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儀仗浩浩蕩蕩,綿延兩裏街,迎玉衡公主。


    從親仁坊到崇仁坊,沿途圍滿了看戲的人群,儀仗兩邊金吾衛排開,千牛衛兵在前方開道,金甲在陽光下閃著寒光,護衛手扶寶劍,嚴陣以待,帝京好久沒有這樣的盛事。


    人人都道謝玿真是命好,官宦世家,祖上家業深厚,自己位極人臣,前有天璣公主下嫁,後有義女冊封玉衡公主,是祖上積了百年功德,才叫他這一代如此輝煌,日子別提多滋潤如意。


    語氣裏,明顯多了些唏噓酸意。


    謝玿就站在人群中,聽著人們議論紛紛。


    他答應謝皦會送她,隻是難近其身,隻能隨著人群走,站在最顯眼的位置,好叫謝皦抬眸時能一眼看見自己。


    眼下聽著周遭的議論,謝玿麵無表情,可逐漸黯淡下去的眼和放緩的步子出賣了他。


    一旁的資良瑜也聽見了,手如探寶靈鼠尋來與謝玿十指相扣,道:


    “別聽。”


    謝玿握緊了資良瑜的手,道:


    “他們也沒說錯,我確實命好。”


    資良瑜笑不出來,心裏倍感苦澀,他或許可以明白這種心情。


    在世人看來,謝玿榮華富貴,聲名顯赫,自然是活得瀟灑快活。倘若謝玿說,他並不如意,他背負了許多,他太累了,世人便會嗤之以鼻,怪他這是自作孽,與世人有什麽幹係。


    從前謝玿還隻是謝家公子時,人們看得見謝玿自己的努力,稱讚他的賢名。


    然而,謝玿若過於顯赫,世人說這是命好。


    謝玿若過於痛苦,世人說這是自作自受。


    可若謝玿真的放下所有明哲保身,盡情瀟灑快活,世人又將指著他的鼻子罵他為富不仁,坐擁家財萬貫滔天權勢,卻絲毫不曾造福於民。


    怎麽到頭來,都是罪過。


    可明明,家世再如何好,也換不來這些。若非他自己優秀,如何能穩坐相位,破例尚主?若非心懷道義,顧念蒼生,又怎麽會一顆心千瘡百孔?


    資良瑜心情有些沉重,可此刻,謝玿更需要他。


    “別在意,世俗的眼光,總是狹隘的,在愛你的人麵前,你無需證明自己。”


    “你想走哪條路都可以,是獨善其身,還是烈火烹油,我們不會怪你。即便你此刻放棄一切,辭官保身,餘生富貴榮華,我也會支持你。”


    “芸芸眾生,命裏相逢的能有多少?於你而言不過是浮雲,莫要勉強自己。”


    “普濟天下之心,並非人人皆可理解。大義不拘於物,憑他們怎麽去說,良心總需要勇氣。”


    資良瑜說話,總是開解人心,謝玿沒那般難過了,心情也明朗起來。


    謝玿偏頭看向資良瑜,見他看著自己,眼裏流露出心疼,立刻揚起笑臉,語氣輕快道:


    “嗯,有你在,心裏總是很安定。”


    資良瑜也露出笑容,心情和美。


    兩人不知不覺隨著人群到了崇仁坊,謝玿搖了搖資良瑜的手,道:


    “走吧,迴去準備準備來送禮。”


    資良瑜依了他,寵溺道:


    “好。”


    謝玿與資良瑜火速迴府,收拾一番提上兩大車禮品便朝崇仁坊趕,是的,謝玿與謝皦約定他必定是第一個登門拜訪的。


    隻是資良瑜容貌特殊,玉衡公主府官員命婦往來,不便隨行去祝賀。


    臨上車前,謝伯遠在車上等候,資良瑜看著謝玿,目光溫柔。謝玿頓覺難過,上前去抱住他,資良瑜笑道:


    “待夜裏我再去見皦皦,不打緊的,快去吧,莫要忘了你與她的約定。”


    說罷,資良瑜朝他眨眨眼,逗趣道:


