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莉


    李莉迴到四二三醫院這一年,她才二十剛出頭。四二三醫院是部隊醫院的代號,在一座海濱小城裏,附近的駐軍有大病小傷的,都到這家醫院來看病。


    李莉三年前就在這家醫院裏當過衛生員,那時她還是名戰士。後來她考上了部隊的護士學校,學習三年,她又分迴到了四二三醫院。她現在已經是排級護士了,在軍隊的序列裏,她現在已經是名軍官了。


    軍官和戰士總是有區別的,李莉現在住兩人一間的宿舍。當兵或者當學員那會兒,她住的都是六個人一間的宿舍。現在和李莉住同一宿舍的那個外科護士叫王燕,李莉在內科,兩人雖在同一宿舍卻很少謀麵。不是李莉值班就是王燕值班,總之,兩人見麵的機會很少,也就是說,雖然她們同處一室,其實各自的活動空間跟一個人一間宿舍也沒什麽太大的區別。這就是當了幹部之後,李莉感受到的優越之處。幹部和戰士比,還有許多優越的地方,李莉是七十年代末入伍的,她先是當了一年兵,又上了三年的護士學校,此時已經是八十年代初了。許多新生事物都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出現的,那時,人們的許多觀念和許多新名詞,可以說是幾天一個樣。


    讓李莉這些女兵感觸最深的就是她們那身軍裝。以前軍裝雖然肥大,甚至穿在身上都有些不合體,但許多人都羨慕這身軍裝,那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尤其是女兵,在那個年代誰能成為女兵,背景是不言自明的,工農子弟很少有人能當上女兵的。李莉的父親就是老家那座城市裏的外貿局局長,“外貿”這個字眼,在那個年代是多麽讓人眼紅心跳哇。所以李莉能成為女兵就不必大驚小怪了。


    李莉當戰士時,就不太滿意那身肥大的軍裝,尤其是女兵穿著這樣的軍裝,線條呀曲線什麽的都不能得到充分地展示。都八十年代了,社會上男女的服裝已經日新月異了,什麽喇叭褲呀,小翻領什麽的。軍裝這麽肥大,甚至上下一般粗,已經有些落伍了。但李莉這些女軍官要與時俱進,她們把軍裝私自改了一下,該瘦的瘦,該肥的肥。這樣一來,軍裝就時髦起來了,更重要的是,她們身體的線條畢現,青春和美麗在修改過的軍裝裏毫無保留地呈現出來。部隊有規定,軍裝是不允許修改的,可她們是幹部了,領導對她們就睜隻眼閉隻眼,戰士是絕對不允許的。


    李莉每天穿著修改後的軍裝,上班下班,出入在四二三醫院的院內院外,她婷婷的身姿,還有那嫵媚的曲線,吸引著眾多的異性目光。李莉這一年二十剛出頭,這是女人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候,同時又有一身軍裝襯托著她,無疑她是眾多女人中的佼佼者了。她上班的時候,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露出一雙幽黑的眼睛,還有那彎彎曲曲下垂的劉海,她走起路來飄然若仙,李莉美麗極了。


    醫院是男女混雜的單位,有護士就有醫生,醫生大都是男性軍人,有年長一些的,也有年輕的。許多護士都嫁給了本院的醫生。醫院有規定,凡是本院的雙軍人家庭,有許多照顧政策,比如,本院的雙軍人,分房時優先考慮,子女入托升學什麽的,都有這樣或那樣的優惠政策。許多男醫生女護士就自願地組合成了家庭,在四二三醫院裏生活奮鬥,過日月。這麽結合,也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


    來部隊醫院看病住院的幹部、戰士都很年輕,戰士大都是十八九歲,幹部也都是二十出頭。他們本來就沒什麽大病,頭疼腦熱,這崴了一下,那不舒服了。他們來醫院看病的目的很明確,看病是個理由,到這裏來接觸這些女護士是真。在部隊醫院有這麽多異性烘托著的年輕女護士們,她們的心態便可想而知了。總之,她們很優越,整日裏生活在幸福燦爛的陽光下。


    李莉和劉東


    李莉是四二三醫院的幸運兒,可以說她是四二三醫院這麽多護士中的一枝花。在修改過的軍裝襯托下,她亭亭玉立,曲線畢露,也就是說凹凸有致,那情境是無法用語言述說的。異性的目光中,李莉便是焦點,也是四二三醫院的焦點。


    劉東是內科的醫生,這一年已經二十五歲了,他是部隊軍校恢複高考後第一批軍醫學院的大學生。他年輕,有文憑,在四二三醫院裏感覺良好。不僅在醫院,那時的一個大學生在社會上任何一個地方感覺都是良好的。劉東和李莉差不多同時被分配到四二三醫院的,又同時來到了內科。


    劉東來自農村,家裏的條件不太好,父親是家鄉學校的代課老師,母親就是農村婦女,還有哥哥姐姐什麽的。但劉東是個很聰明的人,學習很好,要不然他也不會考上軍醫學院。劉東現在取得的地位在他們老家來說,也算是雞窩裏飛出了金鳳凰。他是軍醫,也是堂堂正正的軍官了,在家人眼裏,這就是吃上公家飯了。父親當了大半輩子代課老師,到現在仍沒轉正,沒轉正就不是公家人,隻能掙工分,這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吃公家飯。


    劉東的家人為他感到驕傲,父老鄉親為他感到榮幸。重要的是,劉東也有了出人頭地的感覺。那一時期,劉東胸前掛著診器,手插在白大褂外麵的口袋裏,昂首挺胸地走在內科的病房裏。


