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巨大佛珠的赤腳番僧終於離去,隻帶著武王世子,未來的北地武王一句承諾,懷揣著自己師兄傾盡半生凝結而成的那朵不足兩寸九厘的金色蓮花,向著來時的方向衝洗奔去,這名位列天下三大宗師第三的舍利法師知道,無論西域將來如何,無論北地將來是麵北,還是向南,也無論將來北庭何時南下,西域都將與北地穩坐在一條船上。


    白馬陷入坑中,李壞任由那名與趙思敏遠走西域的靳先生,將趙思敏已經徹底涼透的軀骸背起,一步一步地向著南邊走去,左手舉起那柄快雪,腳下的華沙漸漸凝結,逐漸掩蓋過李壞的腳麵,麵帶笑意,卻看不出在笑。


    “從兩個月之前的三品武夫,到如今登上了一品境界,我是該恭喜你李壞,還是應該替你感到不值?”徐徐走出大坑的陳寶兒輕飄飄地說了一句,隻不過言語之中的怒氣,半點都未曾收斂。


    李壞抬起頭,耷拉著的右手微微蕩漾在身側,那張棱角分明的俊逸臉龐,瞬間換上了一副笑顏如花的表情,緊接著又變換成那副賤兮兮地嬉笑,“寶兒,你讓師父迴北洲好不好?”


    陳寶兒冷笑一聲,一腳踹向已經如同白紙一般,開始飄搖的李壞,隻是在腳尖即將點上李壞衣衫的一刻,緩緩停住,怒氣卻絲毫不減:“你師父在西域扔下一個不得好死,足以讓天下人唾棄百年的名聲,你爹都能拉下臉麵去京城給你拿一道名正言順地世襲罔替,你隻要放了趙思敏入西域,你師父都能讓那個舍利法師親手殺了他,可你偏偏要從江南追趕至此,偏偏寧可丟下一身修為,也要殺一個已經可以說是廢物的趙思敏,李壞,你怎麽如此不知珍惜!”


    李壞嘿嘿嬉笑著,緩緩走近陳寶兒的身前,‘快雪’插入沙坑之中,李壞用渾身上下唯一還能有點力氣的左手,輕輕掰動陳寶兒用力抓著的輕弩,輕聲說道:“我知道呀,師父和爹都是為了我嘛,我是武王世子,也是未來的武王,可是寶兒,我也應該要為了誰嘛不是?”


    陳寶兒鬆開手掌,手中的輕弩墜落在地,修長白皙的手指卻瞬間擰向李壞的腰間,微微轉動,李壞立馬換上一副齜牙咧嘴的表情,可陳寶兒卻依舊冷冷地看著自己,眼角劃過陳寶兒擰著的破碎衣衫,李壞幹笑一聲,輕輕咳嗽兩下,說道:“其實師父和爹越是如此,我便知道,我當李壞所剩下的時日都在一天天減少,我也知道,總有一天,李家獨子是要蟒袍加身,可在此之前,我還是李壞,還是一個在南方大地上囂張跋扈,不堪入目的李家世子,師父和爹為我做著些什麽,我也想做些什麽,一個不為天下,不為北地,隻為了李家做些什麽的李壞。”


    陳寶兒狠狠地瞪了一眼李壞,嬌聲喝道:“你別忘了,你叫李壞!”


    左手向上劃去,李壞接著不動聲色地說道:“就因為我叫李壞,所以很多壞事,就應該是我李壞來做,不是嗎?流放西域十萬精壯,與北庭國師私自謀麵,贈與北庭儒道氣數,這些已經夠多了,至於殺皇孫,謀反的罪名,怎麽還能讓師父一力承擔,更何況,連這麽一件在我眼中,僅僅隻能稱得上不足為道的小事,都能讓我師兄包攬了去。”


    陳寶兒眼角複雜地看著李壞,手掌卻瞬間拍去李壞不斷上升的那隻爪子,麵容清冷。


    李壞尷尬地咳嗽了兩聲,神情自若地收迴爪子,笑嘻嘻地說道:“我就是想看看你那本小冊子。”迴答他的又是一道冷笑聲,緊接著就有一本隻有手掌大小的小小本子,摔在李壞的胸前。


    左手接過往下滑去的小冊子,李壞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不懷好意的陳寶兒,猶豫著是不是要打開,陳寶兒冷哼一聲:“給你看,你怎麽又不敢看了?要是不敢,就給本姑娘還迴來!”


    李壞嘿嘿一笑,攤開小冊子,剛剛來得及掃上一眼,便立馬塞進陳寶兒的手中,仿佛這本小冊子如同一塊燒紅了的火炭一般燙手,臉上瞬間露出一副討好的神情,極為諂媚,極為欠揍。


    小冊子的第一頁,密密麻麻的鋪滿黑色的字體,卻僅僅隻是在重複著兩個字。


    “李壞。”


    陳寶兒重新將小冊子塞進懷中,輕輕哼了一聲,撿起地上的那個輕弩,便朝著元元走去,李壞心中升起一股悲涼,這本小冊子當年從陳寶兒記事起,便已經出現在陳寶兒的手中,這本隻是陳寶兒用來的記名字的小冊子,卻有一個極為響亮,有相當駭人的名字。


    《陳女俠誓殺名錄》


    已如白紙的身體猛地打了個哆嗦,李壞想破腦袋都沒想清楚,自己怎麽會出現在這本不比閻王爺那生死簿遜色分毫的小冊子上,甩了甩腦袋,李壞突然想起什麽,連忙對著陳寶兒的背影喊道:“寶兒,給加個名字,趙先知。”


    “早就有啦!”陳寶兒沒有迴頭,輕輕喊了一句。


    李壞眼珠子一轉,有再次喊道:“那能不能去掉個名字?”


