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頭金


    劉旦走了,日子又恢複如常。


    沒有人再提起劉旦,仿佛劉旦從來就沒有在這裏待過,或者說根本就沒有這個人。老福叔依舊完成淘金的最後一道工序——篩沙。老福叔累了,蹲在在沙堆上吸煙,也沒人去接過他的簸箕,任由老福叔歇夠了,再去完成篩沙的工作。


    人們發現,自從老黃不在了,老福叔的精氣神明顯不如從前了。老黃在時,老福叔一口氣幹上半天也不累;現在不行了,幹上半晌,老福叔就氣喘著去“吧嗒”那袋煙,還不停地捶腰,一邊捶一邊咳,樣子老態得很。


    老福叔吸煙時,大樹、小樹和老蔫也不急,他們依舊把從溪水裏挖出的沙子,一筐筐水淋淋地倒在老福叔的腳邊。大樹一邊倒,一邊說:老福叔,累了你就多歇會兒,咱不差那一會兒。


    老福叔不答,隻是咳。


    老福叔又做夢了,又夢見老黃和生前一樣,在咬他的褲腿。它拉扯著把他引著往前走,最後就來到那片長著兩棵樹的沙灘,然後放開老福叔,在那棵樹下用爪子扒,就叼出那塊狗頭金……


    老福叔夢到這兒就醒了,他一邊抹淚,一邊在心裏說:老黃是可憐俺呢。


    他不能不想起老黃。想起有老黃的日子,老福叔的淚就更加洶湧地流了。


    過了一會兒,老福叔的頭腦清醒了一些。他掰著手指頭一算,從老黃離去到現在,他已經做過三次同樣的夢了。他猛一激靈地打了個哆嗦,再也睡不著了。他爬起來吸煙,煙袋鍋子裏的煙火明滅了大半宿。


    第二天一早,大樹、小樹和老蔫都看到了蹲在窩棚前的老福叔。老福叔沒有開工做活兒的意思,仨人就圍攏過去。


    老福叔終於磕掉煙袋鍋裏的煙灰,說了聲:咱們該換地方了。


    老福叔的話就是命令,說走就走,沒人去問為什麽。以前他們淘金也是經常換來換去的,總在尋找金沙比較旺的地方。老福叔淘了幾十年金了,他說啥是啥。


    眾人分頭收拾東西,背上家夥隨老福叔走了。


    他們順著溪水的流向而行,一直往前。日上三竿時,眼前的溪水變窄了,溪旁到處裸露著拳頭大小的石頭。順著溪水又拐過一道彎,兩棵樹長在溪邊。


    老福叔怔住了,這裏的情景竟和夢裏別無二致,他渾身上下的汗毛孔都張開了。他疑惑自己是不是又到了夢裏,就低下頭,前後左右地看,並不見老黃。他的心一陣陣緊縮起來。他立在那兒,恍恍怔怔的,另外三個人也都停下腳望他。


    老福叔慢慢地說:就是這兒了。


    三個人放下肩扛手提的家夥什兒,忙著搭窩棚去了。


    老福叔一步步往前挪著,分明感到老黃仍叼著他的褲腿,引他來到樹下。這裏的每一塊石頭都和夢裏一樣,他蹲下去,伸出手去刨,去扒;唯一不同的是,夢裏是老黃這麽扒著。老福叔扒掉兩塊石頭,又刨出了一堆沙,這和夢裏如出一轍。終於,他的手碰到了一塊硬硬的東西。老福叔的心又是那麽一縮,每一個汗毛孔都炸開了。他用力去摳那硬物,雙手捧出來時竟真的是塊狗頭金!足有兩個拳頭那麽大。


    他撫去狗頭金上的沙,狗頭金真實地呈現在眼前,黃燦燦地刺人眼睛。他一把抱住自己的頭,嚎叫了一聲:你這狗哇,是可憐俺啊。老福叔的鼻涕、眼淚瞬時流了下來。


    三個人聽見老福叔的驚唿,不知發生了什麽,忙跑了過來。他們看見老福叔的同時,也看到了地上的那塊狗頭金。他們驚得張大了嘴巴,半晌,不知誰狂喊了一聲:狗頭金——


    三個人一起撲過來,他們把狗頭金捧在手裏,這個看了那個看,眼睛都直了。


    老福叔迴過神來,抹掉了臉上的淚和鼻涕,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接過狗頭金,趔趄著向山坡上走去。最後他走到一棵樹下,靠著樹坐了,仿佛狗頭金重得已經耗盡了他五十多年的氣力。