    感覺良好的劉東就發現了驕傲的李莉,在劉東的眼裏李莉就是李莉,首先她是城裏人李莉,又是女軍官李莉,其次又這麽漂亮。劉東雖然念完了大學,現在已經吃上公家飯了,但他骨子裏仍沒有擺脫掉自己的出身,不管他自我感覺多麽良好,一旦想到出身,他挺起的腰杆就會往下那麽一短。也就是說,農村出身的劉東骨子裏有些自卑,尤其是在李莉這樣優越的女性麵前。自卑的劉東沒能管住自己對李莉的好感,這種好感是愛情的前兆,世上所有的愛情都是從好感開始的。


    在劉東眼裏,李莉就是個仙女,一身素白的李莉在他眼前飄來蕩去,留下一縷女性的芬芳,同時也留給劉東抑製不住的心跳,那是一個年輕男人愛上一個女人的心跳。劉東已經給自己未來的愛情設計過了,他現在已經是吃公家飯的人了,要找就找城裏出身的女人,他要徹底離開農村,完完全全變成一個城裏人。眼前的李莉是劉東最合適的人選。


    愛情有時沒有那麽多的理由,況且劉東對李莉還有那麽多的理由。李莉不僅是城裏人,父親還是外貿局長,李莉又是軍官,長得又這麽漂亮,還有比李莉更合適的女性麽?年輕的軍醫劉東已經被愛情擊中了。望著李莉在內科的走廊和病房裏飄來蕩去的身影,劉東陷入了對李莉的暗戀之中。


    單相思是痛苦的,也是甜蜜的。單相思會使人生出許多智慧和勇敢。在思來想去的過程中,劉東變得大膽了,他要向李莉表白,捅破這層窗戶紙。愛情讓劉東行動起來了。


    劉東和李莉有許多單獨相處的機會,一個醫生一個護士,為他們之間的來往提供了許多便利條件。李莉沒有感受到近來劉東纏繞在她身上異樣的目光,說沒有感受不太確切,因為每時每刻李莉都被這種目光包圍著,她已經對這種目光習以為常了,見怪不驚了,另外一層的意思是,她對劉東並不感冒。雖然劉東是醫生,她是護士,在醫院裏,醫生和護士的地位是有差別的,但條件好的年輕醫生有很多,劉東在李莉的心目中根本排不上號。劉東不知道這些,他是個年輕男人,有權利愛慕一個年輕女性。


    在夜晚值班的內科護士值班室裏我們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場景。李莉正坐在護士辦公桌後麵打盹,或者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夜晚十點以後,護士和醫生就完成了查病房的工作。前麵說過,住院的這些幹部戰士得的都不是什麽大病,不會出現半夜搶救這樣的工作。但部隊醫院是有紀律的,護士是不能睡覺的,醫生可以睡覺,有事護士去叫醫生。劉東和李莉輪到一個夜班時,劉東是舍不得睡覺的。在十點以後,劉東悄悄溜進護士值班室。劉東一走進值班室,李莉就睜開眼睛,打個嗬欠說:劉醫生還沒睡呀。


    劉東就笑一笑,坐在李莉對麵一把椅子上,聲音很柔美地說:我來陪陪你。


    李莉就又笑一笑,她對劉東的到來說不上反感,也談不上喜歡。在這漫漫長夜裏,能有個人陪自己聊聊天,也是件不錯的事情。兩人接下來就聊了,都說到了自己上學時的學校。李莉談護校,談她們那些同學,談自己第一次見到屍體時的心情,也說到學校的緊急集合。劉東也談,談自己的專業,說第一次上手術台給人割闌尾手抖得刀都拿不住等等。兩人不時地發出會心的笑聲。此時的劉東顯得神采飛揚,李莉有一搭無一搭,說到趣事時,也是很投入的樣子,時間就在他們的閑聊中流逝過去。有時他們醒悟過來,外麵的天光已經發亮了。劉東這才恍悟過來,拍拍頭說:都這時候了,要不你去我那兒歇一會兒,這兒我給你盯著。


    李莉看一眼表說:算了吧,交班日記還沒寫呢,等寫完日記也該交班了。


    劉東就告辭了,他迴到醫生辦公室仍睡不著,迴想著剛才和李莉在一起的談話,他幸福而又滿足,直到平靜下來,剛要迷糊過去,來接白班的醫生已經來了。於是,劉東又盼著下一個值夜班的日子。劉東因為是年輕醫生,又未婚,科裏就安排了許多夜班給他。因為有了李莉的存在,他喜歡值夜班。每周他總能碰上和李莉共同值一次夜班。


    時間長了,李莉似乎就沒了聊天的興致。有時劉東正說得興起,李莉就打開了瞌睡,頭一點一點的,樣子很可愛。劉東就生出許多同情憐愛之心,然後道:李莉你去我那兒歇一會兒,這兒我替你盯著。


    說了幾次之後,李莉果然就說:那就謝謝了。李莉說完起身去了醫生值班室。劉東的心意她領了,雖然這兒沒人陪伴他了,他還是感到幸福滿足。他坐在李莉剛坐過的椅子上,那上麵還留著李莉身體的溫熱,他感受到這一點,心理和生理都別樣起來。


    後來,劉東學會了關心李莉。有一次,值夜班的時候,他送給她一袋奶粉,他說:總熬夜身體吃不消,餓了衝杯奶。


    她接過來,也就是那麽笑一笑,淡淡地說一聲謝謝。在她的心裏真的沒有什麽,因為她經常會收到異性這樣的饋贈,她隻能平靜地笑納。在她宿舍的床頭櫃裏,餅幹、奶粉還有一些女孩子的玩具等等,都快放不下了。這些送禮品的人中,有來看病的年輕軍官,也有本院的醫生,當然也有院外一些她所認識的異性。所以,李莉對這一切並沒有當迴事。


    劉東並不知道這些,一個女孩子接受了你對她的好意,這一切意味著什麽,難道不是好感?或者是初戀?那些日子,劉東沉浸在巨大的甜蜜之中,有事沒事他就吹口哨,吹的是《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把一支曲子吹得幸福而又飽滿。


