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臘月二十二的黃昏終於降臨到靠山屯。馬林又一次走出了黃昏中的家門,馬林的腰間插著兩支明晃晃的快槍。他向村西的耿老八家走去,幾年前和魯大一夥激戰的時候,耿老八功不可沒。他記得耿老八是有兩支火槍的,那一次打魯大時,耿老八家的火槍又響又準,一槍就掀翻一個小胡子,再一槍又撂倒一匹衝過來的馬。幾年前那一次,不到一袋煙的工夫,隻跑了一個小胡子和受傷的魯大,其他小胡子的屍首都扔在了靠山屯外的野地裏,後來又被饑狼、惡狗瘋扯了。


    那一次和胡子魯大開仗,幹淨而利落。幾年過去了,馬林對鄉親們的感激仍裝在心裏。那一次,馬林不是感到在幫助鄉親鏟除胡子,而是感激鄉親們萬眾一心為他助威的場麵。那時,別說一夥魯大,就是所有盤踞在靠山屯一帶的胡子都來,也別想在靠山屯討到半點便宜。


    馬林孤單的腳步聲,響在村裏的街道上,他向耿老八家走去。下午秋菊對他說過的話仍響在他的耳旁。他清楚,魯大為了複仇已經準備幾年了,此時的魯大自然不是幾年前的魯大了,魯大上次來是想滅了快槍手的威風,這次魯大來是想要了馬林的命。馬林還知道:好漢難抵狼,好鐵也打不了幾個釘。要戰勝魯大消滅魯大,憑馬林自己一人,那是很難的一件事情。


    耿老八的家黑燈瞎火的,屋裏屋外沒有一點動靜。馬林在拍門,拍了半晌,屋裏終於亮起了一盞昏黃的油燈,接著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耿老八一半站在光明裏,一半站在黑暗中。他很快看清了眼前站著的馬林,耿老八手裏拿著的一件東西掉到了地上。


    馬林說:耿八叔,馬林看你來了。


    說完,馬林從耿老八的一側擠進了屋。


    耿老八屋內的一切,讓馬林感到震驚,白天在錢先生家見過的一幕又在耿老八家重演了。馬林不明白,在臘月二十二這一天,靠山屯怎麽有這麽多的人家在翻箱倒櫃,黑燈瞎火的仍在折騰。


    馬林就問:耿八叔哇,這是在幹啥?


    耿老八先是立在屋地中央,聽了馬林的問話便蹲下去了,蹲成了黑乎乎一團影子,頭也深深地紮在了襠下。


    耿八嬸原本坐在炕上整理一個打好的包袱,此時也把身子扭了,背衝著馬林。馬林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什麽也不明白。他愣愣地站在那裏,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他說:我這次迴來就不走了。他還說:魯大明天來找我報幾年前的仇,這迴我保證不讓魯大走出靠山屯。


    耿老八終於抬起了頭,啞著嗓子道:大侄呀,別怪你耿八叔不仗義,這次怕是幫不了你了。


    瘋女人耿蓮剛才已在另外一房間睡著了,聽到有人說話便醒了,她又一次赤身裸體地推門走了進來,疑疑惑惑地衝馬林說:你幹我,你要幹我?


    耿老八就瘋了似的站起來,他舞弄著雙手要把女兒推出去。耿蓮不依,和爹撕撕巴巴的,嘴裏仍說:爹呀,你別管。


    耿老八就氣了,揮起手打了耿蓮兩個耳光。耿蓮卻不哭,捂著被打疼的嘴巴說:爹,你打我幹啥?我要和胡子幹哩。


    耿老八再一次蹲在地下,狼嗥似的說:天哪,我耿老八真是上輩子缺了大德了。


    坐在炕上的耿八嬸身子一聳一聳地哭開了。


    馬林站在那兒,心裏一時竟不知是什麽滋味。


    他說:耿八叔,是我對不住你們。


    說完,他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再站下去了,他就走了出去。


    耿八叔在他身後說:大侄呀,八叔對不住你哩。


    馬林還聽到耿老八說:大侄呀,明天你也躲了吧。


    馬林就什麽都明白了,明白了在錢先生家和耿老八家看到的景象。


    馬林又站在了大街上。臘月二十二的夜晚有殘月懸在當空,清冷地照著,四周的雪野一片慘白。馬林的嘴角閃過一絲冷笑。孤獨的腳步聲再一次響起,雪“吱嘎嘎”地在腳下響著,他向狐狸於家走去。狐狸於家在街中,還沒有進門,他便看見狐狸於慌慌地從自家門裏走出,懷裏抱了一團什麽東西,往後院走。一抬頭看見了馬林,狐狸於就驚驚慌慌地問:誰?