    幾個人呆愣了一會兒,大樹趕緊衝小樹和老蔫說:還不快給老福叔搭窩棚。


    眾人一起動手,圍著老福叔還有那棵樹搭了個窩棚。一邊的老福叔癡癡呆呆地,不停地用手一遍遍地摩挲著那塊狗頭金。窩棚很快搭完了,此時的老福叔連同那塊狗頭金都在窩棚裏。三個人站在窩棚口,齊齊地望著老福叔。老福叔直到這時才清醒過來,他衝幾個人說:還搭窩棚幹啥?明天咱們就迴了。


    老福叔的一句話,讓幾個一下子都分不清東西南北了。這時,他們才明白,他們挖到了狗頭金,發財了!他們誰也想象不出,一塊狗頭金能換迴多少白花花的銀子?


    小樹抖著聲音問:老福叔,咱真的發財了?


    老福叔答:發財了。


    老蔫問:能換好多銀子吧?


    老福叔答:好多好多,得用擔子擔。


    這還了得!三個人拍著大腿,在山坡上翻跟頭、打把式地樂。


    老福叔坐在窩棚裏,靠著窩棚裏那棵樹,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麵前的狗頭金。此時,老福叔的眼睛變得很亮。


    夜晚的時候,大樹和小樹,還有老蔫擠在一個窩棚裏。突然而至的驚喜耗盡了人的力氣。他們躺在那兒,透過窩棚的縫隙,望著天外的星光,一邊聽著蟬鳴蟲叫,一邊想著各自的心事。


    大樹想:這下妥了,迴去就和華子結婚,再買兩條打魚的船。豆腐房再擴大些,人手不夠就雇兩個人,以後就可以過上有錢人的日子了。小樹有了自己那份錢,看上大金溝的哪家閨女,娶過來就是了,再蓋上兩間房子,紅紅火火,那是啥日子?!


    老蔫也在想,這迴有了錢,自己想去哪家窯子就去哪家,看誰敢小瞧他。那個長著一雙丹鳳眼、小酒窩的窯姐兒開價最高,每次去,她都不正眼瞧他。這迴就去找她,紮紮實實地把她拿下。然後蓋個房子,再開一家買賣,到時候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咋玩兒就咋玩兒,誰讓老子有的是錢!


    老蔫想著,就開始盼天亮了。天一亮,他就可以收拾家什迴大金溝了。再走上十天半月的,就可以過上人間天堂的日子了。越想越興奮,老蔫的睡意一點也沒有了。


    老福叔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雖然狗頭金是老福叔挖到的,但淘金人的規矩是——見麵有一份。對這一點,他們都不擔心。


    小樹睜著眼睛,目光發亮,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大樹先冷靜下來,他拍了一下弟弟的頭說:睡吧,明天還要趕路呢。


    一提起趕路,幾個人就更睡不著了。


    天快亮時,他們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可翻了個身,又醒了。醒過來時,天都大亮了。他們驚唿一聲,爬起來,卻見老福叔的窩棚仍沒動靜。他們小心地走過去,立在老福叔的窩棚前,小聲地喊:老福叔,老福叔——


    裏麵沒有人答。他們走進去,見老福叔仍靠著樹,手裏托著那塊狗頭金。他們還以為老福叔仍在睡著。


    大樹就說:老福叔,天光大亮了,咱們趕路吧。


    老福叔還是一動不動。


    小樹忍不住去拉老福叔,“撲通”一聲,老福叔一下子就倒了。


    人們這才發現,老福叔已經死了。人早就硬了。


    老蔫


    剩下的三個人上路了。他們走的不是來時的路,來時他們順著溪水一路走過來的,要是順著原路返迴,怕碰到同樣淘金的人。這會兒還沒有到撤夥的季節,時間正是八月份,山裏的雨水很多,正是淘金的旺季。這時候他們出山,那些淘金人肯定會起疑心——不是發財了,就是劫了別人的金。若是那樣的話,他們怕是走不出山了。每年都會有上百人散落在山裏淘金,每年也都會發生幾起遭劫的事——一夥人,亂棍把另一夥打散或打死,劫了金沙逃出山去。沒人知道,前麵還會發生什麽。


    三個人隻能繞開那些淘金人,在林子裏走。沒有路,到處都是糾纏在一起的雜草和樹,有時還會迷路。他們並不敢往深處走,走一陣,就要尋找那條流向山外的溪水,要是沒了溪水,他們也許真的會迷路。