    “或許我會以另一種方式陪著你。”


    謝玿故作不悅,警告道:


    “你別胡來。”


    資良瑜心情愉快,笑道:


    “不會啦,快去吧。”


    謝玿走後,整個謝府瞬間冷清下來。


    資良瑜有些落寞,百無聊賴地在府院穿行,往日熱鬧的府邸,此刻格外安靜。資良瑜感到周身有些泛寒,他內心頓時生出恐懼,害怕他們一去不返,害怕他們就此分離。


    這種不安在心裏放大,資良瑜步履也不似平時平穩,他來到謝玿屋內,親眼看著這裏謝玿留下的痕跡,才終於稍稍放下心來。


    在謝府停留的日子裏,他愛上這裏的生活,這裏有他最愛的人,有一群可愛的人,他留戀這裏的氣息。


    凡人那般脆弱,他害怕失去,故而患得患失。


    感受過溫暖的神明,又怎會甘於迴到萬年如一的世界?


    資良瑜在屋內亂走,視線不自覺被架上寶劍吸引,他忽而想起曾經一個約定,不自覺笑出聲。


    那個約定一直未踐行,想到什麽,資良瑜臉上笑容忽而僵住,未踐諾……是因為一人身死。


    資良瑜抽出寶劍,寒光照在他臉上,顯得冷峻無比。


    看了半晌,寶劍歸鞘,資良瑜坐在窗台旁,靜靜地看著天上的遊雲,不知在想些什麽。


    ……


    初八,大朝會。


    帝在朝會上宣布將舉行春蒐,以祭祀天地,作為封禪大典前獻禮。


    太子反對,道是才過田狩,今又春蒐,接連祭祀,三月大典,如此多活動,國庫再殷實,也經不住這般折騰。


    帝不滿,言語之間盡是責備太子不敬皇天後土,揚言此番為封禪,傾一國之力也不足惜。


    謝玿站在下首,忍了又忍,還是從群臣中出班,諫言陛下暫不春蒐。


    帝當即怒道:


    “封禪你不讓,田狩田狩不讓,小小一個春蒐,也不讓,朕如今說什麽都不管用了是吧?到底你是皇上,還是朕是皇上?這個位置,要不你來坐?”


    此話一出,滿朝文武烏泱泱跪了一地,大氣不敢出,磕頭道:


    “陛下息怒。”


    謝玿垂著腦袋,聲音平靜,道:


    “臣不敢,既然陛下要行春蒐,望一切從簡。”


    太子瞬間緊張,努力偏頭,斜著眼睛想去看謝玿,可惜實在是沒辦法向謝玿傳達自己的意思,不免有些著急,開口替謝玿說話道:


    “父皇,謝大人一心為國,並無冒犯天子之意。”


    皇帝冷哼,冷臉對著太子道:


    “他一心為國,朕難道就是禍國殃民了?”


    太子內心焦慮,擔憂皇帝會因此遷怒謝玿,吞了口唾沫,垂首道:


    “兒臣不敢。”


    不過皇帝倒也沒有對謝玿怎麽樣,謝玿並無過錯,隻是九五之尊當著滿朝臣子麵前發了一頓牢騷,他亦不好問罪。


    故而皇帝生了一通氣,便沒再怪罪謝玿,叫底下一眾人起身,道:


    “既然國庫緊張,便向各地領主、知府知州索要期年闕稅,晦日前,朕要看到各地貢上來的銀子。這件事,就交給戶部去做——付肴,朕是最信任你的,這件事,你一定要給朕辦好。”


    付肴板著一張臉出來,可那嘴角卻在微微抽搐,眼裏的得意都要掩不住了,聲音洪亮道:


    “臣——一定不負陛下所望。”


    “甚好。”


    帝滿意至極,他蒼老卻犀利的目光掃過眾人,經過謝玿時多停了兩秒,而後聲音沉著,道:


    “往年狩獵前告圜丘,不是由朕,便是由太子來舉行。今年,朕想弄出些新趣來。”


    下麵開始竊竊私語,帝停頓幾秒,宣布道:


    “皇長孫,朕的嫡長孫,今年已滿八歲,朕有意培養他,作為小儲君,一些家國大事,他也是該參與。”


    “告圜丘本為大禮,但既然謝愛卿要從簡,朕也確實覺得,祭祀消耗過大。今年,不在圜丘壇祭祀,便在南山下設小天壇,流程從簡,由皇長孫代為祭天。”


    此話一出,朝堂上到處響起“陛下聖明”之音。


    帝等了一會,聲音小下去,帝繼續道:


    “故而,家有適齡童子,皆可帶來,隨侍皇長孫,之後朕也會在其中挑選皇長孫侍讀,入崇文館。”


    皇長孫侍讀的誘惑力可謂是大極,這意味著此人將成為未來儲君最信任的心腹近臣,飛黃騰達指日可待。故而此話一出,家有幼子的官員眼露精光,臉上喜色毫不掩飾,或許自家孩子就被挑中了呢?


    “若無再報,那就退朝吧。”


    何公公高喝:


    “退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散朝後,太子來到謝玿麵前,語氣自責道:


    “我以為,若是我先開口,倒也無妨,不曾想陛下還是拿你開刀。”


    太子麵露難色,忍了忍才道:


    “你大可不必如此,你已經不敬陛下了,這麽做隻會引火燒身,非為明智之舉,你隻管三緘其口。”


    “殿下,此言差矣。”


    一道聲音自身後傳來,太子迴頭一看,原來是衛邈。


    “謝大人可不是為了陛下,如今這天下之主仍是陛下,謝大人不過是為天下著想罷了。”


    太子有一瞬間的怔愣不解,視線在二人身上轉來轉去,而後吃驚地指著衛邈道:


    “你……與玄珒……你也參與了這場密謀?”


    衛邈但笑不語,可那神情分明給了太子一個肯定的迴答。


    太子頓時火冒三丈,壓低聲音,拉著謝玿怒道:


    “好你個謝玿,你好大的膽子!你何時開始準備的?”


    謝玿沒迴答,反問太子:


    “所以殿下,您迴心轉意了嗎?”


    太子有一瞬間的語塞,嘴唇囁嚅半天說不出話來。


    謝玿表情平靜,語氣毫無起伏:


    “殿下您也看到了,補交闕稅,怎麽能毫無愧意地做出這種事?”


    “陛下要領主及各州長官上交稅錢,他們隻能向百姓要,每年秋收後納稅,如今卻荒唐到春季再納,甚至是名之為填補前些年的稅法缺漏。”


    太子沉默了,謝玿聲音有些哀傷,丟下一句:


    “民生辛苦,聖主為禍,前路渺茫。”


    謝玿行禮,轉身離去。


    衛邈目光追隨著那道身影,那雙如潭水的眸子裏,盛著淡淡的憂傷。他扭頭看向太子,對太子道:


    “殿下,如此荒唐之舉,天下伐之。不久,便會收到各地的折子,指責陛下不知所謂。”


    太子收迴目光,看向衛邈,苦笑道:


    “我又何嚐不知。”


    衛邈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惋惜道:


    “臣一直想說,在這朝堂上,真正可怕的,不是妖道,而是日漸衰老的陛下。殿下,謝玿在等您,他私下做了許多,隻是少了正統,師出無名。他需要借您之手,也會助您一臂之力。”


    衛邈長歎一口氣,頗有些無所謂地對太子道:


    “說句大逆不道的,殿下,臣從不覺得謝玿會輸,哪怕師出無名。”


    “是否正統重要嗎?得道多助,功必成之,隻是要多流些血,多賠些命。殿下,您還不明白嗎?”


    太子雙唇緊抿,垂眸不語,一雙眉仿佛擰成一個死結。


    衛邈看著,突然笑起來,兩手一攤,一臉“拿你沒辦法”的表情,道:


    “殿下這是不情願?那逆賊衛邈要殺要刮,全憑殿下做主。”


    太子有些慌亂地看了衛邈一眼,一聲不吭,拂袖離去。


    衛邈站在原地,任憑殿上風拂動身上石綠衣裙。太子,會想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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