    再後來,他又發現李莉比較愛讀書,反正在她值夜班時,她經常翻一本本的雜誌,雜誌的名字是《中國青年》或者《青春》……劉東也是愛讀書的,劉東讀的都是文學著作,像中國的《紅樓夢》,外國的《少年維特之煩惱》等等。這一點,劉東發現又和李莉有了共同愛好。於是他就經常借書給她看。他借給她的書都是有選擇的,也就是專挑那些有描寫青年男女愛情的書給她看,他經常把自己和李莉與書中主人公對號入座,比如保爾和冬妮婭。他借她書,她還他書,在一來一往的過程中,他想發現她情緒上的變化,也就是說,他希望她通過讀書對他異樣起來。結果,她還是那個樣子,用眼睛瞟他一眼,然後說一聲:謝謝。他沒有感受到她的心跳和臉紅,沒有,一點也沒有。這迴他多少有些失望。


    他又想出了一個主意,他在讀書過程中,他把自己認為有“內容”的段落,都用紅筆勾了出來,在天頭地腳又寫上了自己簡短的心得,再把這樣的書借給她,結果仍沒有什麽變化。有時在她還書之後,他盼望和她交流一些讀書心得,她似乎提不起精神,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說:這本書我沒看完。


    他的心就一沉,有了一種受了打擊的感覺。迴到醫生值班室時,他仍睡不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他在心裏千次萬次地想象著近在咫尺的李莉。於是他再也躺不下去了,披衣起來,悄然地走進護士值班室。李莉趴在桌前睡著了,麵前擺著他借給她的那本書。他在李莉身旁站了一會兒,又站了一會兒,把自己的軍上衣脫了下來,輕輕地披在了她的身上。在這一過程中,她趴在那兒,鼻腔裏發出均勻的唿吸聲。後來他輕手輕腳地退出了護士值班室,迴到醫生辦公室。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他想象著李莉醒來後發現身上蓋的是他的衣服後的種種情形,此時他的心是甜蜜的、幸福的。不知什麽時候他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接班的醫生已經開始工作了。他來到護士值班室時,李莉早就下班了,他的軍上衣就搭在椅背上。他拿起自己的上衣,心裏竟有了別樣的一種滋味。他想李莉發現他的衣服後,會輕手輕腳地給他送迴去,即便不送迴去,也會整整齊齊疊好,放在隱蔽處,結果他的想象一樣也沒有實現。


    他又一次單獨見到李莉時,李莉跟個沒事人似的,似乎早就把那件事忘記了。他自然也不好說什麽。那些日子,他感受到了單相思的痛苦。他思來想去,決定給李莉寫封信,把他對她的愛慕寫出來,然後給她看。他用了大半夜的時間,給她寫了第一封信。信的內容很美好,他借鑒了許多修辭手法,最後他覺得和那些愛情小說也差不到哪裏去了,才一字一句謄抄在稿紙上,然後把這封求愛信夾在一本小說裏。接下來他就等待機會了。


    很快,他又和李莉單獨值夜班了。十點一過,查完病房,病房熄燈了,他迫不及待地來到了李莉值班的護士值班室。他拿出書,抖著聲音說:李莉,這本書很好看。說完把書遞過去,他心跳了,臉紅了,把書放在李莉麵前,然後頭也不迴地走了。他怕她當著他的麵讀那封信,愛你在心口難開,愛情總是難以啟齒的。


    愛情的信號放飛了,他在煎熬中等待。在這期間,他見過李莉幾次,每次他都不敢正視她,他希望得到她不同尋常的一句話語或一個眼神。結果他沒得到。一直等到又一次兩人共同值夜班時,他去了她那裏,她沒提那封信也沒提那本書,他進進出出了幾次,她都沒有提,她以前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最後他終於忍不住問她:李莉,我給你的那本書,你看了嗎?


    他發現自己的聲音是顫抖的。


    她這才想起什麽似的,打開辦公室的抽屜,把那本書拿出來,還給了他。


    他氣喘著說:看,看了麽?


    她說:不錯。


    接下來她就沒話了,不再提書的事,忙著往護士交接日記上寫什麽東西。劉東拿過書逃也似的離開了李莉。結果他發現,那封信仍在書裏夾著,似乎根本就沒動過。由此,劉東推斷,李莉根本就沒翻這本書。他失望了,接下來又燃起了希望,他不想這麽拐彎抹角地表白自己的感情了,他要直抒胸臆,把信直接寄給李莉。


    李莉看了這封信,就在當天他給她書的那天晚上。雖然她對他沒什麽感覺,但她讀了劉東的信還是感到很高興,任何一個女孩子都希望聽到好話,李莉也不例外。但她卻不喜歡劉東,他們的勁兒沒法往一處使。她思前想後,幹脆裝糊塗。


    劉東當天晚上又把那封信修改了一遍,又一次抄好。這迴他把信裝在信封裏,又貼上了郵票,連夜放到了醫院門口的郵筒裏。這時,他才長舒了一口氣。


    李莉和馬剛


    就在劉東對李莉單相思的過程中,李莉和馬剛已經有了愛情的苗頭,這一切劉東並不知道。


    李莉在醫院裏認識了馬剛。馬剛是軍分區的參謀,人長得很帥,頭發一甩一甩的,對什麽事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散淡得很。就是馬剛的這種與眾不同,吸引了李莉。馬剛似乎是膽出了什麽問題而住進四二三醫院的,但馬剛又經常不在醫院裏,治療的時間一過,馬剛把衣服甩在肩上,身子往前一衝一衝地就走出醫院。馬剛這樣的病號是嚴重違反了院規的,但沒有人去管他,醫院裏上上下下的似乎都很熟,就連院長和科主任見了馬剛都主動打招唿。這時的馬剛自然不會把李莉她們這些小護士放在眼裏,她們給他打針、分藥,馬剛連看都不看她們一眼。打完針或吃完藥,馬剛把病號服一脫,換上便裝就出去了。樣子瀟灑得很,仿佛醫院就是自己的家,熟門熟路的樣子。