    老蔫背著狗頭金。狗頭金用衣服裹了,被係在老蔫的胸前,這樣一來,狗頭金似乎長在了老蔫的身上。背狗頭金,是老蔫主動提出來的。


    狗頭金是大樹從老福叔手裏掰下來的。老福叔僵硬的手指仍狠狠地摳著狗頭金。從老福叔手裏掰下狗頭金,大樹是費了一番力氣的。第一次他竟沒掰下來。大樹驚奇地看著老福叔和他手裏的那塊狗頭金。老福叔的臉上仍掛著微笑,看來老福叔走時並不痛苦,甚至應該說是很幸福。看到老福叔的樣子,大樹都不忍心去掰老福叔手裏的狗頭金了。


    後來,大樹給老福叔跪下了。他衝老福叔磕了三個響頭,此時的大樹已滿臉是淚。大樹說:老福叔,你放心,雖然你不在了,這金子還是有你一份。等換了銀子,我會給嬸子送去。


    說完,又磕了三個響頭。


    大樹狠了狠心,伸出手去掰老福叔手裏的狗頭金。這一次,他把狗頭金拿到了手裏。後來,他們把老福叔埋在了挖出狗頭金的樹下,他們隻能這麽做了。想把老福叔帶出去,那幾乎是不可能的。走出山外,至少得翻山越嶺地走上個十天半月,別說還要背上個死人,就是空手走出去也會讓他們費上一把子力氣。況且這個季節也放不住屍體,沒等走出去,早就腐爛了。淘金人要在山裏有個好歹,隻能路死路埋。


    三個人在老福叔的墳前站了一會兒,最後大樹衝小樹和老蔫說:給老福叔磕個頭吧。


    說完,三個人都跪下了,齊齊地衝老福叔的墳磕了三個響頭。


    大樹臨走時衝老福叔說:老福叔,金子是你找到的,你一定會讓我們帶出山的。等我們日子過好了,逢年過節會給你燒錢,讓你在陰間可著勁兒地花。


    大樹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就和大家上路了。


    此時,大樹掮著那杆火槍走在前麵,老蔫背著狗頭金居中,小樹斷後。三個人默不作聲地在林子裏走了一氣。天黑的時候,他們停在一片林子裏休息。


    一連串的變故,讓幾個人都覺得眼前的一切極不真實。此時,他們走上了出山的路,但仍是恍恍惚惚的。


    老蔫把狗頭金解下來,打開,捧在眼前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然後伸出舌頭去舔,就像狗得到一塊骨頭,興奮而又滿足。老蔫的視線仿佛粘在了狗頭金上。


    大樹沉默著,他仍沉浸在失去老福叔的悲傷中。他在心裏一遍遍地問自己:老福叔咋就死了呢?他不明白老福叔為什麽會死。要是沒有狗頭金,老福叔也許還不會死,老福叔肯定是高興死的。以前聽老輩人講過,樂也能樂死人的。


    老蔫抱著狗頭金,衝大樹說:大樹,這金子當真要分給老福叔一份?


    大樹不看老蔫,望著林子上空的星光說:這金子是老福叔用命換來的,沒有老福叔就沒這金子,不但給他一份,還要多給一些。老福叔不在了,他們一家老小還得活呀。


    老蔫就舔舔嘴,他發現狗頭金是甜的。以前他做夢也沒夢見過這麽大塊金子,此刻,他把金子捧在手裏,用舌頭拚命舔著。半晌,老蔫道:俺看呀,不給老福叔那一份也沒啥,就說金子是咱仨找到的。咱們不說,誰也不知道金子是老福叔找到的。


    大樹歎口氣,眯了眼,眼前的星光就被擠成了一條線,他說:做人要講良心,別忘了,是老福叔帶著咱們吃上淘金這碗飯的。這麽多年,老福叔可沒虧過咱們。


    老蔫又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不說話了。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睡覺時,小樹解下腰上纏著的繩子,把自己的腳和老蔫的手係在了一起。


    老蔫就說:小樹,你費這事幹啥,我還能跑咋的?