    於叔,是我,馬林。馬林這麽說完便走過去。


    狐狸於見了老虎似的幾步躥迴到屋裏。馬林聽到屋內一陣亂響,很快狐狸於又出來了。出來的狐狸於沒事人似的袖了雙手,用身子把關上的門又嚴嚴地擋上了。狐狸於已是一臉的笑意了,他把兩手抄在胸前,臉上堆著笑說:是馬家的大侄呀,你看這事整的,聽說你迴來了,還沒抽空去看你,讓你來看叔來了,這事整的多不好。


    馬林不想和狐狸於繞圈子,狐狸於不是耿老八,常年和狐狸打交道的人,人便比狐狸更精明了。


    馬林站在狐狸於家的雪地上單刀直入地說:魯大明天就要來了。


    狐狸於就說:是麽,這事我咋沒聽說?


    馬林說:現在的魯大不是幾年前的魯大了,他們人多了,槍多了。


    狐狸於又說:他,他來幹啥?


    馬林說:他來找我報幾年前的仇。


    狐狸於就收了笑,仍抄著手,很惋惜的樣子說:你看這事整的,真不湊巧,明天後山孩子他姨家的老二要結婚,要不這事你叔說啥也不能看笑話。


    馬林聽了這話,便什麽也不想說了,他的嘴角又閃過一絲冷笑。


    狐狸於衝馬林的背影說:大侄子,要不那啥,明天你就先躲一躲,躲過這陣再說。


    馬林走在清冷的街道上。他知道,沒有人會相信馬林能夠戰勝魯大了。他原本還要一家一家地走下去,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馬林在絕望的時候,滿懷希望地迴到了家鄉,然而家鄉給他的又是什麽呢?


    著名的快槍手馬林在臘月二十二這個夜晚,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他的嘴角掛著那絲冷笑,蒼蒼茫茫地向家裏走去。在家門口,他看見站在暗影裏的秋菊,秋菊已站在暗影裏好久了。馬林走過她的身旁時,感受到了她身體從裏到外散發出的寒氣。也就是在他擦肩而過的那一刻,他看見她眼角閃爍在月光中的那顆淚珠。馬林的心揪了一下。


    十三


    秋菊在看到馬林那一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她明白了,馬林什麽也沒有得到,這是她最為馬林感到擔心的。馬林出門的時候,她知道馬林是找那些鄉人去了。馬林一出門,她的心就揪緊了。哄睡了細草,她便開始在門外等,終於等迴了馬林,不用問,她便什麽都明白了。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馬林敗在魯大的手裏,她要幫馬林,她要去說服耿老八、狐狸於和眾鄉人幫一幫馬林,馬林隻有得到眾人的幫忙才可能戰勝魯大。


    馬林心灰意冷地走迴家門,她又滿懷希望地走出家門。


    秋菊先找到了耿老八。耿老八沒料到秋菊會來找他,而且一進門,秋菊就給耿老八跪下了,秋菊含著淚說:耿八叔,你幫幫馬林吧。


    耿老八慌慌地說:這是幹啥,秋菊你這是幹啥。


    秋菊說:你不幫他,他會被魯大殺死的。


    耿老八就說:秋菊呀,馬林不是把你休了麽,你還管他幹啥?


    秋菊仍跪著,抬起頭道:休了俺是他的事,幫不幫他是俺的事。


    耿老八又一次蹲在了地上,真真誠誠地說:秋菊呀,按理說咱兩家最恨魯大,也最該報這個仇;可話又說迴來了,萬一殺不死魯大,以後這日子還咋過。


    秋菊就堅定地道:這次馬林一定能殺了魯大,他是快槍手。


    耿老八歎了,歎得天高地遠,歎過了又說:這你知道,魯大這次就衝馬林來的,馬林有槍,魯大也有,魯大還有人,可馬林有麽?你讓我一個莊戶人去幫馬林,我們怎會是那幫胡子的對手。


    秋菊把眼淚咽迴到肚子裏,清清楚楚地問:耿八叔,你真的不能再幫馬林一迴了?