    後來李莉從老護士嘴裏得知,馬剛是本城軍分局的正連職參謀,馬剛的父親是大軍區的馬副政委。李莉聽到這些時,心裏“咣哧”那麽一響,馬剛在她眼裏的種種就見怪不怪了。馬副政委她有幸見過一次,那是她在護校畢業前夕,馬副政委去部隊檢查工作,捎帶腳兒到護校看了看,那麽多方方麵麵的領導陪著。她們一天前就得到了馬副政委要來的消息,衛生打掃了,內務整理得比平時認真十倍。校長把她們集合起來練了無數遍“首長好”。


    那天馬副政委被眾人簇擁著走進護校,隻在校長室裏停留了不到五分鍾,就被眾人簇擁著走了。衛生沒看到,練了無數遍的“首長好”也沒聽到。這就是她印象中的馬副政委,官很大,高高在上如天上的月亮。


    李莉得知馬剛就是馬副政委的兒子後,她對他開始留意起來。馬剛個子很高,人很瘦,似乎不太愛說話,屬於不愛理人的那一種。有時馬剛也在病房裏停留一陣子,他躺在病床上看書,他看書的樣子也很瀟灑,頭枕著一隻手臂,另隻手舉著書,看完一頁,用手指唰的一聲那麽輕輕地翻過去。李莉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多看幾眼馬剛。


    有一次,李莉給馬剛打完針,她發現馬剛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眼睛上多停留了幾秒鍾,因為她戴著口罩,他隻能看到她眼睛以上的部位。他“咦”了一聲,伸出指頭衝她勾了勾,那意思是讓她過去。她俯下身衝他說:23床,你要幹什麽?馬剛的床位號是23床,這是病人的代號。沒料到馬剛一伸手就把她的口罩摘下去了,她一驚,站起身來道:你——馬剛笑一笑說:你叫什麽?她低聲說:李莉。馬剛點了點頭道:李莉,你這麽漂亮就不應該戴口罩。說完又舉起書繼續看了。


    李莉的臉紅了,心跳了,雲裏霧裏的她不知怎麽走出病房的。她不知道這是緊張還是幸福,馬剛跟她說話了,不僅說話,還誇她漂亮,這一切意味著什麽?


    答案很快就找到了。那天她下了白班,剛走出內科,馬剛就走過來衝她說:李莉,晚上有事嗎?


    她不知如何作答,他馬上又說,分明是命令了:跟我跳舞去。她在那一瞬分辨不清是非曲直,腦子裏空空一片,稀裏糊塗地就跟他走出了醫院。


    舞會的地點就在市**的小禮堂裏,那時社會上剛剛流行跳舞,禮堂裏也沒什麽裝備,桌子上隻擺了一隻四個喇叭的錄音機。在那天的舞會上李莉認識了這座城市裏市長、書記的兒子,還有這個局長、那個局長的姑娘等等。總之,那天晚上的舞會是這座城市裏高幹子女的聚會。在那天晚上,李莉第一次聽到了“鄧麗君”的歌聲。


    馬剛似乎對這裏早就熟門熟路了,儼然是這裏的主人,指揮這,指揮那的,眾人也都聽他的,他似乎才是這裏的老大,那麽如魚得水,遊刃有餘。他們剛開始跳“迪斯科”,後來燈熄了,房間的一角點上了蠟燭,一切都暗了下來,“鄧麗君”的歌曲就是這時從錄音機裏飄了出來,眾人像約定好了似的,雙雙跳起了貼麵舞。也就在這時,李莉被馬剛環在了懷裏。剛開始她一時無所適從,片刻過後,她看見所有的人都用這種姿勢跳舞,她不再僵硬,心安理得地把自己的身體投送給馬剛。馬剛抱著她,嘴貼在她的耳邊說:沒想到四二三醫院還有你這麽漂亮的女孩。她聽了他的話,頭頓時暈了,她想笑,便在心裏笑了。


    午夜,舞會結束了,她跟隨馬剛走出來,馬剛說今晚迴醫院住,兩人便向四二三醫院走去。月光清冷地照著,偶爾有車從馬路上駛過。


    她說:這地方你常來?


    他說:有時。


    她說:你怎麽認識他們?


    他說:從小就認識。


    他的話跟電報似的那麽簡短,後來她還是從他嘴裏得知,這座城市裏的市長和書記,都是從部隊轉業下來的,最早他們都在軍區大院,是馬剛父親的下級,這些公子、小姐都是和馬剛在軍區大院裏長大的,都是兒時的玩伴。了解了這些,李莉對馬剛就又多了一分的敬畏。現在的馬剛離她有兩步遠,在舞會上他離她那麽近,他抱著她,她都能聽見他的唿吸,這麽一想她有些失落。


    快到醫院門口時,他在一棵樹下站住了,她也立住了,仰起頭望他,她發現他正盯著她。他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把把她搶在懷裏,在她的嘴上狠狠地親了一口,然後放開她,大步向醫院裏走去。


    她傻了似的立在那裏,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她才迴過神來,身上的血液“唿啦”一下流動起來,燒得她熱血沸騰,最後那一點熱就凝在小腹上,又“唿啦”一下,她濕了。


    那一晚,她一夜也沒有睡好,翻來覆去的,迴味著自己和馬剛發生的一切。天光漸亮的時候,她突然明白,她戀愛了,她所戀的人是馬剛。那天,她很早就起床了,拖著一夜也沒有休息的身體,在操場上跑了一圈又一圈。