    小樹說:人心隔肚皮,誰知你想的是啥。要是我抱著狗頭金,你也會這麽做。


    老蔫又說:你和大樹可是親兄弟,我應該防著你們才是。


    小樹用腳踹了老蔫一下道:少說屁話,我哥可不是那種人。他要是的話,早就一槍把你崩了。


    老蔫看了一眼抱著槍,倚著樹的大樹。大樹似乎已經睡著了。


    老蔫睡不著,他一點兒也不困。他摟著狗頭金,這麽摟一會兒,那麽摟一會兒,怎麽摟都覺得不踏實。他在心裏一遍遍地說:日他娘狗頭金,這就是狗頭金啊。老福叔咋就死了呢,日怪,咋就死了呢。看來老福叔是沒福消受狗頭金啊。現在狗頭金就在俺懷裏,它離俺也最近,這就是命!大樹還要把這金子分一份給老福叔,剩下的俺幾個再平分。老蔫用指頭在狗頭金上比畫著,要是整個狗頭金都是自己的多好啊,那樣想咋折騰就咋折騰,那日子多美呀!老蔫仿佛已經過上了那種日子,他咧著嘴,笑了一遍又一遍。


    一隻蚊子狠命地咬了老蔫一口,老蔫醒了,狗頭金還在。他望一眼大樹,又望一眼和自己綁在一起的小樹,一下子又迴到了現實中——懷裏的狗頭金屬於自己的隻有很小的一部分。這麽一想,老蔫就有了一種想哭的感覺。


    他望著天空中的點點星光,突然,他想到了跑。帶走狗頭金,它就真正屬於自己了。他想到這兒,心裏一陣狂跳,一個堅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快跑吧,老蔫。你隻要跑了,這金子就是你的了。


    另一個聲音接著也響了起來:要是讓大樹和小樹抓住,你就死定了,他們一定會按照淘金人的規矩來懲罰你。


    兩種聲音讓他冷靜下來,他這麽想想,又那麽想想,一時不知跑還是不跑。他望一眼大樹,又瞅一眼小樹,冷不丁地又想起眼前的倆人是親兄弟,萬一哥兒倆起了歹心把他弄死……他們現在沒動手,是想讓他背金子,等背上幾天快出去了,再下手也不晚。大樹說的那些話,誰知道是真是假。這麽想著,老蔫的汗就下來了。看來隻能跑了,不跑怕是命都得給了兄弟倆。


    小樹冷不丁就醒了,這時天還沒有亮。他發現腳旁睡著老蔫的地方是空的。他一驚,出了一身的汗。看看係在自己腳上的繩子還在,可老蔫的那一頭卻齊斬斬地斷開了。老蔫跑了!這是小樹的第一個念頭。他扯開嗓子,破鑼似的衝大樹喊:哥,老蔫跑了。


    大樹醒了,看著隻剩下小樹和自己的林子,呆定了片刻。剛開始,他有些慌亂,但很快就鎮定下來,他料定老蔫跑不遠,有時間找到他。他仔細地把小樹看了,也把那根繩子看了。他真想抽小樹一個耳光,想了想又忍住了。出發時,他曾跟小樹交代過,讓他看著點兒老蔫,小樹就別出心裁地把自己和老蔫拴在了一起。沒想到,還是讓老蔫跑了。


    天光放亮時,他們很快就發現了老蔫的蹤跡。深山老林裏,沒人來也沒人走,人走過去總會踩倒草,碰折一些枝葉,也就留下了一路的痕跡。


    大樹和小樹滿懷信心地順著痕跡追了過去。剛開始老蔫是想往深山裏跑的,跑了一程,他又折了迴來。順著山勢走,山下有著那條溪水,老蔫怕迷路。大樹和小樹一路走著,漸漸地心裏就平靜下來。從老蔫踩踏過的痕跡看,老蔫離他們並不遠,也許就在前麵一兩裏路的距離。


    小樹隨在大樹的身後,一遍遍罵著老蔫,恨不能殺了老蔫。他唿哧帶喘地、不斷地催著大樹:哥,快點兒,抓住那狗日的,俺就剮了他。


    大樹走在前麵,心裏卻並不急,仿佛老蔫並未離開他們,就在前麵某個地方等著,背著狗頭金,汗流浹背的樣子。他知道,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追上老蔫,他還會衝著老蔫道:老蔫,你走得也不快呀。


    他順著老蔫留下的蹤跡一路走著,這時他想起了老黃,還有劉旦。劉旦是活著,還是死了?然後,他又想到了老福叔。對於老福叔的死,他感到震驚,人咋就死了呢?他看到老福叔死去的樣子,心裏就一剜一剜地疼。老福叔是抱著狗頭金走的,走時還帶著一個發財的夢。掩埋老福叔的瞬間,他就想到了命,這就是老福叔的命——可以受窮,卻不能發財。這條命一頭係著狗頭金,一頭連著老福叔。有了這頭,就沒了那一頭。