    手中的輕弩轉過,一支小箭瞬間鑽入李壞的腳下沙地中,緊接著便聽到這位北地赫赫有名的陳大魔女傳來的一聲:“可以呀,死了就行。”


    李壞在聽到這一句之後,瞬間打了個冷顫,唉聲歎氣地走向那匹屹立在沙坑邊上的白馬,身形盡顯悲涼。


    闖入沙坑中的元苗,如同一個小女孩一般,蹦蹦跳跳地奔向陳寶兒,小臉上盡是歡喜,陳寶兒笑顏如花地看著元苗,輕聲嘀咕道:“這傻子,也不知道看看背麵。”


    重新拿出小冊子,在那張密密麻麻寫滿李壞的第一頁的背麵,同樣是密密麻麻地寫著一個名字,三個字。


    “陳寶兒。”


    一紙斷生死,生死兩相依。


    .......................


    京城,皇宮,雨珠如線絲。


    身穿那件天下萬人憧憬的金光龍袍的趙靖赤腳站在殿門口處,蒼老的手掌伸出屋簷之下,雨水輕輕拍打在手掌上,沒有聲息。


    大殿內正中央的炭火爐子前方,長裙如同綻放的花朵一般,鋪滿地麵,正中間,中年婦人端坐其中,明明年近五十,臉上的肌膚卻被保養得極好,如同一名不過二十的如花女子一樣,可歲月依舊在婦人的眼角留下一點痕跡,尾紋微起。


    打著雨傘的大太監,躬身站在宮殿的台階下,神情自若,連唿吸都微不可聞。


    “陛下,他可是死了?”婦人緩緩開口詢問,言語之中有些期許,也有些悲涼。


    趙靖輕輕點頭,迴道:“應當是死了。”


    婦人微微一笑,沒再開口,趙靖卻接著說道:“她入京了,不過你見不到,朕也見不到,將來到了北地,你更加見不到了,不過你有什麽話,朕可以讓人去傳,但僅有一句,你若是想了,便遣個宮女,去尋袁勾,他知道怎麽做。”


    婦人緩緩低頭,看向身上平鋪在地的那件華貴衣裙,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入宮三十餘年,除了當年於東海見過身穿儒衫的炎國太子,往後再能見到的,不過是一位龍袍加身的皇帝陛下,陛下,我可還能見到那位風度翩翩的趙靖公子?”


    趙靖收迴手掌,雙腳踩在腳邊的那雙靴子上,輕聲說道:“朕不知當年父皇是如何哄騙你去做那些事的,朕也不甚關心,朕早就說過,你若是肯聽個一言半句,如今何須三番五次地求李壞入京,又何須在這兒,半步不得出。”


    大太監放下手中的雨傘,緩緩躬身,為趙靖穿上靴子。


    婦人嗬嗬笑著,直到趙靖赤著的雙腳穿上那一雙靴子,臉上的清淚早已劃過臉頰,滴落在衣裙上,“暖宮無人心,冷意肆春閣,就那麽一個至交好友,如今連她的兒子都救不了,可笑的是殺他之人還是我那個姐姐的兒子,真是荒唐。”


    一腳踩下台階,聲音隨著一個個漸遠的腳步,緩緩傳來:“荒唐嗎?朕不覺得,朕的大將軍前軍衝陣,打下寸寸江河之時,你們在做些什麽,朕能讓你出宮去見一見他,可你敢嗎?你能嗎?隻有連自己骨肉都見不到,才是真正的荒唐。”


    早已淚流滿麵的婦人,手指上的指甲,深深陷入手掌之中,聲音不大,卻在這迴音飄蕩的宮落當中,有些駭人聽聞,“我不如我姐姐,你趙靖也不如他!”


    沒人能再答話,隻有殿外不斷落下的淅瀝雨聲,在配合著這一聲,飄蕩在皇宮之內。


    .....................................


    同樣是雨聲如絲線墜落於地的江南,一名身穿華服,腰佩長刀的翩翩公子,此刻被不斷墜落的雨滴,澆蓋成一幅落湯雞的模樣。


    可這名公子卻絲毫不在意,依舊在策馬狂奔著,麵容輕佻,囂張至極地指著一處看著像是士子讀書之地的學宮一般的府邸門前,大聲笑道:“給老子拆了!”


    身後不斷從小巷之中湧出的精壯大漢,瞬間衝上府邸的大門,不過半刻,街道上便響起一陣哀嚎,還有辱罵之聲,聲聲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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