    她再一次見到馬剛時,是在病房裏,她給他發藥,她手都抖了,差點把藥潑在地上,他說:下班後在醫院門口等我。


    他的話是命令式的,可她一點也沒有聽出命令的味道,她是那麽興奮和衝動。在那一天的時間裏,她恨不能馬上下班,馬上見到馬剛。在愛情的期待中她度過了一天,一下班,她便衝了出去。馬剛已經在門口等她了。馬剛不知從哪兒借了一輛摩托車,他指揮她坐在後麵,又讓她摟住他,“轟隆”一聲,摩托車就躥了出去。他們來到了這座城市的海濱,這裏風景優美,並沒有多少遊人,在海濱的一旁,有座小山,山上長滿了茂密的樹林。馬剛領著她走進樹林時,她看見好幾對男女躲在樹後談戀愛,說是談戀愛,卻不說話,把愛全部轉化成了肢體語言。


    李莉看到這裏又一陣臉紅心跳。馬剛領著她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她不敢看馬剛,眼睛望著別處。馬剛的手臂搭了過來,纏繞住了她半邊身子,接下來馬剛的身子傾斜了過來。再接下來,她的嘴就被他的嘴堵住了,在換氣的當口,他說:沒想到四二三醫院還有這麽漂亮的女孩!


    從跳舞那天晚上到現在,他隻對她說過這一句話。接下來就是他的肢體語言,很快她也用肢體語言配合著他。那一晚,他們在樹叢裏待到很晚,他沒有問她什麽話,一味地使用肢體語言;她也隻能用肢體語言迴應他,她被他在那一晚點燃了,渾身上下燃起了熊熊大火。


    夜晚躺在床上,大腦還是興奮的,她一遍又一遍重溫著剛剛發生的一切。她在心裏自語著:我戀愛了,我和馬剛戀愛了。從認識馬剛到和馬剛發生肌膚之親隻短短幾天,在這一過程中,她一直是被動著的。可她在馬剛麵前願意被動,她被馬剛的主動擊中了,馬剛在她麵前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自從和李莉有了這種關係後,馬剛似乎很安心住院了,他整日裏哪兒也不去,目光追隨著李莉。剩下的時間裏,就躺在床上看書。有一次,他對她說:我的書看完了,幫我找幾本書去。她迴到宿舍,毫不猶豫地把劉東借給她的書放到了馬剛麵前。馬剛隻衝她笑一笑,她在他的笑容裏,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劉東


    劉東感覺到了李莉最近的變化。在劉東的眼裏,李莉是快樂的,臉孔都比以前鮮豔了,這是愛情滋潤的結果,劉東這麽想。他意識到是自己的求愛信起到了作用,他在暗處靜觀事態的發展。那些日子他總有一種要流淚的感覺,他知道這是激動的結果。他該說的話已經在信中說了,接下來,他要在暗中等待了。他希望有一天李莉紅著臉對他說:劉東,你的信我收到了,我同意咱們處一處。如果那樣的話,他的求愛可以說宣告成功了。可他一直沒有等來李莉這樣的話。


    李莉是在一天中午收到劉東這封信的,她一看見信封上的字跡,地址又寫著內詳二字,便知道是劉東寫來的。她沒有當場看信,借上廁所的機會,掏出信幾把就撕爛了,扔在馬桶裏,又順著水流衝走了。直到這時,她才長籲了一口氣,不用看,她就知道信裏寫的內容,她不會接受劉東的愛情,不僅是因為她有了馬剛這樣的愛情,就是沒有馬剛,她也不會接受劉東。憑她現在的條件,要找劉東這樣的,會車載鬥量,她怎麽能看上平平常常的劉東呢?


    在等待的煎熬中,劉東先吃不住勁兒了。那天晚上,終於輪到了劉東和李莉一起值班。白天的時候,李莉和馬剛約會去了,兩人在海濱遊了泳,又一起吃了晚飯,後來馬剛又把她送到醫院門口。因為在一天前,馬剛已經出院了。出院後的馬剛還有一個星期的全休,時間對馬剛來說不成問題。


    李莉那天晚上的心情很愉快,十點查完病房後,一邊記交接班日記,嘴裏一邊哼著歌,是鄧麗君那首“夜上海”。這時,劉東走了進來,他穿著白大褂,胸前掛著聽診器,一隻手放在兜裏。他走進門的時候,李莉發現了,但她連頭都沒抬一次。他在護士值班室裏走了兩個來迴,見李莉仍沒有說話的意思,便問:2床今晚怎麽樣?


    李莉答:藥吃過了,現在恐怕睡了。


    劉東又沒話找話地問:5床明天就出院了。


    李莉這迴沒說什麽,她在信手翻著交接班日記,掩飾什麽的樣子。


    劉東終於忍不住了,他顫著聲音說:李莉,我給你那封信,收到了麽?


    李莉抬起頭,眼睛望著別處,吐著氣說:你說信嗎?


    這時的劉東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兒了,他望著李莉,希望那句話從李莉嘴裏說出來,他又有了那種要哭的感覺。


    結果她說:劉東,我看咱們不合適。


    他站在那裏張口結舌。


    半晌,他才說:李莉,我是不夠優秀,我以後會努力的。


    李莉淡淡地笑一笑,又搖搖頭。


    劉東向前走一步,發誓地說:真的,我會努力的。


    李莉知道如果自己不說點什麽,劉東還會說下去,她不希望看到劉東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然後她說:那你努力吧。


    作為一個科的同事,她這種迴拒比較高明,又迴絕了劉東,又不太讓劉東難堪。對劉東來說,他感到意外,同時他又看到了一絲希望,那絲希望說遠也遠,說近也近。那天晚上,劉東以一個失敗者的身份離開了李莉。他要努力,為了得到李莉的愛情也要努力,他打開“內科病理學”那本厚厚的書,可他一個字也沒看下去,心裏一遍遍山唿海嘯地說:我要努力,一定要努力。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他太愛李莉了,這一生要是沒有李莉他該怎麽活下去?他真的不知道。