    這時,大樹又問起了自己:你就有那發財的命嗎?他不知道,也說不清楚。


    剛得到老蔫跑了的消息時,他就把懷裏抱著的火槍裏的藥倒了出來,又重新裝了新的**。自從上次碰上狼群,火槍啞火之後,大樹三天兩頭地就要搗鼓一迴槍。因為那次的大意,才讓老福叔失去了老黃。他一直認為老黃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要是火槍響了,也許老黃就不會有事;老黃沒事,老福叔也許就不會有事。


    他又想起第一次見到老福叔時的情形:他帶著小樹來到大金溝鎮外的江邊,兄弟倆已經走投無路了。老福叔肩上扛著,背上馱著,手裏提著那些淘金的家夥,正準備進山淘金。是他們的鄉音吸引了老福叔,老福叔當下把他們帶到了山裏,吃上了淘金這碗飯。那時的老黃正青春得很,活蹦亂跳地在他們眼前跑著。這一切仿佛就是幾天前的事,可如今老黃和老福叔卻與這個世界陰陽兩隔。


    大樹和小樹是在第二天的下午追上老蔫的。大樹把槍對準了老蔫,小樹一個餓虎撲食抱住了已經邁不開腿的老蔫。老蔫本想跑快些,遠遠地把倆人甩在身後,可翻山越嶺的,實在跑不動了。也就是這會兒,他被小樹撲倒了,然後又被橫七豎八地綁在了一棵樹上。小樹下手狠,勒得他渾身的骨頭都咯吧吧地響。


    老蔫哭了,一邊哭一邊求饒:大樹哇,救救兄弟吧,看咱們一起淘金的份兒上,饒了我這次吧。


    小樹不聽他這一套,狠狠地抽了老蔫兩個嘴巴子。老蔫又號哭起來。


    大樹和小樹都不聽他的喊叫。小樹仔細地把狗頭金用衣服包了,緊緊地係在自己的身上。


    大樹做好飯後,倆人就開始吃飯,這時候老蔫不叫了,他吭吭哧哧地說:大樹給俺一口吃的吧,俺都餓壞了。


    大樹頭都沒抬一下。


    他又求小樹:小樹哇,你給俺一口吧,俺下輩子就是變成個畜生也會想著你的好。


    小樹抬起頭,紅著眼睛道:閉上你的嘴。你跑的時候咋沒想著我們呢。你想獨吞狗頭金,去你媽的。你就在這裏喂蚊子吧。


    老蔫垂下頭,兩行淚“吧嗒吧嗒”地砸到腳上。


    兄弟倆吃完飯收拾家夥什時,老蔫覺得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了。他艱難地抬起頭,淚流滿麵地說:大樹、小樹啊,放了俺吧,俺不要那一份兒了,俺背著你們走,隻要不把俺留在這兒。


    小樹瞪起了眼睛說:別做夢了,你和劉旦一樣,等著喂蚊子吧。


    大樹和小樹頭也不迴地走了。


    老蔫攢足了力氣,爹一聲、娘一聲地喊著。


    他喊:大樹,你放了俺吧,俺再也不敢了。


    他又喊:大樹,你是爹是爺,行了吧。小樹,你是俺家的祖宗,祖宗呀,饒了俺吧。


    他還喊:小樹,你缺良心呀,把俺捆得這麽緊,俺的骨頭都要斷了。


    走了一氣,大樹立住腳,迴過身來。小樹不解地望著他:哥,你幹啥?老蔫他是自作自受,咱們這是按照規矩辦事。


    大樹往迴走,小樹跟了兩步,又停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蔫在絕望中看到了走迴來的大樹,他語無倫次地說:大樹,俺知道你心眼好,你是俺親爹,親爹哎——


    大樹走過去,鬆了鬆樹上的繩子,老蔫的身體一下子就輕鬆了下來。


    大樹繞著樹走了一圈,道:老蔫,別怪俺們心狠,你比俺們更心狠。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的命了。說完,頭也不迴地走了。


