照例早出晚歸,每次丈夫迴來都要和她說上好大一會兒學校裏的事。剛開始她還覺得新鮮,漸漸地,她就有些厭倦了,丈夫再說時,她就沒好氣地打斷謝伯民的話頭說:你能不能說點別的?


    謝伯民說不上別的,於是就沉默著。


    這時,她就愈發地想見到牤子,隻有見到牤子她才有許多話要說。


    每到傍晚,丈夫和孩子迴來了。這時她早就做好了飯菜,她估計牤子也該下班了,她精心地把自己收拾一番,頭梳了,衣服換好了,然後衝丈夫和兒子說:我出去一下呀。


    她匆匆地走出家門,仿佛已經聽到了牤子正在字正腔圓地在唱那曲《大西廂》。她又一次義無反顧地朝著牤子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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