    馬剛


    馬剛沒想到因為膽出了點兒問題去住院,意外地發現了李莉。四二三醫院他以前也經常來,他還沒看上過哪個丫頭,這次無意中發現了李莉,這是他的意外。


    馬剛從小長這麽大,一切都很順,高中畢業就參軍,第三年就入黨提幹了,然後排職連職的一路下來。父親是軍區的馬副政委,他在部隊一路下來都有無微不至地關照。馬剛沒有遇到過什麽困難,包括他的愛情。在駐軍這座海濱城市以來,他談了幾次戀愛,有別人介紹的,也有自己認識的,當然對方都很優秀,可他談得卻沒滋沒味,想談就談了,不想談他就及時撤出了,沒遇到什麽麻煩。那些都是很優秀的女孩,家庭背景自然也錯不了,沒人纏著他或者賴上他。


    他已經二十五歲了,到了戀愛的年齡了,沒人說他什麽,自己覺得也該戀愛了。無意中他認識了李莉,跟他預想的一樣,他沒費什麽勁兒就把李莉征服了。這一點從她對他的言聽計從上可以看得出來。在他眼裏,李莉很時髦,也很現代,當然,還有她很漂亮。李莉的漂亮在他心裏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感覺這次戀愛跟以前不同,以前是女孩子主動,這次是他自己主動,李莉完全把他的愛情調動起來了。


    如果沒有那件意外的事情發生,說不定馬剛會娶了李莉,過上不錯的日子,然而那天晚上卻發生了意外。


    二十年前的那宗強奸案


    那天晚上和別的許多個夜晚沒什麽不同,天高雲淡的,是個初秋的夜晚。馬剛和李莉在海濱公園裏約會,戀人嘛,總要尋個偏靜處,最好離人越遠越好。馬剛和李莉自然也不例外,他們在一片樹林裏相依相偎著,動用了許多肢體語言。兩人都很衝動,要不是在野外,說不定兩人會做出出格的事情。


    她一遍遍地問:馬剛,你愛我麽?


    他一遍遍地答:愛,當然愛。


    問過了,答過了,肢體語言就更加豐富了。


    就在這時,一支手電光柱照射了過來,兩人本能地分開了一些。來了三個人,一個人說:還是他媽解放軍呢。說完就有人對李莉動手動腳。


    冷靜下來的馬剛站起來,想保護李莉,結果被兩人按倒了,接下來又用腰帶把他的手腳捆住了,他想喊,李莉的襪子被人剝下來塞在他的嘴裏。黑暗中,李莉被那三個人剝光了,這是他感覺到的,李莉的嘴一定也被什麽東西塞住了,她隻發出唔唔的聲音。


    接下來,那三個人**了李莉,就在離他兩三米遠的地方。他不能動彈,他的手腳都被捆住了,嘴裏又塞著襪子,他眼睜睜地看著李莉被強奸。三個人過程很長,剛開始他能感覺到李莉在掙紮,後來她就不掙紮了,嗓子裏隻發出唔唔呀呀的聲音。後來那三個強奸犯走了,他聽到一個強奸犯壓低聲音說:還是個解放軍呢。


    過了好久,李莉爬了過來,她在低聲哭泣著,她幫他解開了手腳。他從地上爬起來,手腳是麻木的,他沒法動彈。


    李莉又開始哭著穿衣服,她不是把褲腿穿反了,就是穿岔了,她搗鼓好半天,終於把褲子穿上了。接下來,她就抱著一棵樹一心一意地哭。馬剛的手腳能活動了,他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過去,站在李莉身旁,他也流下了眼淚,他說:走吧,我饒不了他們。


    最後李莉跟馬剛走出樹林,迴到了月光下。馬剛在前,李莉在後,相差有兩三步遠的樣子。夜晚的海濱公園很美,有情人在月光下竊竊私語,海浪在不遠處拍打著礁石。兩人都沒心情欣賞這裏的情致。李莉一路都在哭著,低低地,隱隱地。在醫院門前,兩人停住了,她仍然在哭,他走過去,離她近了一些說:這件事到此為止,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


    李莉一下子撲到馬剛的懷裏,馬剛遲疑一下,最後還是勉強地把李莉摟住了。李莉又哭了一會兒,她哭濕了馬剛的肩頭。馬剛說:迴去吧,明天還要值班呢。


    後來,李莉忍住了哭,衝馬剛點點頭,然後一步三迴頭向醫院走去。


    馬剛一直站在那裏,一直到李莉的身影消失,他才低著頭向軍分區走去。那一刻馬剛就知道,他和李莉的關係完了。他為了這次意外中的偶然,也為夭折的愛情流下了兩行淚。這是他從小到大遇到的第一次,也是最大的挫折。三個陌生人,當著他的麵強奸了李莉,這事說死馬剛也接受不了。


    李莉為愛情瘋癲


    李莉在最初的幾天裏,咬著牙堅持著。麵對戰友們的時候,她把淚流在肚子裏;在夜晚一個人的時候,她把淚流在枕頭上。她受到了傷害,這種傷害隻有馬剛的愛情才能撫平。她在焦灼地等待馬剛來為她撫平從心靈到肉體的創傷。可是幾天過去了,馬剛沒有來,就連一個電話也沒有。李莉等不下去了,她要見到馬剛,她要對他說:我要嫁給你,現在就結婚。