    老蔫徹底絕望了,他再一次嗚嗚地哭起來。大樹很快就把老蔫的嗚咽聲拋在了身後。


    小樹


    此刻,狗頭金沉甸甸地背在了小樹的背上。小樹流著汗,先是浸濕了衣服,又浸濕了狗頭金,這樣金子和身體就真實地貼在了一起。


    自從老福叔挖出了狗頭金,小樹就是興奮的;而現在老福叔死了,老蔫就要喂了蚊子,感受著背上真實的金子,他更是欣喜異常。他盤算著:老蔫沒跑時,這坨金子隻有他四分之一,可他人一跑,按著規矩就不再有老蔫那一份兒了。老蔫這次就是不死也得脫層皮,他捆老蔫時手上是下了死力的。要是沒人救老蔫,他就會和那棵樹長在一起,蚊子咬不死他,他也會餓死渴死。小樹覺得老蔫隻有一死了。


    現在的這坨金子,小樹是擁有了三分之一。這麽想過,他的後背和心猛然跟著沉了沉。老蔫在時一直不同意給老福叔那一份兒,雖然金子是他挖出來的,但現在人已經不在了;又有誰能證明,這金子是老福叔挖出來的?如果沒了老福叔那份兒,這狗頭金就是他們哥兒倆的了。


    這坨狗頭金能換多少白花花的銀元啊?小樹想不出來,但肯定是一大堆。想起那堆銀元中,自己隻有其中的三分之一,他的興奮和熱情驟然降溫。


    大樹和小樹歇息的時候分別靠在了一棵樹旁。大樹像個士兵似的,抱著那杆火槍,把裏麵的藥倒出來,用手撚,用鼻子聞,生怕藥又受了潮。小樹把狗頭金從後背移到了胸前,解開衣服,露出裏麵黃澄澄的一坨,這坨亮色讓小樹眯上了眼睛。這就是傳說中的狗頭金,現在正熱乎乎地被他捧在懷裏。有了錢的日子該是怎樣的日子呀?小樹眯著眼想了起來。他要在大金溝的江邊,蓋上三間亮堂的石頭房子,就像“一品紅”的胡老板那樣,然後自己想幹啥就幹啥。咋的,咱淘金人也發了!有錢人的日子就是好,到時候天天穿得溜光水滑,滿麵紅光地橫著膀子在大金溝鎮的街上走,讓鎮上的人們眼饞死。別說討個老婆,就是討個十個八個的也不在話下。


    他以前羨慕哥哥有了華子,那會兒華子在他眼裏如同天仙;而現在華子在他眼裏啥也不是了,他要找比華子強百倍的姑娘給自己做老婆。想到這兒,小樹已經感覺到那一雙雙羨慕、眼饞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讓他覺得渾身熱烘烘的,腰杆也一點點地挺了起來。沉浸在夢遊中的小樹,被大樹冷不丁扇了一耳光。他一個激靈,醒了。


    這一打,小樹徹底醒了。他忙把狗頭金包裹好,貼在背上,又從胸前狠狠地係了死扣,跟著大樹,腳深腳淺地向前趕。


    在林子裏行走,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平時幾倍的力氣。雜草和灌木叢糾纏在一起,扯絆著人的雙腳,他們就趔趄著,搖晃著,有時還要滾爬著往前走。


    大樹在前,小樹在後,這樣一來,小樹就省了些力氣。踩著大樹蹚出來的路,費勁巴力地往前走。小樹盯著大樹的後背就有了火氣,不是為大樹打過他,而是為了大樹死活要給老福叔那一份金子。以前有老蔫在,小樹也無所謂給不給老福叔一份,反正多出的那一份,輪到自己頭上也沒多少。現在老蔫喂了蚊子了,就剩下他們哥兒倆了,要是再給老福叔分,那不是傻嗎?


    小樹想起了這幾年淘金受的罪,春天秋天那個冷啊,他們泡在有冰碴兒的水裏,一幹就是一天。半夜裏腿抽筋,貓咬狗啃似的疼,到了冬天腿就疼得下不來炕;夏天的蚊子更是密密麻麻地圍著人咬。淘金人過得簡直就不是人的日子,想到這些,小樹就一陣悲哀。


    他試探著把獨占狗頭金的想法衝大樹說了。話還沒說完,大樹就衝他瞪起了眼睛,他也就噤了聲。從老家逃出來,一直是大樹帶著他,長兄如父,他從心裏敬畏著大樹。不論大事小情,大樹從來都是說一不二。


    晚上休息的時候,小樹見大樹睡實了,才偷偷地把狗頭金從身上解下來。忍了又忍,還是把那坨金抱在了懷裏,又看又摸。有好多次,他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就把嘴湊上去咬那坨金。狗頭金的棱角硌著他的牙齒,起初是酸,後來就有了疼的感覺。小樹再看那坨金時就真實了,可過不多久,就又覺得一切都虛幻起來,於是他又去咬狗頭金。反反複複,小樹一直亢奮著。這種亢奮讓他渾身發燒變燙,唿吸急促,有時竟像打擺子一樣哆嗦不止。


    一連三天,眼睛一刻也沒閉上過,小樹倒沒感受到疲憊和虛弱,內心的亢奮讓他熱血撞頭,眼睛放著綠光。他對大樹的沉著冷靜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大樹怎麽就能睡著,難道他就不想過有錢人的日子?