    耿老八把頭低得更深了。


    秋菊緩緩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她頭也沒迴地走出耿老八家。


    秋菊在狐狸於家的後院找到了狐狸於,狐狸於正在把幾件狐狸皮往雪裏埋。


    秋菊跪在狐狸於的身後說:於叔,秋菊求你了。這兩聲把狐狸於嚇得不輕,他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怔怔地望著秋菊。待看清了秋菊,他馬上用屁股坐在了剛埋過狐狸皮的雪堆上,籲籲地說:我,我啥也沒埋。


    秋菊說:於叔,求你了,幫幫馬林吧。


    狐狸於聽了秋菊的話,似乎鬆了口氣,他坐在雪堆上說:秋菊呀,你讓叔咋幫哩;叔這一把年紀了,打不能打,殺不能殺,叔現在隻有喘氣的勁了。


    秋菊說:你不幫馬林,魯大會殺了他的。


    狐狸於突然哭了,鼻涕眼淚的,他一邊哭一邊說:秋菊呀,叔知道你不容易,叔的日子過得容易麽,咱小門小戶的,敢得罪誰呀,別說讓叔去幫馬林殺人,就是讓叔去殺狐狸,現在叔也是有那個心沒那個力了,叔以後的日子還不知咋過呢。


    秋菊站起來了,她冷著臉硬硬地說:你真的不幫?!


    狐狸於抹一把鼻涕說:叔真的是不行哩,要不咋能不幫哩。


    秋菊轉過身,她的希望破滅了,眼前的世界就黑了。


    狐狸於又說:我還有杆火槍,馬林要用你就拿去,叔隻能做眼前這一件事了。


    秋菊迴過頭,認真地說:火槍俺要。


    狐狸於風快地迴屋裏拿出一杆火槍,塞到秋菊手裏。


    秋菊抱著火槍,走迴到馬家院子時,她從馬占山的屋子裏聽到了磨刀聲,還有那哮喘聲。秋菊迴到自己的下屋躺下了,她第一次沒有去摟睡夢中的細草,而是摟緊了那杆火槍。


    十四


    臘月二十三的早晨說到就到了,靠山屯和以往不同的是,沒有了往日飄繞在小村上祥和的炊煙,沒有了雞啼狗吠。


    靠山屯空了。黎明時分,靠山屯的鄉人們攙老抱幼,踩著沒膝的積雪走出了靠山屯,他們在臘月二十三這個清晨,逃離了靠山屯,遠離了這個黑色的日子。


    靠山屯隻有馬家的煙火在一如往日那個時間飄起。秋菊在給馬家做最後一頓早餐,秋菊做了油餅,又做了鹹蛋,還有一大盆稀飯。


    吃過早飯的馬林一直站在自家院子裏,腰裏那兩支快槍依舊烏黑。從早晨睜開眼睛開始,他的嘴角就開始掛著那縷冷冷的微笑了。


    馬占山已經把殺豬刀磨得鋒利無比了,刀鋒都能照見自己那張蒼老的臉了。馬占山不再磨刀了,他把那刀揣在了懷裏。做完這一切,馬占山哮喘著向地窖口走去,他先費力地把壓在地窖口上的那兩塊石頭搬開,又挪開了蓋在菜窖口上的兩捆穀草。做完這一切時,馬占山茫然四顧,他先是看見了站在院子中間的兒子,兒子馬林正在往槍裏裝子彈,那一粒粒黃亮亮的子彈被馬林“吱嚓哢嚓”地填進槍肚子裏。那一聲聲填子彈的聲音在馬占山聽來,是那麽爽心悅耳,他在心裏說:小子,等你殺死魯大,老子也要殺人了!