    李莉認為,隻有馬剛娶了她,她才會感到幸福,她是當著馬剛的麵被強奸的,她的傷需要馬剛醫治。他在一個星期的時間裏一點動靜也沒有,她要去找他,把自己的心裏話告訴他。


    軍分區機關那棟單身幹部宿舍樓她是去過的。馬剛和另外一個參謀住在同一間宿舍裏,那個參謀的家就是本城的,周末的時候就迴家了。在以前的周末,李莉來過,她和馬剛在馬剛那個單人床上演繹過許多次肢體語言,就是現在迴想起來,李莉還記憶猶新,流連忘返。她在馬剛的宿舍裏輕而易舉地找到了馬剛,馬剛的樣子顯得很不滋潤,神情異常的不安,在李莉沒來的時候,他一定是躺在床上的,此時他的臉上還有枕頭壓出來的痕跡。李莉一見到馬剛就又有了想哭的欲望,她坐在馬剛的床沿上,每次來,她差不多都要坐在這個位置上,以前馬剛沒和他說上幾句話,肢體語言便上來了,那時她激動又興奮。她現在仍然等著馬剛的肢體語言,可馬剛沒有那方麵的意思,和她並排坐在床上,兩眼望著窗外,神情是無奈和痛苦不堪的。


    李莉要變被動為主動,她主動地把身體靠向馬剛,她伸出手要抱住馬剛。沒想到的是,馬剛躲開了,他坐到了椅子上,然後異常愁苦地衝她說:李莉,咱們的事,我看就到此為止吧。


    李莉張大嘴巴,瞪圓了那雙美麗的眼睛望著馬剛。


    在這一個星期的時間裏,馬剛的心裏也在作著激烈的鬥爭。他一閉上眼睛就會出現那三個陌生男人在李莉身體上的畫麵。他試圖把這樣的畫麵驅走,可是他做不到。從那時起他就想,他和李莉的關係完了,他沒有熱情也沒有激情去愛李莉了。他的愛情同時也被那三個男人強奸了。在一個星期的時間裏,馬剛是在痛苦的煎熬中度過的。


    李莉怔了一會兒,醒過神來道:馬剛,你說咱們完了?


    馬剛沒有說話,他垂著頭一副百感交集的樣子。


    李莉的眼圈紅了,接著眼淚就流下來了。不知為什麽,她的腿一軟,一下子就跪在了馬剛的麵前,她顫抖著聲音說:馬剛,你不要我還有誰要我?


    馬剛說:這事就咱倆知道,我不說,你不說,沒人知道。


    李莉哭了,捂著臉跪在那兒,樣子可憐又心酸。她一邊哭一邊說:馬剛,我是愛你的呀。


    馬剛揪住了自己的頭發,頓足捶胸的樣子,他的雙眼也潮濕了,他啞著聲音說:三個人哪,你讓那三個人——我一想起這些,我做不到哇……


    李莉此時什麽都明白了,她止住了哭,站起身來,望了一眼馬剛,又望了一眼這間曾留給她溫馨美好迴憶的小屋,頭也不迴地走了。她心裏有許多話沒有說出來。一直走到外麵,途中有許多軍分區的幹部戰士對她注目而視,為她的美麗。在以前,她是驕傲的;此時,她是麻木的。她對那些異性的目光視而不見,昂首挺胸地走出軍分區。


    從那以後,李莉就變了一個人似的,她不愛說不愛笑了,她在用冷漠醫治著自己的創傷。因為創傷,美好的愛情離她而去了,在她的心裏造成了更大的創傷,李莉下定決心,要用時間治療自己。


    在這段時間裏,劉東觀察李莉的變化是最仔細的,他感受到了李莉的變化,這種變化讓他在李莉麵前更小心起來。他從不主動跟她講話,他怕招惹她生氣或者不快,就那麽默默地注視著她。輪到兩個人一個夜班時,他提前把自己洗過的床單、被套拿到醫生辦公室換上。十點一過,他就讓李莉住進醫生辦公室,他和她換位,他擔負起了護士的責任。他整夜地看書,他答應過她,他要讓自己更優秀,隻有那樣才配得上她。愛情的力量是巨大的,他不問她發生了什麽,要愛一個人就愛她的全部,包括她的缺點和隱私。劉東在這麽做,有時他買一袋巧克力,偷偷塞到她的抽屜裏,有時又借到一本好小說,也默默地在第一時間放在她的麵前。


    劉東在做這一切時,李莉沒有一點迴應,但劉東還是這麽做了,他為愛付出感到幸福和踏實,愛本身就意味著犧牲。


    如果事情這麽發展下去,李莉靠時間醫好自己,就是不嫁給馬剛或者劉東,也許也會有一個不錯的結局,可事情就偏偏發生了意外。這意外的起因是那三個強奸犯。那三個強奸犯經常在海濱公園的深夜裏作案,早就有人報案了。結果強奸犯們又一次實施強奸計劃時落網了,他們同時也把李莉交代出去了。有個細節交代一下,那天晚上三個人並不知道李莉的姓名,隻知道她是名女軍人,第二天白天,三個強奸犯又重歸故裏——那片小樹林時,發現了李莉丟在地上的軍官證。三個強奸犯不僅知道了李莉的名字,還知道了她的年齡、工作單位等等。三個強奸犯把這一線索提供給了公安局。公安人員為了取證,他們先是找到了醫院的領導,然後又找到了李莉。


    李莉被強奸這一事實就不脛而走了,而且風似的在醫院的角角落落傳開了。公安局的人走後,人們曾清晰地聽見李莉在自己的宿舍裏發出號啕的大哭之聲。醫院領導做出了緊急處理,讓李莉同宿舍那位護士,暫時脫離工作崗位,晝夜陪護李莉,以免發生意外。