    小樹的腦子裏嗡響一片,狗頭金就在他的眼前金燦燦地亮著。他咬著,感受著它的存在,腦子裏的每一根神經都被那坨金子占滿了。


    小樹再看大樹時,大樹就變成了魔障。大樹要把金子分給外人,那眼前的這坨明晃晃的金子就會變得支離破碎。小樹在心裏號叫著:不,絕不,我要擁有這坨完整的金子。


    老蔫背著狗頭金時,他還沒有過這種想法,所有的注意力都用在了監督老蔫上,恐怕老蔫跑了。現在金子就在他的懷裏,他是主人,既然他擁有了這坨金子,就不能讓別人拿了去。現在能夠阻止他占有這坨金子的,就是眼前的大樹了。此時的大樹,成了小樹眼裏的仇家。


    狗頭金讓小樹走進了一條死胡同,一條不歸路。他腦子裏亂成一片,渾身一會兒發冷,一會兒發熱,眼睛充血,閃爍著一道道寒光。他管不住自己了,他要除掉大樹。隻有把大樹滅了,這坨金子才是自己的。


    晚上,大樹又睡去了。


    小樹連眼皮都沒有合一下,他大睜著眼睛,卻不覺一絲一毫的困乏,隻有一陣陣的亢奮。他等待著大樹睡沉的那一刻。待確信大樹睡著了,他悄悄地爬起來,抱著那坨沉甸甸的狗頭金,向大樹摸去。


    大樹就在眼前了,借著透過來的散淡月光,小樹看見大樹睡得很安詳,手裏還拖著那杆火槍。眼前的大樹在小樹的眼裏既熟悉又陌生,別人都說小樹長得像大樹,兄弟倆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可現在的大樹已經不是兄長了,是魔障,更是敵人。小樹要除掉眼前的敵人,獨吞狗頭金。


    小樹雙手舉起狗頭金,眼裏冒出了寒光,他要用狗頭金砸死大樹。就在狗頭金砸向大樹的時候,一條樹枝擋了小樹的手,狗頭金瞬時改變了方向,砸在了大樹的肩上。大樹“哎喲”一聲,在地上滾了一圈,一邊滾一邊叫:小樹,有劫匪。


    他轉過身時,那杆火槍就抵在了小樹的頭上。小樹想喊一聲,還沒來得及喊出來,眼前就是火光一閃。


    大樹在火光中,看見了小樹那張變形的臉,想收槍,已經來不及了。他在火槍的轟響聲中,看見小樹向後一仰頭,就倒下去了。


    一切都沉寂了。


    大樹坐在地上,看著躺在麵前的小樹。小樹的血汩汩地流過來,帶著溫熱,傳遞到大樹的手上。


    茫然、空白之後,大樹一遍遍問著自己:俺打死了小樹?俺殺了自己的弟弟?


    他伸手摸了摸被砸的肩膀,那裏生疼。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大樹捂著肩膀,喃喃著:小樹要殺俺,他要殺了俺……


    過了一陣,又過了一陣,大樹終於弄明白了,小樹要殺他,用的就是那坨狗頭金。此時的狗頭金就躺在他的腳邊,上麵沾滿了小樹的血;後來,他又開槍殺死了小樹。過程很簡單,可大樹想不明白,小樹為什麽要殺他?思來想去,他確定小樹是瘋了。


    太陽照亮這片樹林時,大樹還是那麽坐著,呆呆地看著眼前躺著的小樹,仿佛照看著熟睡的弟弟。逃荒的路上,爹死了,娘也死了,是他牽著小樹的手,一步步往前走。夜晚的時候,小樹就是這樣躺在他的身邊,他曾無數次地想象著逃荒的路何時是個頭,現在終於到了盡頭,就在這片林子裏,小樹永遠地睡著了。