    馬占山從兒子馬林身上移開目光,他又看見了秋菊,秋菊坐在下屋的門檻上正在擦一杆火槍。馬占山看到這兒,腦子裏亂想了一陣,他不知道秋菊這杆火槍是從哪兒來的,也不知她擦槍幹什麽。總之馬占山在那一刻腦子很亂。馬占山把同樣很亂的目光移過來,他就看見了楊梅,楊梅在看昨天白天堆的那個雪人,一夜之間,雪人已經冰樣的堅硬了。楊梅用愛撫的目光在雪人身上流連,最後馬占山別無選擇地選中了楊梅。於是他就喊:閨女,閨女。楊梅進這個家門以後,馬占山還不知道楊梅的名字,他隻能這麽喊楊梅了。


    楊梅聽見馬占山的喊聲,待她確信馬占山是在喊自己時,甚至衝馬占山笑了笑。她朝馬占山走去,一直走到馬占山的麵前。這時馬占山已經把半截身子送進了地窖口,隻露出雙肩和頭。


    馬占山衝過來的楊梅說:現在我就進去,等我進去後,你用那兩捆草和那兩塊石頭把窯口蓋好,等魯大死了,你再幫我打開。


    楊梅覺得馬占山的舉動有些不可思議,昨天晚上看見馬占山在磨刀,她還以為馬占山要去殺魯大哪。楊梅雖然不解,但仍點點頭。馬占山看見楊梅衝自己點了頭,便很滿意。就在他準備把頭放入地窖的那一刻,馬占山又說:閨女,你叫啥。


    楊梅怔了一下,但還是答:楊梅。


    馬占山說:楊梅你要是不怕胡子,你就坐在石頭上。


    楊梅又衝馬占山笑了一次,馬占山的眼睛帶著楊梅的笑,消失在黑咕隆咚的地窖裏。


    楊梅先是把兩捆穀草蓋在地窖口上,又費了挺大的勁,把一旁的兩塊石頭壓在了上麵。做這些時,楊梅累得氣喘籲籲,最後她真的一屁股坐在了石頭上。坐下之後她發現,這個地方真好,能夠看到全部的靠山屯的地貌,還能看到伸出靠山屯的那條雪路,她還記得,兩天前,她就是順著這條雪路隨馬林來到這裏的。


    不知什麽時候,太陽已經正頂了。


    楊梅的視線裏,通往村外的雪路上來了一支馬隊,她數了數,一共有十八匹馬,馬上端坐著十八個挎雙槍的人。


    站在院子裏的馬林也發現了馬隊,這時他迴過頭來,衝楊梅很暖地笑了一次,楊梅也迴報給他一個微笑。馬林一揮手拔出了腰間的雙槍,沉甸甸地向街心走去。


    在後院撒尿的細草也看見了馬隊,他還沒有尿,便向迴跑,他一邊跑一邊喊:娘,娘,馬來了,馬來了。


    細草喊得興奮而又響亮。


    秋菊抱著火槍走了出來,她衝細草說:聽話,別出門,娘一會兒就迴來。


    秋菊走出馬家院門時,很認真地看了一眼坐在地窖口石頭上的楊梅,她發現楊梅也在看她。


    槍就響了,響在臘月二十三的正午。


    十五


    暮色時分,逃離靠山屯的人們又蜂擁著迴來了,一時間靠山屯雞啼狗吠,熱鬧異常。


    在暮色中人們看到村街心那棵老楊樹下,血水染紅了積雪。二十具屍首橫陳在雪地上,十八人躺在老楊樹周圍,老楊樹旁倚著馬林,另一個是秋菊,遠遠望去,兩個人好像是走累了,坐在樹下,倚著樹身在休息。


    馬林的眼睛大睜著,平舉著那兩把快槍,嘴角掛著那縷冷笑,血水已經硬在了身上。


    秋菊死死地抱著一杆火槍,她的頭歪向馬林那一側。她也是臉上掛著笑的,卻不是馬林那種冷笑,而是很開心的笑。


    奇怪的是,十八個胡子身上都沒有槍傷,血水一律都是從眼眶裏流出來的,快槍手馬林先讓他們都變成了瞎子,然後才讓他們死的。


    細草坐在母親的一旁,他似乎坐了有些時候了,腿變得麻木了。他先是一迭聲地喊:娘,娘,咱迴家,迴家。後來他就不喊了,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一股風吹來,地上的浮雪紛紛揚揚地飄著,細草喊:旋風旋風你是鬼,三把鐮刀砍你腿……


    人們還看見馬家院子裏的地窖上坐著那個叫楊梅的女人。女人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如石如碑。


    夜色終於淹沒了靠山屯。


    臘月二十三傍晚的風裏,送來瘋女人耿蓮的喃喃低語:來呀,你們都來幹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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