    三天過去之後,李莉的精神似乎平複了許多,她不再哭鬧了,她隻是發呆,一個人經常自言自語地說:我要嫁給你——


    第四天晚上,同伴放鬆了對李莉的看護,李莉從宿舍的窗子裏跳下了樓。可惜的是,李莉的宿舍在二樓,她沒能自殺成功,隻是小腿骨折了,於是李莉住進了外科病房。


    劉東是內科中最後一個得知李莉被強奸的消息的。他起初愣在那裏,不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當他確信以後,他跑迴宿舍,蒙著被子大哭了一場。李莉在他眼裏是多麽完美呀,簡直就是一尊女神,高高在上,冰清玉潔,是那麽的美好。現在,有人把他的神打碎了,他能不痛心嗎?那一陣子,劉東恨不能抽自己的耳光,痛恨自己沒有保護好李莉。


    在李莉住在外科病房期間,劉東每天都要出現在李莉的病床前幾次,今天送來一束花,明天送來一袋奶粉。他像一個忠實的奴仆在護衛著李莉。


    李莉不看進來的劉東,隻望著天棚發呆。劉東從來不說什麽,站一會兒,然後就走了。有時劉東來時,李莉正在睡覺,美麗的頭發從枕上鋪開,她的麵容安詳,劉東這時會大膽地注視一會兒李莉,在他的眼裏,李莉是美麗的,美麗得有些妖豔。這時他就聯想到那三個強奸犯,他的身體有些熱度了,此時的劉東懷著罪惡的心情離開李莉的病床。走出外科,他又有了打自己耳光的念頭。夜晚的時候,劉東躺在床上,想念著李莉,他的心不像以前那麽跳,以前他想李莉時,她是那麽遠,那麽縹緲,此時的李莉離他近了,他似乎伸出手就能碰到她。思前想後的結果,他認為自己是愛李莉的,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


    在李莉住院期間,她的父親來過一次,在病床前握著女兒的手流了兩行淚水,然後衝女兒說:閨女,沒什麽大不了的,等你出院咱們換一個單位。然後背著手很局長地走了。


    李莉一出院就接到了調令,是老家那座城市駐軍醫院發來的。李莉悄悄地走了,她誰也沒有驚動,同科室的人在李莉走了兩天後才知道李莉調走的消息。


    劉東聽說這一消息後,他的心空了。


    劉東


    李莉調走後,劉東就有了心事。他整日裏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樣子。一個人的時候,李莉的音容笑貌便浮現在他的眼前;夜晚的時候,一個人躺在床上,他對李莉的思念更加的空前。李莉被強奸這是不爭的事實,他沒有見過那三個強奸犯,他一會兒把那三個強奸犯想象成三個彪形大漢,三個大漢用肢體語言在李莉嬌小的身上運作著;一會兒又把那三個強奸犯想象成三個弱不禁風的三個瘦小的男人。總之,他一想起李莉,就會想起那三個強奸犯。不知為什麽,每次想起強奸犯,他生理上都會有衝動。衝動過後,他更加思念李莉,李莉調走了,內科在他的心裏變得毫無生氣。幹什麽事情劉東都提不起勁來,給病號經常開錯藥。科主任檢查處方時發現了這一點。劉東在全科人員的大會上受到了主任的批評。


    劉東忍受著愛情的煎熬,他的心裏放不下李莉。直到這時他才清醒地意識到,如果李莉不被強奸,自己也許也沒有得到李莉的機會。李莉調走之後,他才知道李莉是在和馬副政委的公子談戀愛時被強奸的,也就是說,如果李莉不被強奸,遲早有一天會和馬剛結婚的。劉東知道眼前擺著機會,如果自己努力的話,說不定李莉會屬於自己。他決定給李莉寫信,在寫信時,他的眼前又浮現出三個強奸犯的樣子,後來他在心裏這麽說服自己:就把李莉當成是離過一次婚的女人,除了不是處女之外,其他的跟正常人沒什麽區別。這麽想過之後,劉東的心態平和了,他在信裏把自己的愛寫得一往情深,字字血聲聲淚的。劉東掌握著一個原則,那就是不揭李莉的傷疤,也不以一個強者的口氣,仍一如既往地把李莉描繪得美好如初,仿佛壓根她就沒被強奸過,或者是被強奸了,而劉東根本不知道。


    信發出了,劉東就剩下了忐忑的等待,結果第一封信石沉大海。劉東在愛情上顯得韌性十足,他又開始寫第二封信,馬上又寫第三封信,信的內容一封比一封誠懇迫切,讓人讀了會覺得沒有李莉,劉東簡直就活不成了。終於劉東寄出第十封信時,他收到了李莉的迴信,李莉在信中寫得很簡單,她隻說:如果你對我的感情是真心的,那麽你就到我家來一趟。


    劉東接到李莉的信後哭了,激動得樓上樓下地跑了好幾趟。劉東很順利地請了假,買了一張通往李莉家鄉的車票他就出發了。


    李莉是在自家的客廳裏接待的劉東,那時李莉的父母都上班去了,家裏隻剩下李莉和劉東兩個人。劉東見到李莉時沒有想象的那麽激動。劉東見李莉似乎從傷痛中走出來了,她依然那麽美麗。李莉的樣子很平靜,跟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李莉冷靜地說:你對我是真心的?


    劉東用顫抖著的聲音答:是真的,如果我有一句假話,天打五雷轟。


    李莉又說:劉東你聽好,如果我同意嫁給你,絕不是讓你可憐我。


    劉東答:我知道,你比我強十倍,不,是百倍。


    愛情差點讓劉東給李莉跪下。


    李莉又問:我要答應你,你得答應我兩個條件。


    劉東站起來,雙腿打著顫說:你說,別說兩件,就是十件我也答應你。


    李莉說:咱們結婚後,你得調過來。


    劉東說:沒問題。


    李莉又說:過去的事你不能在我麵前提一句,否則就離婚。


    劉東哽著聲音說:行。


    劉東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兩人達成協議後,很快就結婚了。又是不久,劉東神秘地調到了李莉家鄉這家部隊醫院,仍做內科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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