    大樹迷迷瞪瞪地挖了個坑。他抱起小樹,把小樹放到挖好的坑裏。


    他抓起土,向小樹揚去。他揚一把,就說一句:小樹,你這迴行了,不怕冷、也不怕餓了。


    他又說:你能見到爹娘了……


    他還說:小樹,是哥殺了你。這筆賬你記著,等我到陰間,我還你一條命。


    ……


    小樹在大樹的眼裏消失了,眼前隻是一片濕土。


    大樹拖過一些樹枝,掩在濕土上。他在小樹墳前站了一會兒,又站了一會兒。他一直在想:小樹,你幹嗎要殺俺,俺可是你親哥啊。


    過了一晌,大樹在心裏說:小樹,俺該走了。俺要出山去找華子,過日子去。


    他往前邁步時,被什麽東西絆了一跤,低頭看,正是那坨狗頭金,一半埋在土裏,一半露在外麵。他看一眼狗頭金,又看一眼被埋的小樹,抱起了狗頭金。腦子裏竟“唿啦”一下子就亮了,他終於明白,一切都是這坨狗頭金引起的——好端端的老福叔死了,老蔫想獨吞它;小樹也是為了它,要殺了親哥。


    大樹抱著狗頭金,恍恍惚惚地向前走去。走著走著,他抱著的狗頭金竟越來越沉,仿佛有千斤。他摔倒了,狗頭金落在了眼前。他瞅著它,這坨金子果然像隻狗頭,有鼻子有嘴,還有眼睛。他瞧著它,漸漸地,狗頭金就成了活物。它衝他齜牙咧嘴,一會兒像笑,一會兒像哭,它的眼裏流出的不是淚水,是汩汩的血水。


    他一驚,“嗷”地叫一聲,抱起狗頭金,向前爬去。


    前麵是山澗,深不見底,散發著陰森的寒氣。大樹把狗頭金高舉過頭頂,大叫了一聲扔下去。


    狗頭金落向澗底,他竟沒有聽到一星半點兒的迴聲。


    現在的大樹一幹二淨,什麽都沒有了。


    春天的時候,他們四個人,親兄弟似的四個人,在老福叔的帶領下出來淘金。那時,他們尋思淘金沙發不了財,也餓不死,他們的想法簡單又實在。自從狗頭金被挖出來,一切就都變了。現在,大樹又讓那坨狗頭金永遠地消失了。


    一身輕鬆的大樹,現在是赤手空拳,身子輕得仿佛能飛起來。他什麽都沒有了,也就沒必要在老林子裏轉悠了。他要走出林子,找到山穀中的那條溪水,然後順著溪水,就能迴到大金溝鎮了。


    大金溝鎮有間小豆腐房,裏麵有著水豆腐似的華子。他要去找華子,再也不出來淘金了。他要和華子齊心協力地開豆腐房,還要和華子生兒育女,過平常人的日子。


    大樹很快就找到了穀底,找到了那條溪水,溪水清澈地向前流著。他趴在溪水旁,痛快地喝了一肚子水,然後邁開大步,向山外走去。


    憑經驗,大樹知道再有一兩天的路,他就能走到山外。這時,他空前絕後地思念華子。他渾身上下從來沒有這麽輕鬆過。他邁開大步,兩耳生風地往前趕。


    太陽出來了,又落下。落下,又升起。


    這天,他都能夠看見溝口了,大樹心裏一陣狂喜:再有一個時辰,他就可以走出去了,就能見到日思夜念的華子了。


    這麽想過,大樹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甜蜜。他甩開大步,幾乎是跑了起來。這時,他的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聲音在喊:狗日的大樹,你站住。


    他就站住了,迴過身時,他看見老蔫急火火地奔過來。他還看見自己丟掉的火槍被老蔫抱在懷裏。老蔫抱著火槍衝了過來,他想:老蔫命大,果然沒喂了蚊子。他還想衝老蔫開句玩笑。


    就在這時,老蔫懷裏的火槍響了。大樹沒有聽見那“轟”的一聲,他隻看見一條火龍向自己撲來。


    硝煙散去,大樹覺得自己飄了起來,像一縷風浮在半空。他看見,老蔫餓狼似的撲向地上躺倒的那個人。老蔫在那人的身上翻著,找著,後來老蔫就火了,衝躺著的人吼:大樹,金子,你把金子藏哪兒去了?


    大樹在天上說:讓俺扔到山澗裏了,你找不到了。


    他一連說了幾遍,老蔫都沒聽見。


    他不想說給老蔫聽了,他要急著迴大金溝,去找他的華子。大樹就向溝口飄去,乘風一般。


    這時,大樹聽見了老蔫蹲在地上狼一樣的號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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